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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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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6-04-05 19:06回复
    曹子建
    张定浩
    我一直想谈谈那些过去时代的中国诗人们,不是做文学批评,也不是做考据翻案,约翰 逊《诗人传》那种,我更是没有资格,也觉得于己无益.倘若硬要为自己的谈法寻个究竟, 或者可以用"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陶诗来比附.TS艾略特在《安德鲁马韦尔》 的开头说道, "这里没有任何翻案文章要做,谈论他只是为了有益于我们自身. "文江师在讲 丹霞天然禅师的时候说, "好玩的是我们自己. "他们的这些话给我开辟出一条道路,至于能 通向哪里,自己也不能确定.
    1
    迷失
    开始读子建,还是两年前在一家图书公司的时候,那时候是因为在翻曾国藩,曾国藩编 过两个集子,十八家诗钞和经史百家杂钞,于初学者,都是很好的书,便想依序读下去.
    十 八家诗人第一家,便是子建,入手的是赵幼文的《曹植集校注》. 赵幼文是音韵世家,祖籍安徽,后迁徙至成都,其子赵振铎有口述家世文章,其中说到 祖父,也就是赵幼文的父亲赵少咸,因四川保路运动牵连入狱,狱中无事,请家里带了一本 《说文解字》消磨时日,在狱中看了几个月,由此奠定一生学问方向.这段经历有点像茨威 格的《象棋的故事》 ,由此可见, 《象棋的故事》并非小说,而是人生治学的一种象征.
    赵幼 文一生治三国志, 在西北大学讲三国, 连窗台外都站满学生, 后来从成都调到中科院历史所, 却是为了给郭沫若写《蔡文姬》提供史料帮助,如专业舞者去给流行歌手伴舞. 赵幼文的曹植注本,成稿于文革前,对丁晏曹集铨评,朱绪曾曹集考异,以及民国黄节 曹子建诗注多有参考,诗文按编年体排列,于文字及考据上自然值得信赖,算是今人唯一的 曹植注本.但在解诗论人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尚不如晦闻,毕竟,晦闻是诗人,而赵只是学 者.加上自己也是初读,能借此疏通文意,再抄了不少句子,便已觉得很好了,并谈不上什 么心得和触发. 这么胡乱看了月余, 这个立志沿着十八家诗钞次序读书的计划便搁下了, 就像我做过的 无数件事情那样.
    再次读子建,是近期的事,是带着事情去读. 但丁说,在人生的中途,我忽然迷失在大森林里.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都结束后,就是 会有这样的迷失.于是,有维吉尔出来引但丁,入地狱上天堂.但这个天上地下,其实,是 但丁自己找到的.找到了以后,才有维吉尔这个形状.


    2楼2016-04-05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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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思无邪
      园有桃是魏风, 这个魏国, 是在今天的华山以北, 据说是舜和禹的故居所在, 土地贫瘠, 民风节俭,但国君褊啬.节俭,是对自己小气,当然是对的;褊啬,是对他人小气,却是不 好的.如今很多人所谓的节俭,都是对别人小气,对自己大方,那不叫俭,叫做啬.魏君就 是这样的人,所以老百姓都纷纷逃到别的国家去了,所以贤人忧愁.
      三国时期的魏国, 其称谓应该是源自三家分晋后的战国之魏, 其核心地带是在今天的河 北河南,与国风所谓的魏国,水土迥异.不过,在啬和短命这两个方面,两者却又有惊人的 相似.陈思王本传云, "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僚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 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 "
      所以,我读到园有桃的时候,那声色气息,竟像是在听子建铺陈心迹.而相形之下,园 有桃的作者,可能还更加幸运一些,因为他还可以"聊以行国" ,但子建却无从逃避. "以罪弃生,则违古贤夕改之劝;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 "我每每披览子建黄初,太和年 间的那些奏表,看着那些字里行间的惶恐,谦卑与努力,便会觉得难过,仿佛这些文字委屈 了他.
      不过其实,这些委屈也都是好的.有委屈,才会有深情.情深以往,不知所终,这也 是晋人与子建亲近的地方.两晋南北朝,外至君臣,内至嫔妃,都能熟颂子建的诗. "为君 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因为这样的怨,也是好的,是血肉有情的清流水,现在人多半只会 发牢骚,把水搅浑.
