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镇守府的食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油。跑远征的舰娘,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钻,买一碗油,——这是上个版本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个,——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个,便可以买一碟特种钢,或者三式弹,做下油物了,如果出到十几个,那就能买一样铝菜,但这些顾客,多是驱逐舰或巡洋舰,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战列舰正航,才踱进入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油要铝,慢慢地坐着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守府的食堂里当伙计,老板娘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战列舰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驱逐舰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油从仓库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菜油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菜油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娘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提督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油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娘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爱莉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爱莉是站着喝油而舰种战列的唯一的舰娘。她身材娇小;红白脸色,小脸蛋上时常碰着灰,小肚子上贴着OK绷;一头又长又卷的黄色双马尾。穿的虽然是战列舰装,可是歪歪扭扭,似乎多年没有修,也没有入渠。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小不点、无路赛、hentai,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她扎着黄色的双马尾,穿着红白相间的长筒袜,别人便从当红的影视作品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爱莉。
爱莉一到店,所有喝油的舰娘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 “爱莉,你又摔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油,要一碟三式弹。”便排出九个钻。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院长一发入魂了!”爱莉睁大眼睛说,“无路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进了BOSS点,被院长吊着打。”爱莉便涨红了脸,握成拳头的十根手指都颤抖起来,争辩道,“哼…大破不能算摔……大破!……战列舰的事,能算摔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梯形被暴”,什么“T字不利”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爱莉原来也算欧提之证,是很难得的舰娘,但数据很渣,背地里被叫做重巡,又没有改造;于是越打越摔,弄到提督将她踢出主力舰队了。幸而远征舰队缺旗舰,便去带小学生跑远征。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傲娇,偶尔远征大成功,就没好气得对着提督说:“顺便大成功的啊~你,你别多想,哼!讨厌!累死本小姐了!”时间久了,弄得提督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该不该再让她跑远征,就只是偶尔让她出征做做每日。
爱莉喝过半碗油,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爱莉,你当真是战列舰么?”爱莉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MVP也捞不到呢?”爱莉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小不点、无路赛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娘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娘见了爱莉,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
爱莉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见过出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见过出征,……我便考你一考。舰队出征的轮型阵,是怎么个排列法?”我想,巡洋舰一样的战列舰,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爱莉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阵型应该记着。将来做提督的时候,推图要用。”我暗想我和提督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我们提督推图从来只用梯形阵;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就是航母在中,护航编队呈十字形围着航母么?”爱莉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此外还有四种阵型,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爱莉刚用指甲蘸了油,想在柜上画阵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回,爱莉随舰队出征做任务,出门却忘了补给,结果到了BOSS点,没弹了。舰队围住了深海栖舰,旗舰下令舰队火力齐射,一人一炮。轮到爱莉开火时,许久没有动静,舰娘们眼睛都望着爱莉。爱莉着了慌,红着脸伸开双臂将舰装挡住,弯腰下去说道,“岂,岂可修,人,人家的弹药不多了,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舰装,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深海栖舰都在笑声里给她们打了个全灭,提督知道后气得直冒烟。
爱莉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出阵、远征。
有一天,大约是冬活后的两三天,老板娘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爱莉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油的舰娘说道,“她怎么会来?……她打撤退了。”
掌柜说,“哦!”
“她总仍旧是摔。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去和主力推E4。E4的院长,推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开幕被炸残,后来是夜战,打了大半夜,再打大了破。”
“后来呢?”
“后来打撤退了。”
“打撤退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拆了。”
老板娘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冬活之后,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深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温一碗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爱莉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她脸上灰扑扑的,已经不成样子;身边已经没了舰装,破破的短裙边有烧焦的痕迹,红白相间的长筒袜也破了好几个洞;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油。”老板娘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爱莉?你还是没有mvp呢!”爱莉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版本等改造罢。”
老板娘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爱莉,你又摔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无,无路赛!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摔,怎么会被拆舰装?”爱莉低声说道, “提督缺钢大建,缺,缺……”她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娘,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舰娘,便和老板娘都笑了。
我温了油,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短裙底摸出四个大钻,放在我手里,见她满手是灰,原来她便用这手扶着墙走来的。不一会,她喝完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手托着另一只臂膀一瘸一拐走去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爱莉。到了圣建日,老板娘取下粉板说,“爱莉很久没有来了!”到了新年,又说“爱莉很久没有来了!”到春活可是没有说,再到春活结束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爱莉的确被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