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赵云护送我回宫，一路上我都不愿意说话。 
　　 夫人今天不开心吗？难得主公想得如此周到。 
　　 没有。我见到将军很开心。 
　　 是吗？是见到子龙还是公瑾？ 
　　 我抬起头来，他自觉失言，只看别处。 
　　 
　　 第二天，我听说，都城的防务不再由镇南将军赵云统管,因为赵将军自请调守外埠。 
　　 
　　 我骑马到江边散心。很多年没有打马急驰过了，今天马跑得那么快，我满头都是汗。 
　　 
　　 我问刘备，听说桂阳太守的寡嫂樊氏很美，与我相比如何？刘备说自然是夫人更美了。那我与她长得相象吗？刘备说他也没有见过樊氏，实在不知道相象不相象。

（六十四） 
　　 我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赵云。 
　　 这一年，阿斗和我更亲密了。我的筝也弹奏得越来越好。 
　　 我陪刘备去过几个郡县。其中，有桂阳。 
　　 我见到了樊氏。 
　　 在见她之前，我发现自己很忐忑。我甚至轻微地发着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紧张。 
　　 我在小乔面前都不会这样。 
　　 我在心里这样想的时候忽然一凛。我，为什么，会拿她和小乔比？ 
　　 樊氏很美。她和大嫂、小乔的美是不同的。她的美，是即使布衣荆钗也从容耐看的美，无须多加修饰的美。大嫂和小乔是温室里的花，而樊氏的美，更有亲切清新之气。 
　　 她的眼神墉懒从容。 
　　 赵范以为我是为刘备来看樊氏。他谄媚地夸我深有妇德。 
　　 其实我很想问樊氏，如果，赵云改口，她会不会跟他走。 
　　 但我凭什么问她呢？这世上，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问的，有些话，是想问也无法问的了。 
　　 就像，当年，我没有问周瑜，“娇俏动人”是不是一句客套？

（六十五） 
　　 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樊氏。 
　　 就像，其实赵云长得也并不像周瑜。 
　　

（六十六） 
　　 我很想念大嫂�

（六十七） 
　　 最近二哥和刘备的关系又微妙起来。 
　　 刘备开始到各地检查军备和防务，他不放心都城的局势，将赵云调回来。 
　　 我代刘备设宴为赵云接风。 
　　 席间，我弹了一曲筝。我弹奏的时候看见他面带微笑。 
　　 他的笑容干净而温暖。终日湮没于打打杀杀的日子里，怎么能够还有他那样的笑容。那是在关羽张飞等人的脸上不可能看到的。 
　　 他日天下若定，将军有何打算？ 
　　 回常山。归田园。 
　　 将军怎么能是安于田园的人呢？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少年时只想金戈铁马建功立业，厮杀得久了，人是会累的。 
　　 安于田园之后呢，将军喜欢做什么？ 
　　 在江边骑马。 
　　 一个人骑马有意思吗？ 
　　 两个人啊。带着我的女人，在江边骑马，说话。 
　　 姗姗不是不会骑马吗？ 
　　 我看见赵云的笑容凝滞了。 
　　 良久。 
　　 “她后来学会了的。” 
　　 “我去过桂阳了。樊氏说她始终没能学会骑马。” 
　　 赵云一下子站起来。我知道我激怒了他。但我无法不激怒他。我想知道一些事。我想知道的就一定要问，因为我不想在没有机会问的时候再反复猜想。有些事我已经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我不怕一错再错，但不想重蹈覆辙。 
　　 “谢谢夫人款待。属下告退。”他走到门边的时候特意回过身来：“不会骑马的姗姗，也是姗姗。夫人不必为属下多虑了。”