      自然和人心,都有很黑暗,很复杂,很不可知的地方,小说家会勇敢地面对这些黑暗, 复杂和不可知,所以有爱伦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但诗人,或者说中国的古代诗人,或许 更勇敢,因为他要努力地去控制这些黑暗与不可知,以呈现出一种简单,清明的东西.所谓 "思无邪" ,不是说要思考一些无邪的东西,而是说"思"本身,居然是可以无邪的.这需 要巨大的力量.
      庄子和柏拉图对人性或者说灵魂,都曾有几种分法,若以此参照,中国的古 代诗人大概决不会被赶出理想国,因为他们首先是一个社会人,但不是圣人,是君子贤人. 君子贤人可以出来作官,古代诗人大多是做过官的,连陶渊明都一定要做几天官,才显得完 整,但诗人不必成为王,否则就会是亡国之君, 如李煜.
      我想来想去, 子建大概是唯一一个, 曾贯通王,官两个层面,曾挣扎过并又自我平复的,诗人.


      4楼2016-04-05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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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修往业
        上文说到"修往业,从初志" ,絮叨半天,只说了"初志"两个字.
        今日重翻钱穆的《中 国文学论丛》 ,忽然想到,其实这句话的第一个"修"字,才是最好.
        钱穆讲, "此个人之日常生活与其普通应接,皆成为此一家文学之最高题材.中国 文学之成家,不仅在于文学技巧风格,而更要者,在于此作家个人之生活陶冶和心情感映. 作家不因其作品而伟大,作品因于此作家而崇高也. "这里面,所谓日常,应接,陶冶,感 映,归在一处,就是一个"修"字.
        中国文化的好,是凡事无论大小好坏,都要在自己身上 去寻原因.比如渡河,若能同船,那是自己百年修得,若不能,也是自己没有修到,那份欢 喜得失,原来都是与他人无关.
        就像爱与恨. 西人所说的"爱" ,多半是动态的,是一个向外的行动;但中国古人所谓"爱" ,却是向 内的感受,其意义,有点近似于喜欢,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是大家心里都各自有欢喜. 比如一个人很容易说,喜欢某某,因为这喜欢只和自己有关,但不容易说爱某某,因为这个 "爱"字如今已成为 love 的意思,一定要有一个外在的承受和反应,所以不习惯.
        而"恨"呢,在古人那里,其实多数是当"遗憾"来解的,也是与人无关.长恨歌,多 少泪珠无限恨,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这些"恨" ,也只是自己很难过,并不是真要 去怨天尤人.
        这子建的文章拉杂写了半天,竟还没论及什么具体诗作,既是因为我写的无章法,也是 因为子建的好其实也不在什么篇章字句上.后世批驳他的人,比如船山,摘出几句《公宴》 这样的应酬诗中不好的句子作为反证,也是无谓. "诗看子建亲" ,这亲的,是那个懂得欢喜 和遗憾,也知道"修"的人.


        6楼2016-04-05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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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歌与诗
          我们对周围人事及思想的认识和评论,一般都基于我们对过去人事及思想的领会和判 断,换个角度,考察一个人,也就先要看他在自己那个领域,是如何判教,也就是他心目中 的思想谱系是什么样的.取法其上,得其中;取法其中,得其下,这个是讲选择;选择之后, 还得形成具体的道路,这选择才不致落空.
          当代汉语诗人如今也读古诗,也讨论古人,但他们眼中的古典世界,往往是断章取义后 的混杂,是明末清初,南宋,晚唐,再沾一点陶渊明,这条线,是他们在诗歌领域的判教. 所以,当代诗人和古典世界联系最好的那几个,气象也都显得弱,因为明末,南宋,晚唐, 六朝的气象都是弱的.
          惟有在台湾民歌运动中, 隐约可以见到一点乐府的影子. 比如我看到南方周末上关于美 浓人创作山歌反水库的纪念报道,真是感慨.里面抄了一首《种树》 ,钟永丰作,在我看来, 不仅是一首最佳作词,也是一首很好的现代诗.
          种给离乡的人
          种给太宽的路面
          种给归不得的心情
          种给留乡的人
          种给落难的童年
          种给出不去的心情
          种给虫儿逃命
          种给鸟儿歇夜
          种给太阳长影子跳舞
          种给河流乘凉
          种给雨水歇脚
          种给南风吹来唱山歌
          我一直赞同一个观点: 为什么说诗人这个词如今居然变成一个不堪的称谓, 是因为这个 时代的诗,其实不在这个时代所谓诗人的分行作品里面.
