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春二月初二。
凰廊三年一度出济世方子的时候。
龙抬头的日子，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好的天气，春季伊始，刚刚好是青黄不接。草芽子都还窝在没有化尽的冰雪掩着的枯叶底下。
凰廊的主人，却硬是在这样的节气里头，把留仙山变得热闹起来。
每三年，留仙山便要大开山门，天下的人都不拘善恶之分，贫富之别，只要能入得山去，留仙阁便以贵客相待。但是这留仙山丛峦叠谳山壁陡峭，其间小路交错蜿蜒难行，能进的去山的，多半是有缘人，少的，便是大富大贵的主了。
柳因风是唯一一个上过两次留仙山的人。
第一次，她身负重伤，锁骨里钉着一支子母倒流镖，镖头细小和镖身分离顺着血脉流进了体内，父亲请遍了良医，只是没有人知道镖头流到什么地方，幸而逢上留仙山出方子，父亲亲自抬着自己进山门。
她那时昏着，失血过多，镖上又淬了毒药，满身疼痛，耳里纷纷杂杂地喧闹。不知是闻到了什么香，那种腐骨的痛楚尽数退散，模糊地看见，一位白衣青衫的少年，手里细细的几支银针。逆光影里，少年公子轮廓清秀温和，目光深邃缥缈，谪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少年的手指洁白纤细柔软，微凉地贴合着自己肩颈皮肉，未出阁的女儿家心里颤抖，却在梦里依稀期待更温顺的抚慰。
在留仙山里将养了三日，镖头被少年完整取出，锁骨外层肌肉皮肤缝合的极好，连一丝疤痕都未留下，柳因风的道谢亦被退回。
留仙山因为绝好的医术享誉江湖，然而医术并不是留仙山的招牌。
留仙山的招牌是凰廊。
柳因风也是之后才知道，世上有方子是治病的，而有的方子，是治世的。
第二次上留仙山，柳因风带着贵重珍宝，她本家姓柳，是江湖中有名的宗族，父亲柳成贤是万贤山庄庄主，母亲却是皇族中人。柳因风天资好，继承了母亲皇族的好容貌，又遗传了父亲武林人的好资质，二十岁年纪一手蝉翼剑使的极为顺手。不过纵然柳因风家门贵重，凰廊里头却是不见得稀奇的。
每隔三年，留仙山便会出一批治疗疑难杂症的药方子，也会收一些重病的人留宿医治。而凰廊，也会趁着这个时间，出上一批济世的方子。
济世的方子太多，上至王宫贵族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旨意，下至江湖之远儿女情长的私密，皆可贴了题，在二月初二至初四这三日里放盏孔明灯悬在留仙山顶，连同所带的珍宝古玩礼品。过了初九再去看，若是孔明灯换成了红色的，就是所携之礼过了凰廊的眼，等十二日时候去取答案结果。若是灯依旧是白色的，那是凰廊不受，只能收了离去。若灯成了金色的，只得把问题留着，公布在凰廊花墙上，定上价钱，等有开的起价的再来。来凰廊里求答案的人，一方希望能见着灯能成红色，一方也怕那灯成金色。
在留仙山顶，有一盏已经挂了六年的金色孔明灯，凰廊的主人一直未曾理会，也不宣于花墙上。不过隔三差五的，有个白色衣衫的公子，身法轻盈越风而起，去那盏金色灯里头添上些灯油。
与柳因风相关的是花墙上的第十八问，上面用细小的刻刀写到，从来未闻飘絮剑，是否曾有梦里人。
下方的标价是六千两。
不算高的价格，却在花墙上留了半年之久了。

“三爷，柳姑娘今年有进山了。”青衣的俊秀童儿年纪最多十三四岁，恭敬地站在邵临卿身后。
凰廊地处留仙山顶，不算极大的宅院，从山缝里引来甘冽山泉水经过凰廊宅院中间，一条大理石的光洁回廊穿水而建，尽头凉亭秀丽婉约，两边是通往各处的暗廊。
凉亭里铺上了精致的兽皮地毯，干净整洁的毛皮温暖柔软，细腻绒毛上摆放了一张方正的红木茶桌，童儿安静地端着茶点干果碟子依次前进，行走无声。
此刻，茶几一方安然跪坐位白衣公子，看年纪估摸十九出头，不及弱冠。长发如瀑，上用一支翠绿的碧玉簪子束的齐齐整整。脸颊轮廓俊逸非常，灿星似的一双眼眸，深邃柔和，纯澈睿智。
邵临卿伸手往自己对面的杯子里添上滚开茶水，淡淡绿色的茶液蒸腾起苦涩清淡的香气。他动作轻微，手掌宽厚，五指白皙细瘦，骨节分明匀称，让人莫名的想起…玉石。
“不必拦她，与往年一样。”邵临卿声线润朗，平静地陈述。
“是。”童儿受命，小小的少年也养的一副温纯的好性子。
临水回廊曲折有致，只是此刻不是夏日，否则那塘里生出层叠的荷叶粉花，远远的就是清香的气息。这会莲叶还未起芽，塘里便是清澈见底的水。
“你塘里该养上些锦鲤，现下里没有花花叶叶的，看着冷清。”
邵临卿微微一笑，水亭对面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个身量不大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华丽的苏绣织锦的月牙白色长衫，外面罩一件浅金色蝉翼纱，精致无双的绣纹，端的是翩翩佳公子的气质。
“你既然喜欢锦鲤，为何不在你住处养几条？”邵临卿手里提着白色净瓷的茶杯，竹制的茶盘被滚水一浇，升腾起阵阵的水雾。
清淡的声音被水岸的少年听的清楚，少年嘴角撇的不开心，足尖轻点，身影一跃而起，水面上惊鸿似的划出浅浅的一道掠痕，再腾身转腰，人已经闻闻地落在中间水亭的飞檐上，随手把一个缎面锦盒丢在邵临卿面前。
“娘亲说给你的，青刀暗君回来了，娘亲不乐意来你这儿。”
锦盒里是一支千年的人参花，七簇花七支叶，花骨朵儿水嫩地阖着，红珊瑚珠子似的团成一堆。人参花原是比人参珍贵的多的，所谓七十斤人参根也开不出一两花来，少年送来的这朵花，七簇骨朵儿加起来，少说也是二三两的净重，天下少见。
“你不是来了么？见过晗儿了？”邵临卿也不推辞，这人参花他年年收上一支，如今是第六个年头儿了，也亏的那人时常记得，这样稀奇的东西怕是把天下都搜罗尽了。
少年眉眼如画，不同邵临卿温和如玉，少年的眉眼是细长高挑的，艳丽如同华丽宝石。“见过了，三爷也是偏心，娘亲上留仙山都是可以走天阶的，为何轮到我，就得跟那些个人一样，从荆棘垄子里钻出来，枉娘亲专门从苏州给缝的衣裳，破了好几个口，还是晗儿给缝上的。”少年扯出外袍袖子，果然那胳膊肘的地方多了几道歪扭的针脚，不过也是用金线补上去的，不仔细看也不很显眼。

