@白白的兴兴的

“何必去想拿些过去的前尘呢，你已是神仙，忘却前尘自是少了许多烦恼。”
神君转头去看那床榻上出声的鬼魅。
见着那鬼魅虽说着劝诫的话，迎上他的目光却是饱含着怨毒，带着红痕的动人眼眸像是那毒蛇吐出的芯子，嘶嘶的闪着冷光。
直接离去，那鬼魅自然是拦他不得。
只从窗边看着腾跃而上的白影，似哭似笑的一声轻哼，接着手指一挥，那大开的窗户猛力的合上，紧紧的嵌实进那窗棱上的凹槽。
扭过头不再看向窗边，颇有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神态。
然而心头的恨意，又岂是不去看就能抵消的。
纵使白骨成灰，也不忘当日耻辱。
一杯鸠酒下，魂断堂中，因为那彻骨的恨意，才使他始终提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停留于人世间。
上天真是不公，上一世那吴亦凡如此的待他，百般折辱利用，到现在他却是一个上天入地的神君，而自己，只是一缕亡命的孤魂。
叫他怎能不恨。
燃到尽头的烛火终于灭了下来，灯芯处一缕灰烟腾起，消散到半空。
向来夜里放浪形骸不知疲倦的鬼魅，也难得闭合上了眼，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神君都成于洗炼池，一泉净水，荡去满身尘埃，拂去一生铅华，散去前世的烦扰情丝。
从池中走出，就无有或喜或悲或放肆或端静的前身。
仅有泯怀众人的慈悲，有伸手救人于泥潭的善心，心怀天下人。
红衣的鬼魅不属于人道，却属于天下万千众生的一支独身。
或许是出于一个对弱势者的怜悯，或许是出于前尘加在那人身上种种的过错。
也有那么一丝说不出来的缘由，比如那个初遇时望向自己的眼神。
复杂，多变，如同一汪暗流涌动的急湍。
叫人难以抑制的深陷。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再回到那熟悉的宅院，已是万木枯荣凋朽，大雪纷飞。
街巷中随处可见那大红的倒贴福字，街市上往来热闹，鞭炮声噼啪作响，穿着红色小袄的孩童蹦跳着从他身旁穿过，手里紧攥着的大红灯笼也随着她跳跃的步子摇晃着。
十足的欢乐气氛。
除夕。
是人间最热闹最欢喜的时候，对前一年的送别，对新一年的迎接。举家欢聚，合户团圆。
漫天望去，除了那茫茫无尽的白，就是点点成片的红，红的喜庆，白的夺目。
不知从哪儿来的怯意。
触及到那满目的红，才想到要如何去寻同样一袭红衣的鬼魅。
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不知他，是否也在乎有无人关怀的冷暖。
好在吴世勋这样一个人，生来就叫人难以移开目光，成魂后依然能从那繁复多层的景中出挑出来。

那时的吴世勋，一如正待展翅的青鸟，要去博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而自己，则是折断了他的翅膀的人。
不管不顾，将那展羽的翅撕扯下来，不管溅出的血肉，不管尽断的经脉甚至不去理会他无声的哭号。
“世勋。”
神君又一次念道，轻柔的两个字在嘴边来来回回，荡漾许久。
前方的红影晃了两下，直直的倒在地上。
吴亦凡一个虚影晃过，触及到红衣一手凉滑，即使已是去人，也不该有这样冰凉的躯体。
握住那人的手腕，苍白干瘦，青紫色脉络在上面延伸，怀中人皱着好看的眉头一副隐忍模样。颤着身子一口血喷出。
接着整个身子从神君怀中脱离，平摊在了半空中。
深红的衣角铮铮作响，狂风将已是神君的吴亦凡都挡在了外面。如瓷般的面庞上出现裂纹，眼角的红痕分裂出好几条红线满布在那好看的脸上。
红衣开裂，一声脆响，金光乍现。
第一块碎片从吴世勋的脸上落下。
吴亦凡恍然明白这是天道对于逗留人间鬼魅的清理，所有未能进入轮回的魂，都会被金光打散。
除非他们有能够足以与天道相抵抗的执念。
心中惊惧万分。
不能够失去的情感占据了所有，想也不想的直接伸手上去，被丝缕的光线伤及掌中心。
彻骨的疼痛从掌心漫上，吴亦凡难以相信，被这种光芒撕扯的痛苦。

