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调了调坐姿，又轻轻地拍着你的肩膀说，“人都是这样的，转烛于欺瞒与被欺之间无法自拔，而当这种罪恶感达到一定程度时，又会因为无尽的忏悔而犯下更大的罪孽。比如她，比如你。”
“你的罪恶便是轻率，她的罪恶便是宽恕。当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便会是一个无穷无尽的骗局，然而你们两个人都浑然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当然能理解这种情感的症结所在，而你要从里面解脱还需要时间，或者一段真正没有欺骗的感情。”
你不再说话，似乎在默许我的安慰。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友人，我也只能言尽于此。好在你舒坦了许多，也不用再受如此沉重的包袱。我很欣慰。
起身之后，我们便又开始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枫叶。仲秋时节，枫叶红遍。这世间大多数的感情或许也就如枫叶吧，固然红透，甚至到了能够醉人的地步，但是总归是不能活过霜降时分的。因为，世界会给你的世界下一场大雪，而在这欺瞒的大雪里面你又能听见她的呼唤吗？

总以为认识一个众人眼中品学兼优、多才多艺甚至还拥有一副强健体魄的你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因为我从来没有他人渴望得到的这番品质，我只是一个可以隐于无尽人潮之中的一个小小墨客，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存在。而你进入我的生活之后，无疑为我指明了远方的方向，让我能够有毅力去追寻他人口中青云一般高远的梦想。只是这仅仅是梦而已，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相遇的时候，大概是在归家的路途中。对你的大名早有耳闻，所以真正见到你尊容的时候难免有些羞涩。在面对自己所欣赏的事物时，人难免会有一丝朝圣者一般的神往感，仿佛那是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信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概就是形容我那时候幼稚的少女情怀。
“学长，要怎么回去呢？”我怯懦地问。
刚打完羽毛球的你也许是有一些累，只顾着擦汗水，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望着你清秀的脸庞，我便不再做声，心想让你先缓一阵再论归家的事情。
沉默良久。当我们彼此又开始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归家的途中了。你向来都是如此有条理，做事严谨而有效率。也许这也是一条让我铤而走险的理由。
初夏的傍晚，相伴的是习习的凉风，有时还带着一丝河畔柳树叶梢温润的水露之气。我们趴在桥头看风景，交谈着彼此的心事。你面带愁容诉说着你高处不胜寒的空虚与孤寂，你说你所喜欢的人没有洞察力，不能将你的心思发掘出来然后收藏于心。你说你等了数年才得以与她相识，能与她交谈的时候，你几乎愉悦地近乎疯狂。远山的苍翠渐渐被河上的弥散的雾气而掩盖，朝出的渔夫在这个时候也满载而归，浮槎曳乎水上，鸥禽翔乎夕晖。我沉浸在你城府悲伤和这现世安详的边境线上，趁你不愿意再说下去时故意以一种青鸟的音色对你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做个旁观者也很好。”你别过头去，不愿看到夕阳。我想你可能是歆羡夕阳下的云朵上有余晖笼罩，而你即使愿意照耀却也只能化作晴空万丈，照耀不易为你珍视的土地。
多日的倾诉，似乎将你悲伤的情绪安抚到一个不会发泄的地步，你说你要上路了。我还很天真地问你要上何处去。
“我要去争取我自己的幸福。”你笃定地说。
“加油，我相信你一定会得到。要相信，远方总有无数的人们与你有关，即使这一锐意的冲锋最终只能落得一身狼狈，也请不要灰心，因为总有一个人等着你。”我也真的替你也替你心中那个姊妹感到无比的欣喜，因为你们都有可能在下一秒获得突如其来的幸福。

最后一次见面，已是你在求学数月后归家的短暂休憩之时了。隆冬风烈，百卉凋残。然而我们却都心照不宣，对过往数月的琐事只字未提。谁也没有因为相忘之后的悄然相逢而感到欣喜。只是这样看着，就很好。
你我第一次体验背弃大道而另辟蹊径的欢愉时，尚是一个初夏的傍晚。空气里还带着一种炽烈而温和的气息。
那个时候，你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太阳会落山吗？我说，太阳当然会落山，因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只是当夜晚降临时，太阳又会化作月亮守护这世界的万物。当月光浸满你宏伟的屋舍时，你便不会再感到寂寞，因为月光也会守护着你。
你点了点头，任河上吹来的晚风将你的头发吹散。正如河边的柳树被风吹的摇曳生姿。我们默默等待着新月的降临，又认真的数着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你承诺的无私在我这里又化作了无穷的宇宙一般深广的原乡。我从未知道，此般童稚的岁月里，一切高贵的赠与都要悲伤来偿还。
于是，冬天来了。这个你我都需要奔向别处以寻求短暂温暖的日子里，你我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为一个流刑地举行剪彩。空气中夹杂着冰霜，这样的午后，似乎没有人愿意选择出门。所以街上格外清净，雨后的街道十分湿滑，所以在走了很久以后。我们终选择了一个偏僻的亭子，缓缓坐下，诉说自己的志向。天空中的乌云尚未散去，你心中的蔷薇也未重开。候鸟不知所终，贺岁的钟声也杳杳行远。
你看着对面的桥说：“新年快乐。”
“嗯，你也是。”我也迎合着你。
“你说月亮冷吗？”
“当然是冷的。因为月亮是死亡的。”
“嗯。所以我喜欢太阳。”
“噫，我和你完全不一样呢。我喜欢月亮呢。”
“哈”你啜饮一口，又不再做声。
终于，这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卒以我高傲的卑微而终结。我不曾后悔接受温暖的洗礼，因为这或许是我穷极一生而修来的福祉。而你，从今日起，也会在落山之后重新升起，在众人的期盼中安心立命，甘做万物的太阳，散发永恒的日光。
从今以后，我也会重新回到人海里，甘守我的一片净土。以月华为墨，地坤为纸。书写我沧桑的过往。如果你能看到，那么请你不要怪罪我对自己懦弱的包庇，以及对你苛刻的批评，因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总是常情。
在此，我也找不到更多言语来形容这一吐为尽地畅快。
那就予以你这最后的卑微祝福吧，愿你在这人生行路上能遇见更清喜的水泽，愿你还能记得初夏的傍晚你曾乘浮槎曳乎中流。