（六十八） 
　　 最近天气冷得厉害。我穿很多的衣服，却还是不想出门。 
　　 我很久不到外面散心了。 
　　 那样就不必遇到赵云。 
　　 那样我就不必记得我曾经的难堪。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想，是周瑜离世太久，我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了。我并没有爱上赵云，又何必在意难堪不难堪？ 
　　 
　　 赵云呢？他一定是离家太久，他忘了，他的家乡常山，既没有江，也没有河。 
　　 他也忘了，他的姗姗还没有学会骑马。 
　　 无论如何，他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无论他梦想的情节有多少不合常理的地方，也是与我不相干的。 
　　 不会骑马的姗姗，也是姗姗。 
　　 没有江河的常山，也是常山。 
　　 他为何会做骑马驰骋江边的梦，这，是并不重要的了。

（六十九） 
　　 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如果不是看到周善，我都忘了，我是痛恨诸葛孔明的。我忘了他是我的仇人。 
　　 周善说，我的母亲病了，让我速带阿斗回江东去。他带了五百人马来接我。来不及通知在外的刘备和军师了。 
　　 我真的很担心母亲。 
　　 但我听到说母亲叫我带阿斗同去，立刻就释然了。 
　　 母亲想来没事的。这不过是二哥的意思。荆州始终是他心头的不平。 
　　 我虽然对刘备说把阿斗视同己出，阿斗毕竟不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要见女儿，可是要见这无干无系名义上的外孙做什么？又赶在刘备和诸葛都不在的时候，又是这样急。 
　　 想起来二哥曾那样不管不顾地追杀我，我真想当面揭穿他的把戏。

（七十） 
　　 我又想起了那狼狈逃来的一路。那时追杀我们的人，是周瑜。 
　　 周瑜在这件事上栽了大跟头。 
　　 我还记得那些惶惶忽忽的声音们：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是诸葛孔明教兵士们喊的。 
　　 我知道，周瑜的死，和诸葛孔明有莫大的关系。甚至已有民间杂戏上演“诸葛亮三气周瑜”，他们把诸葛亮演成洞悉天机的神明，把周瑜演成心胸狭隘的小人。 
　　 折辱一个人，摧残他的事业，让英雄频频出丑，在他死后，还这样地羞辱他。 
　　 我恨诸葛孔明。 
　　

（七十一） 
　　 我曾经暗暗地发过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要给诸葛孔明重重的一击。 
　　 我一定有机会的。虽然人们都说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成为女人的仇人是很危险的。因为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她们常常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做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 
　　 我为此愿意让二哥的计策得逞。 
　　 就像当年，为了和周瑜赌气，我愿意让诸葛孔明的计策得逞。 
　　 我决定带阿斗回江东。 
　　 我上了周善的船。

（七十二） 
　　 每一次，当我决定付出巨大代价去做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我都能听到心里的声音暗暗地问：值得吗？ 
　　 值得吗？ 
　　 此去江东，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呢？ 
　　 二哥会不会杀了我？杀了阿斗？亦或拿阿斗交换荆州？ 
　　 过江之后，我同这三年寓居之地再无瓜葛。我将不会再见到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 
　　 我还想见到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吗？ 
　　 我还有什么牵挂？ 
　　 这片土地上的岁月，我并不快乐。 
　　 我在这里知道了心爱的人的死讯。在这里丢失了活着的意义和目的。 
　　 我为什么要留恋？

（七十三） 
　　 有追兵来了。 
　　 不过是过一条江罢了。每一次，都像是逃亡。 
　　 岸上人马高飘的将旗上有斗大的“赵”字。 
　　 每一次，我都会产生错觉。我以为，那追来的人，只是为我而来，只是要我留下。 
　　 然后每每惊醒：那追的人，为的不过是“追杀”。

（七十四） 
　　 周善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声。 
　　 他原本是不害怕的，因为追兵在岸上。 
　　 我往他惊望的地方看去。一只小渔船直追过来，吴军无数枝箭向小船上射去，却全被小船上的人挥挡开来。 
　　 他的兵刃是一杆银枪。 
　　 是赵云。 
　　 船近。他一跃上了大船。吴兵纷纷四散退后。 
　　 我看见周善瑟瑟发抖。 
　　 我挺身迎上去。 
　　 
　　 这大概就是宿命吧。无论我为了什么原因行走在逃亡路上，无论同行的人是谁，每一次，我都必须亲自面对追兵。 
　　 上一次，还有赵云陪我一起面对。 
　　 这一次，赵云却是我要面对的人。