他不能失去这个鬼魅。神君定下决心，直直朝瘫倒在地上正红的身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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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和白在世间应该是最对立的颜色。
世间万般欢喜都是红，嫁娶，迎新，国泰，民安，世间万般悲苦都是白，送葬，离别，国破，家亡。
奇异的是当带着浓郁对立情感的色彩冲击在一起，却又是难得的美色。
一向自持的神君，也会有为了情欲而沉迷的时候。

将一袭红衣推至榻前压在身下，白衣覆上，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晃动便在视线中化成粉白似桃花的景，和敞开的窗户外一样。
一个在月色中清冷，一个在暖屋中燃烧。
再一凝神才能使得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清晰的看到红色布料上密仄排布的纹理，清晰的看到随着身下人的呼吸而起伏的胸膛，清晰看到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中倒映着的自己。
难以压制住自己俯身在那张绝色的面庞上落下亲吻，先是轻触，然后愈来深切。
轻咬和舔舐，沿着那扬起的悠长脖颈，延伸到深凸出来的锁骨。
轻薄的衣衫被撕扯下来，一寸一寸的，暴露出来鬼魅的整个身体。他再没有过挣扎，哪怕是一点能够让吴亦凡感受到的力道都没有。
尽数铺陈在外的身子太过清瘦，也太过苍白，偏过头的鬼魅只能让身上的人看到他的侧脸，那半张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面庞，朝着大敞的窗。
神君看到鬼魅的眼里失去了自己的影子，仅留有占满整个眸的桃花，枝杆交错，绵延无尽。
他没有看自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留给自己。
神君牵制鬼魅纤细腰肢的手轻微的颤抖了一下。
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数天前的夜晚，鬼魅承转在他人身下一副情/动的模样。那被叠压在一起的肢体，白皙肌肤上的红痕，随着跌撞晃动的长发，和从他嗓间吟出的破碎细音。
于是齿间的碾压更甚，停留在那嫣红的突起狠力压下，原本贴在侧腰上的手也开始顺着腰线上下的抚动起来。
手下的皮肤太过细腻。
吴亦凡记得在白君那里有一个可供把玩的玉器，是用情池中的纯透灵气凝成，摸起来不知冷暖，却温腻顺和，叫人摸了便舍不得放下。
现在却是躺在身下的鬼魅，一副好皮相更甚那玉器。
只是无论怎样的轻抚和亲吻，都难以使得无神的鬼魅产生一丝的情欲。
这就像是神君一个人的闹剧，而吴世勋这个鬼魅仅仅是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玩闹一般。
纵使是想要对鬼魅万般纵容的神君也难免有了火气。
手下的力道便更大，直到手过的地方青紫一片，直到连神君都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也依旧，灭不了燃起的烈火。
嵌合进身下的身体。

那半睁的眼帘上，如扇般的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接着便再无反应。
即使身体被撞击的跌动不止，鬼魅眼中的桃花，依旧是窗外的桃花。
不愿意甘心，神君前压了身体，使两个人的额头贴合在一起。
金光微微闪动，一股灵识没入鬼魅的眉中。
这是仙嫡可以对任何修为比自己低的人施的灵术，可以探寻他人的所有情绪与感受。
虽然不齿，但极为有效。
吴亦凡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不齿，只要是和吴世勋有关的，他就全然不在乎。
墨黑的瞳色中淡光闪现，灵术终于反馈回来。
“你……”
撞动的人停住了自己的动作，深邃的眼中涌现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神君所想不过是那鬼魅太过恨他，因而即使在情事上也不愿意露出一点的畅快之意，又或是太过自持，才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他所浪荡形骸的一面。
可在灵术反馈回来的一瞬间。
一种深刻的悲痛侵袭了他的脑海，由身及心，无处不是痛，无处不是疼。难寻丝毫的快意。
他从来都是这样………
仅有疼……仅有痛……便是一整场跌宕云雨的欢情……
连那细碎的呻吟，和一副纵情的模样，都只不过是强装出来的假象么？
“够了么。”
冷淡的声线，没有起伏，如一滩的死水。
“滚……”
神君听见鬼魅对自己说。