“晗儿许久不做针线了，偏偏肯给你补衣裳，这是好事。”邵临卿递给少年一杯温茶水，将锦盒交给一旁伺候的童儿。
少年一看那童儿是生面孔，赶忙叫住，“诶，娘亲可说了，煎药的活儿不能派给别人去做，我听说陆大夫去云游了，特地带了娘亲身边的侍药过来，她明白药性，做起来也精细。”
一旁的童儿垂着眉眼，平淡无波地奉着锦盒跟着少年带来的女孩儿同出去了。
“三爷，你这里的童儿可是择的越发的好了，年纪小，模样也乖巧，行事却稳妥的很。”
邵临卿目光柔软，远远地注视着水亭外遥远山峰。“你是觉得罂儿派给你的几名侍从不好？若是真是服侍不好，从凰廊里挑几个去。”
少年所有所思地撑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茶盘里一只翡翠做成的莲花荷叶模样的茶宠，那一只荷花儿半开着，旁边高高地生着支大朵的荷叶，脉络清晰，仿佛能聚起露珠子似的。从那荷叶上浇了茶水下去，那水流便能从那半开的花儿其中一瓣展开的花瓣上划出，有趣极了。
“也不是觉得不好，就是太好，反而没趣儿。”少年玩够了茶宠，这才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来品一口。“日日喝茶，一碗苦汤子有什么好尝的，不如酒来的痛快酣畅。”
邵临卿也不去反驳少年，反倒是一旁的童儿乖觉地上了好些外形精巧的茶点，少年嘴里没空儿，自然也不说话了。
那边去煎药的童儿缓步过来，着丝履的鞋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爷，药好了，您可先去服药？”
邵临卿点头，从座位上慢慢起身，拢手在袖子里，“你先去找晗儿，一会儿用过午饭了，再去看留仙方子去吧。”

青刀从屋里端出两盅炖的透透的燕窝粥，晶莹剔透的小一碗格外竹条编制的茶桌上，另放两个椅子，看花罂坐下，自己拿起勺子舀上点点，兀自吹凉了塞花罂嘴里。
“云舒山庄虽说不大，地方也不见得是多富贵，偏偏他庄子里就有两株千年参花，成色据说是很好，这些年暗教四下里寻东西，天下都知晓，惧怕的，有恭敬送来的，也有花钱买的，来的道都正，只是总有人话多，造谣生事。”
“凤六此行约是查了几分眉目，我凰廊办事情，只要她给的起价钱，就是知无不言的，何况……”邵临卿不久前吃吃过药，对燕窝粥也没什么胃口，那玩意儿也腻，他见花罂一口接一口的衔过青刀喂来的勺子，这会儿又思虑事情，旧疾微发，心口阵阵发紧。
花罂瞥见邵临卿皱眉缩肩的，心下明了，推开青刀命他把东西收了。又亲自去洗净手，把屋后面桃花树根下埋着的酒坛子启一坛出来，那酒坛细底宽肚紧口子，坛面上紧紧扎着防水的红绸。花罂抱坛子把红绸掀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醇厚的似酒淹了屋一样，那香清冽宜人，入鼻先是凉悠悠的气味，接着无数利刃贴面而来，从鼻腔直冲上脑顶，只觉得醍醐灌顶般洗涤净了周身，从心底冲出的酒味儿。
拇指盖儿大小的酒提伸进坛子里取出一提，花罂谨慎地盛进盏碧绿翡翠花蕊杯子里，那酒浓稠似膏，蜜汁样透亮油光，花罂添了六分的沸水，略淡了酒味，兑出一盏热腾腾的酒水，递给邵临卿。“刚吃过药，喝些滚烫的吧，知道你惦记我这里的酒膏子！”花罂嗔怪地把酒杯往邵临卿手里一塞，撅嘴竖眉地看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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