万家灯火，不待阑珊。往后几天更是全城的硝烟弥漫，你我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却又殊途同归，哪怕你曾经在他人面前承诺你不会与我有任何交集。因此，我便再一次默许了你的有情有义。一字之差，千里之外。我又一次在距离面前顶礼，祈求这江淮的风不要将这细若游丝的红线掐断，让它静静呆在那里就好，哪怕以后彼此都不再去牵动他。
终于，绕了那么多远路，我们又走回了起点。
我们于严冬时节又再次见面，一起吃饭聊天，畅谈人生理想，各自申诉生活不公而后自行检讨，笑逐颜开。再也没有曾经作为对手时的剑拔弩张与勾心斗角。你说，有朋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在我29岁之前朋友肯定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我们都笑着说，对啊，现在的生活真是好，每天还可以与友人相见，相谈，相知。也罢，那种情感还为时尚早。
我终究又成为了我自己。
因为，现在我也总算相信了距离产生美这句话了，能够以一种老友的身份再次与你相见已是一种令我弥足感激的事情，而你能抛弃成见然后与我近乎愉快地交谈更是出乎我的意料。哪怕我的心里有越乎其外的念头也悉数被你曾经给予的萧索驱散。你带给我的永远是一种如山水一般的沉稳，即使我永远不愿接受仅仅此般的友情。我也足够欣喜。
幸而，这一次你没有再像曾经一般在我心灵的寒冬里留下你刻意的足袭，而是重新回归到我万物复苏的春季。这使我能有当年你的那种气势与毅力，敢于克难攻坚急流勇进，真正为自己而活也为他人而活。
还记得我给你唱过的歌吧：
出会ったあの顷は全てが不器用で
远まわりしたけど
たどり着いたんだね
即使绕了那么多远路，伤害了那么多，我们也能重归于好，在一片新的天地之下共赏烟霞雾霭，这不就是我的最爱吗？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

于是，现在的我也业已没有什么罪过能够使我忏悔超度的了。
上一秒我还在你年少而易逝的梦中登高望远，赋词说愁，而这一刻我却跨越了千年之远，在一切陶醉之外临水照镜而又在举杯致意时偏偏与我永无休止的臆想作别。是的，你在无数次的遇见与分离之后，终循你既定的航向而驰，我也疲于在一条久远之河上为你引渡至汪洋大海，所以我卒以一弯清泉为终。
累是值得我们畏惧，却亦能令人兴奋的感觉。我曾经以这种感觉作为封闭自我的借口，使我能够在经历无数凄怆与伤痛之后敢于以一眠度之，任周遭霜华逝，空蝉鸣。因为在别人的梦中，我总是以一副最温和的样子活着，永远不会有所谓的贪婪和狡诈。然而，时至今日，在走马观花地识知了这世间纷繁之后，我对这累的享受也感到了疲倦。也许，在我永恒的长眠之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应当去找寻你所居住的城市了。
为了发现你的踪迹，我欣赏了春如锦帛，秋似烈火的枫林，也拜谒了天光云影、波澜不惊，偶有归鸟戏舟，渔人摆渡的湖面，甚至在百卉凋残的隆冬时节朝圣了冽风塞途，夐无人迹的雪山。然而，在无数次的喟叹之后，我却总是觉得遗憾，也许这些都不是你我最后的归宿，这些景致永远不属于我卑微的灵魂。
所有的过往终以另一种相同或不同的方式留在我的身边，在我孑然的战场中给予我高尚的勇气，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那么，你所认为的家或者你孜孜以求的爱与生命又是什么？这三者又如何于我？
你从未与我说过有关于你的事，所以我也一直无法知道这问题最终的答案，于是我只能以一种朝圣者的心态去解释所谓的得失与自由，珍爱与取舍。每当寻到你的一点一滴，我都会激动不已，哪怕这根本无关我与你的交集。你的世界也许于我只是东方虚空，相对的，我对于你溯源的道途也只是一粒尘埃。我们直到现在也无法构建出一座属于我们两人的城市，你在你的街口听着爱的回音，而我却在恒河之畔细看沙数。
也许你的爱是一种永恒的求索，需要你我在看尽悲欢离合之后再以时间为舟信念为帆在情爱之海上遨游。最终去寻得那一隅丰饶宝地。
抑或说你的爱是一种辛勤的培养，需要你我在领略喜怒哀乐之后再以体贴为光宽容为雨在责任之土里播种。最终去收获那一树奇珍异果。
从遇见你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的征途。
既然如此，我便可以以一人之躯阻挡敌众千万。你要相信，终有一日，我会跟上你的脚步，在你面前吟唱你最爱的歌，然后我们一起将接下来的朝圣之旅穷尽。到那一天，我的战斗才会真正结束。
只是，如果你若对这一切的变故感到厌烦而将抗拒未来，那我就此作罢。
因为，我更愿意留下这心灵的玄冰，将我鲜血的温度隐藏，然后在这个冬天，将过往都埋在我的一封诀别书中，让它飞向远方。

—— 孤城 2015.12.22 初稿于长沙
2016.3.7 定稿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