暗色的石雕一排排矗立在两旁，地面上浮砖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花纹，像某种不知名的文体。远处一座浮桥跨水而过，看不见尽头。
森黑的大殿一排高阶上端坐着一人，黑衣拢身，披散的长发直到脚边。
因为太过远的距离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样。
周身冰冷，那人的目光放在一人的身上，如同被一息之间定了生死， 却毫无反抗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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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让他转生？”
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了几圈。
“是。”
白衣神君在暗色大殿里异常明显，如同从脏烂泥潭中一株忠于抵抗苍劲的虬根。
“……”回答他的是上座良久的沉默。
“哈哈哈哈……”然后响起张狂的笑声，那人仿佛遇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他在人间停留有百余载，不来我这阴罗殿，不过我这奈何桥，不喝我这孟婆汤。连那天道都不能将他从人世间抹去，我如何管的了他！”
声音已然沙哑起来，难辨之前殿王的威严模样。
“他还是一个鬼魅，人世间无他能够留身的地方。”
神君说道，言语间竟能够听出心疼之意。
“人世无有，难道我这地方就能够留他？”被反驳的彻底。
“罗殿掌管万物生死，总不会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
神君为自己找着理由。
“慈悲？神君不来阴世不曾见过哭叫的鬼魂，不曾直面那悲戚的生死离别，也从没有看过那皮肉分离四肢尽断的苦刑。”
“断尽生死的人是我，我要慈悲有何用？”
殿王双手交叠在一起，声线没有起伏的问道。
神君脑海中一个思绪闪过。
下意识开口:“你……是不是恨他……”
“我恨不恨他？”黑衣殿主一声问句出口，尾音竟然有些颤抖。
在良久的沉默后，一声叹息多过于陈述的回答。
“我恨他……”
说完话锋一转，“可我更恨你。”
“恨我？”
神君只知道自己从未来到过这阴罗殿，也从未见过阴罗殿王，这恨意从何而来，他自是不知。

神君已是满目泪痕。
想到自己曾在上一世夸赞他一身好皮相的话，现在的所有都有了追溯的源头。
吴世勋该有多恨他又多恨自己，才会在这一世尽了全力的去违反他说的每一句话，像是一个孩童一样对于固有成规的挑衅，来让自己充盈哪怕仅小到丝毫的心安。
你喜欢我穿素净的白袍，我便偏要一袭红衣艳丽惑人。
你爱一身的好皮相，我便偏要相容那些滥脏的市井污人。
你所有喜的爱的，都是我所奉承偏的反的。
神君一双墨色的眼早已失去了神色，他终于知道，吴世勋，是在用他的痛苦来惩罚自己。

终于是平息了声响。
万物归于静籁的时候，那细白如珍玉的身子才又拢上了红衣。
“吱呀＿＿”
尖利近乎要破灭的声响。
木门被推开，鬼魅翩然而出。
“好些了么？”
沙哑的声音带着关怀，却因为太突然还是吓了那鬼魅一跳。
抬头对望一眼，澄澈的眼瞳中似乎有些情绪翻滚，下一瞬又归于平寂。
富丽堂皇的走廊，金装锦裱，鬼魅单单一身红衣，当立其中。
神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在世间嫁娶之时，大红喜庆里燃烧的火烛，在珠帘中颤巍着燃尽每一滴蜡，直到次日鸡鸣，便散去了所有。
那鬼魅的心，也该是在一次次献祭般的取舍里耗费着一点一滴的心血，直至最后，什么也不留下。
“好些了么？”
白衣向前，带有逼迫的询问，一手甚至伸在了半空中，却在将要触及的时候收了回来。
“当然好多了。”
似是故作一番强势的姿态，又像是要掩去心底泛起的波澜。
转身合门，又是幽长苦涩的声响，在深院中拖去老远。
白红相持，不声不响的对峙在一户富贵之家的门前。
如烈火对上寒冰，谁都想拼了权利去消磨觉得对方的顽固抵抗，又都固守着碰触的边缘不愿试探。
除非冰溶成水，火化成灰。
“回去吧。”
神君先做了让步，向后欠了欠身子。
鬼魅无声的应了，不做出任何嘴上的应答，抬了脚就向前走，顺滑的墨发随着走动的步子荡开一个弧度。
多好啊，就像月下许誓时的遍地桃花，随着微风摆动的模样。
神君跟在鬼魅的身后，一番主意在心里来来回回的权衡。
走到那破败的庭院前，红衣的鬼魅停住了步子。
“你是神君，往后，就不要再来了。”
说着这话的鬼魅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惊慌的神君。
“世勋……”
神君似有不知多少衷肠倾诉，可最后还是只叫了这个名字。
“世勋早在一杯鸠酒下成了亡魂，既是已故，世上就再无这个人。”
吴世勋朗声说道，目中的月色皎洁如素。
想着身后人心里所承受的痛苦，才会觉得自己时而的噬心之痛能够抵消了些。