（七十五） 
　　 将军何故无礼？ 
　　 夫人去哪里？为何不告知主公和军师？ 
　　 夫君远在西川，我母亲病在危笃，无暇告知。 
　　 夫人探望国太，何故带小主人去？ 
　　 阿斗是我的孩子，我走了无人照看他，何况他还未探望过外婆。 
　　 我家主公只有这么一点骨血，夫人不便带他到江东去。 
　　 将军不过是我夫君帐下武夫，怎么敢管我们家事？ 
　　 如果夫人一定要走，但只留下小主人。 
　　 将军半路入船，想要造反吗？ 
　　 赵云的银枪直指周善。 
　　 周善连滚带爬退到船尾去。 
　　 赵云压低了声音。 
　　 “这是你兄长计策，夫人不知？” 
　　 “我知。” 
　　 “那你还走？” 
　　 “我自然有走的理由。” 
　　 “夫人以为这样可以给谁报仇吗？” 
　　 “我没有仇人。” 
　　 “军师难道不是夫人的仇人？” 
　　 “你知道又何必拦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不让你拦呢？将军的枪会刺过来吗？” 
　　 “会。” 
　　 “因为我不是姗姗。” 
　　 我知道我在激怒他。我总是一再激怒他。而此刻的激怒，只为了他真能在愤怒中把枪刺过来。 
　　 我发现我衰老得那么厉害。 
　　 三年前，我喝退了四路追兵才觉得疲倦。 
　　 如今，逃亡的路才开始我就已经厌倦了。 
　　 如果赵云的枪刺过来，我就不必再在意那许多和我无关的事了。

（七十六） 
　　 他的枪头指在我的胸口。 
　　 他说，“张飞在下一段水路拦截。” 
　　 我低估了诸葛孔明的聪明，和他对我的戒心。他也许不知道他是我的仇人，但我是东吴的郡主，这就足够让我成为他需要防备的人了。 
　　 “如果，我一意孤行呢？” 
　　 “我不会让你得逞。“ 
　　 “如果张飞和你，总得有一个人动手，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不会让动手的机会发生。” 
　　 他突然把枪翻转，用枪杆扫倒了我身后的婢女。我回头看的刹那他已经飞身把阿斗拉过他身边。 
　　 
　　 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自恃的武艺，不过是，花拳秀腿。 
　　 
　　 我无法从他手里夺回阿斗。 
　　 没有阿斗，我回江东去又为了什么呢？ 
　　 我一时有些失神了。 
　　 腰间被什么撞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要摇晃着倒下去，是他用枪杆托住了我。 
　　 “你成全不了你兄长的计谋了，又何必再回江东？” 
　　 “那我又为什么留下？” 
　　 “如果我说，我——” 
　　 船尾的兵士们突然骚乱起来。他的话音被湮没。 
　　 骨碌碌滚到我脚前来的，是周善的人头。紧随这个人头而来的，是张飞。 
　　 “嫂嫂私自回家，不把俺哥哥放在眼里吗？” 
　　 “家母重病，延误不得。” 
　　 “分明是对俺哥哥无礼！嫂嫂不放哥哥在眼里，张飞的蛇矛也不认嫂嫂在眼里！” 
　　 “兄长不可！” 
　　 赵云转身挡在我面前。 
　　 “若逼死夫人，非为臣之道。兄长和我尽早护小主人回城去罢。” 
　　 张飞从赵云手边扯了阿斗，“俺哥哥大汉皇叔，也不辱没嫂嫂，今日相别，若念着哥哥恩义，早早回来！“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荆州来了。

（七十七） 
　　 我又回到了江东。 
　　 母亲和大嫂都没有变化。 
　　 二哥什么话都没说。 
　　 一切好象都和从前一样。除了，他们不必为我的出嫁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