庭院外窄小的门缓缓合上，殷红的身影在缝隙中一闪而过，没了踪影。
“磕嗒——”
木锁落下的声音，实栓紧密嵌实住，门再推不开一点。
神君与鬼魅中间只横贯了一道门，拳掌厚的木板不能够防住燃烧的烈火，不能阻挡闲来滋事的世人，它所能阻挡的，只有一个神情落魄不敢向前的白衣神君。
不敢上前，甚至连伸手挽留的动作都不敢去做。
“世勋——”
嘴中呢喃出来两个字，只有浑浊的气音，未能让立在门后的鬼魅听闻。
一白一红，在夜中对立着站在门前。
无从相顾，低首默言。
还是红衣的鬼魅，先一步带着绻隽摆动的轻纱，离开了别离的门前。转头前行，不回首，不停留，不犹豫。
果断，决绝。
踩着规整的步伐，端着身型，如百年前上身讨好官吏富甲献祭般的行路，仿佛这条路的尽头不是自己的归处，而是又一番苦楚的开端。
他总是以端正的姿态，面对欲雨风来的曲折。
神君结手成印压在了木板上，金光一闪消逝，隐隐约约的桃花符文现在了粗粝的木面上。
“祝你永不被世俗打扰。”
这是他愿意留给吴世勋那个鬼魅最后的一句话，他无法承诺出什么海誓山盟，因为那人根本不会侧耳倾听一句，他也无法说出我心有你这种的言语，太过骄作也太过轻浮。
两世。
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已经无法用言语传达出来。
情深难用浅言载。
所以神君情愿在离别时，说了这样的祝愿，用自己的法力给予这所小庭院法力的加持，让它真的能够抵挡住风雨岁月，真的能够阻挡闲人碎语。
最后的一眼，没有望见脑中萦绕着的红色身影。只有一道闭合的木门，带着时间的印记， 就是他所能奢望时候回头的剪影。
终于，天际微亮，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破旧的庭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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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琉璃醉，握在手中。
“你，可真的想好了。”
旁边白君的手伸前阻拦，被神君躲了过去。
“有何想不好的，这本就是我的决定。”
“饮了琉璃盏，再世不成人。你纵使是一介神君，失了全身的灵力，也有可能消散在天地间，就算是投入轮回，也不能再有人身了。”
一把长胡的白君苦口婆心的劝着一心做了决定的神君，愁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连忙翻身下床，连那鞋履都不曾穿的完好，直直踩在那软布上提垃着出去了。打开房门的时候又是一道闪电劈下，迎面照亮了鬼魅的面庞。
一道响雷炸开，响彻在耳际，震得吴世勋心口发麻。
仰头看向天际，漆黑透紫的夜空撕裂出一道闪动的长迹。
初春总会有一道雷声带来一年开始的第一场雨，它是万千百姓的企盼，更是生生不息的源始。
但吴世勋只觉着心惊。
那雷声似乎有着愈来愈近的趋势，闪动的光电也是越发的靠近他所处的庭院。
或许这是自己的劫数。
鬼魅在心里想，惊异之后便是释然，他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不是么？现在终于来了。
在卷着风的桃树林的簇拥中张开双臂，长长的衣摆被风鼓动吹起，袖袍翻飞着，仰起细长的脖颈，颇有一种任风雨飘零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
终于是第一道雷电劈了下来。
紫红色的闪电路落了下来，伴着一声近在耳旁的炸响声，吴世勋合上了双眸。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四周噼里啪啦响起如同除夕时候人们放起的炮竹爆炸声，不解的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愣。
数不清的闪动雷电一道道落在那些未生出芯蕊的枝桠树桩上，如伸着嘶嘶作声的腾蛇，穿插在那横生的缝隙间，触及劈开的内芯沾染上湿润又炸起金黄色的火花，黑紫交叉的布景中间断着闪耀着光芒。
又听得许多枝桠劈开折损的声响。
“这是…..”
情不自禁的喃喃出声，纵连活过百年的吴世勋，也难以得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跃动的光点闪耀了许久，吴世勋僵直了身子等待着这光芒尽数消尽，偏偏愈加觉得头疼欲裂，心中空落的感觉更甚当日。
薄锐的指甲扣入肌肤，些许的刺痛一点点拉扯着鬼魅渐渐消弱的神经，最后还是不敌昏沉的意识，在白光笼罩在眼前的时候昏厥在地。
光芒渐歇，原本挺拔好看的桃树尽数折断，满地枝干布及。
第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倒地人如玉的面颊上，落在上挑的眼角泛着浅红的印记上，接着顺着侧颊的弧线滑落，拖着长长的湿迹落进了贴合的衣襟中。
像是从鬼魅眼角落下的泪水。
一年初始的第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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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中醒来的吴世勋睁眼便看到了四周惨不忍睹的景象，一片狼藉，黑漆的焦木零碎的倒在地上，毫无能够挽救机会的覆灭景象。
目及所处，心生一股哀凉。
这庭院久无人来，没了人息之后也就是那么些桃树陪着他，陪着他度过了一个个凄寒的夜晚，伴着他等待一日又一日升起的太阳。
到了那么些时候，吴世勋才念起了那么一星半点白衣神君的好来。
等到那人真真正正从这个地方，从他生活中消失了，鬼魅才能惦念起那么一点点触动心弦的欢喜来。
“这桃树也被那雷折了，从今往后，你我就真的不再有何瓜葛了……”
鬼魅目视着满地疮痍，平薄的唇瓣张合着念叨出来一句话。
不再有任何瓜葛。
我纵使恨你，也到了尽头。
踩着轻巧的步子绕着那院落转了一周，说出来那句话后，心中却愈发的寥落起来，往后这世上，可还有他能相识的故人？
正想着，眼前猛地跃过一抹绿意。
忙蹲下身子靠近，这才发觉竟是一颗桃花的幼苗弱弱小小的倚在那被劈的焦黑的树桩边，水水嫩嫩又颤颤巍巍，教人不得不生出怜爱来。
道是世上有终便有始，有始便有终。
那些桃树终结了，便有新生的桃树来繁衍生息。
看着那桃树长的讨人欢喜，吴世勋心中的郁结消散了彻底，细嫩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向那叶片摸去。
小桃树苗颇有灵性一般的向着鬼魅靠了靠，蹭了蹭那贴过来的指尖。
倒像是有了灵智一般。

春夏秋冬，轮回周转。
那小桃树苗在膝前摇摆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已是一棵高出吴世勋许多的苍劲大树了。
虽然对一棵桃树来说，很难用以苍劲这个词来形容。
清丽，缱绻，这才是人们在看到桃花树时脑海里浮现出的词语。纤细的枝桠，浅粉的花瓣，和看见它时心中涌上的诗情画意。
然而庭院里的桃树挺拔威严，吴世勋甚至没有见过它开花。
是的，它甚至没有开过花，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一次也没有。
“你不会是不会开花吧。”
红衣的鬼魅手指戳上枝干，心有疑惑的问道。
桃树摇了摇自己的枝干，频率大的几乎要晃掉身上的所有叶片，一副急着辩解的样子。
吴世勋见着桃树苗的模样笑了出声，接着一字一顿的说道：“快点开花吧。”
他都快忘了，庭院中桃花盛开的样子。
“叩叩叩——”突然响起了一阵有序的敲门声。
眉头蹙起，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吴世勋他实在想不到，到了如今，还会有谁来找他。
说不清从哪儿涌上的期待，鬼魅直起身子疾步走到门口打开了木栓，接着怔愣在了原地。
一身曳地黑袍，斗篷空漏间可见到那线条柔和苍白如玉半张容颜。
一张口还是青涩的少年声音：“许久不见了。”
一句话让吴世勋眼眶酸涩起来，眼前的那个人，何止是许久不见了。时日太久，他都要忘了，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整日蹦跳的跟在自己身边。
当日生死离别，就没有想过，再见一面，会是怎么个境遇。
连忙将来人迎了进来，反身关上大门。
终于是对着一张床上的小桌坐在了一起，一人手里端着杯温热的水，卸下了最外面裹着的斗篷，里面露出人全部的面容来，温润可教人心生疼爱的少年。
两人相顾许久无言，竟越是看着，越觉得世事无常越发的感慨万千。
两个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近来可好？”
然后又是一阵静默，接着都笑了开来，黑衣少年的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来，清透的笑声从房屋里传出来都像是带着叠音。
这个仅有鬼魅居住的地方，头一回有了欢乐的笑声。
许久才平息下来。
端坐在桌边的鬼魅快笑出了眼泪，拖有红色长痕的地方因为眼眶变红的原因更深了几分，而已经笑到趴到桌子上的少年则是闭上了双眼。
像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鬼魅见到少年闭起的眼睛伸手在那软软的长发上摸了摸，如很多年前一样。
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时候这孩子因为受了气哭哭啼啼的跑到自己这里来诉委屈的模样，那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一人坐在床的一边，中央横着一个小桌，桌上摆着两杯温热的水。
这孩子只喝水，茶或是酒甚至果汁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任性的可以，却也纯粹的可以。
没有问在他死后发生过什么，也没有问这百年间他一个少年是如何独身度过，吴世勋在心里相信他。
若是他不来找自己，一定有着自己的原因。
“怎么，又受委屈了？”一如当时疼爱的口吻。
少年在这一句问话后呆了半晌，瞪着眼睛坐起来，下一瞬跨过横桌扑在了鬼魅的怀里，然后是孩童般的嚎啕大哭。
“都是我的错….…”少年边哭边抽噎的认错，“如果我早点…..早点…..来找你…..”
吴世勋对于怀里的少年向来只有宠溺，哪儿还会计较那么多，他知道这孩子是赌气才不来见他，他知道这百年来少年都在心里纠结，他知道他是委屈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是你的错。”轻轻在怀里人的背上拍了拍。
怀中人这才止住了哭泣，乖顺的趴在鬼魅的怀里。
这时挡在少年手腕上的黑色布料下有什么东西震颤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在鬼魅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掀开了衣袖，白皙瘦削的手腕上绑着一个小拇指宽的九彩花绳，花绳上莹莹流转着九彩的微弱光晕，一明一灭的闪动起来。
少年恨恨的看了手腕上的花绳，从依恋的怀抱中直起身子。
“世勋哥哥，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同你说。”揉了揉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少年开口。

吴世勋总还当张艺兴是那个孩童心性的小皇子，因此即使对面的少年已经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他还是抱有着听一下这孩子又有什么牢骚要发的心理。
并且已经想好了在少年说完话时像多年以前一样捏捏他的脸颊安慰他。
“………..”少年张口说道。
“什么？”
吴世勋怀疑自己是否是出现了幻听，他看着对面人的嘴张张合合，却始终无法将听到的话与对面的人连系在一起。
“世勋哥哥，你能原谅我的皇兄吗？”
稍显稚嫩的嗓音将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皇兄——”鬼魅还抱有着一点点的侥幸，期望着那人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回答。
“是吴亦凡。”
强撑起来的无恙还是让一句话打回了原形。
“是谁让你来的？！”
吴世勋突然冷下脸来，他与这个小皇子相识了十年，怎么会不知道这孩子有多讨厌他的皇兄，又是有多不喜欢看到自己和那个人站在一起。
“是我自己。”
小皇子平静的回答道，侧颊上的酒窝消散了以后就显得他沉稳起来，再没了方才的孩子模样。
“你又为何——”吴世勋一腔怒火难平，极为难以置信的挺起身子看着眼前这个他已经不熟悉的少年。
少年任由着他打量，脸上不显露出丝毫的悲喜之色，吹了口杯中的热气，眼睛只放在那透彻的水中开口：“吴亦凡的真身原本是一方神器，当初他的主人在锻造他的时候忘了给予他灵窍，当初在人世不晓人情情有可原。”
“你可真是会编排，这样荒谬的事情都能说出来。”
吴世勋压抑的语音夹杂着隐忍的怒气。
“我没必要骗你，你知道我一向不喜他。”
“他无情意之感，却在一世成神出了洗炼池添了心窍后翻了无数的世阅寻你，甚至为了你愿意来到我这一遭，”少年慢条斯理的说着，“世勋，你真该好好的想想他，他是真的心里有你。”
而吴世勋的重点却停在了别的地方，“什么叫来到你那一遭？你那……又是哪儿？”
张艺兴低垂着眼，嘴边似有似无的噙起一点笑，“对，也是我忘了，世勋哥哥你即使成了一缕孤魂，却因为心有执着所向的念想顽留于世，自然还不曾来到我那阴罗殿。”
“阴罗殿幽魂万千，哀魂遍野，成了神的仙嫡，最不愿去的就是我那地处，更何况前一世我们针锋相对了那么些年，他能为了你低头来求我，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