          不过,诗也没有消失,比如说一部 分就转移到了流行歌曲里.当然这其中也要有辨别,就比如我们后世称赞唐诗,也只是指向 几万首唐诗中间的少许作品而已.而台湾民歌的好,我以为就在于它接通了乐府这条线索, 甚至有些作品已经到了国风这个层次.
          诗,是要在生活中发挥实际作用的.子曰,不学诗, 无以言.言就是表达自己.孔子这话是站在未成年人孔鲤的角度说的,而站在诗人的角度, 一首好的诗,也就是要能帮助别人表达他自己 (据李零的意见,孔子这里说的"诗" 是泛称, 不单指《诗经》这本教科书) .
          可惜现在这句话时常变成:学诗,无以言. 不能用以言的诗,又要学它作甚 六朝人喜引子建, 那是因为子建替这些普通人准确表达出他们难以表达的悲伤, 用最愉 快的方式.
          曹植不是要去探索和制定一套普适性的韵律规则,比如后来的沈约,林庚,曹植 的韵律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如水在水中.管锥编引朱子语类卷七八云, "古人作诗,自道 心事;他人歌之,其声之长短清浊,各依其诗之语言. "陆云给陆机写信说, "人亦复云,曹不可用者,音自难得正. "
          大诗人不创造规则,只创造潜规则.又比如世传曹植是中土梵唱 的肇端,但我想,他不过是听到鱼山崖岫里清遒深亮的诵经声,想起自己的心事,随之轻轻 地和了几声,却被身后的人听到.


          8楼2016-04-05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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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未知
            我那天去喝朋友喜酒,见到一位过去的老师.我在学校时认识老师很少,毕业后更无往 来,许师去世后,他大概能算我和那所学校唯一尚存的联系了.
            那天和他隔着一桌子菜对面 坐着,旁边都是他的女学生们,在一片叽叽喳喳中,寡言少语的我看着同样寡言少语的他, 不止一次地想起他在《笔记本》里写过的那段文字: 没有想法 在一个很严肃的场合,讨论某个问题的时候,我如实相告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朋友指责说,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大家都有,你怎么可以没有 我也说不出怎么可以,没有,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其实,现在,有思想有想法的人太多了,而且是很多的人对很多的问题都有思想有想法.他 们表达得那么理直气壮,活得那么理直气壮,真的很让人羡慕.在思想和想法的包围中,一 个没有想法的人,很羞愧,很可耻,很难. 生活也被密密匝匝的思想和想法包围住了.生活,在那些思想和想法的围困中,显得羞愧, 可耻,艰难. 你们这些有思想有想法的人,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吵死了. "
            我也是一个没有想法的人,因此,很多时候,写作对我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是一个没有 想法的人竭力在一片未知领域寻找想法的过程.
            刚刚去世的量子物理大师惠勒有一句话, "要想了解一个新的领域,就写一本关于那个领 域的书. 我今天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怔了一下, " 原来我对曹子建的写作就是这样的一种心境. 这也是"古之学人为己"的道理.所有言说与文字的努力,不是为了表达自己已经了解的一 切,而是为了明白自己尚且有多少不曾了解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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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2016-04-05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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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嗣宗
              1、 夜中不能寐或开始
              最好的音乐,往往是没有具体名目,且浑然一片的,比如莫扎特和巴赫。如果说聆听一首标题音乐,圣桑的《天鹅》,或者门德尔松的《春之歌》,像是作一次有计划的美妙春游,那么,聆听莫扎特和巴赫,哪怕仅仅是一个片断,那感觉竟是整个春天轰然而至。
              最好的诗也是这样的无名而广大。比如古诗十九首,每首本来都没有名字,但怎么能没有名字呢,所以后人就随随便便拈出首句姑且充个名字,就像给莫扎特和巴赫的音乐编号一样。
              我老早爱读李商隐的《无题》,现在想来,其实义山那些诗都还是有题的,只是作者故意含混带过罢了,这和汉魏的“杂诗”相比,还是不一样。
              《文选》单列出杂诗上下两卷,上卷比较纯粹,开篇就是古诗十九首,后面有王粲、曹植、嵇康,再后面有张华、左思等,都是没有名字姑且给个名字的“杂诗”。但可惜尚且漏掉一个人,那就是阮籍,因为八十二首《咏怀》,其实也都是这般的兴寄无端。
              这并非我强为说辞。王夫之云,“步兵《咏怀》,近出于十九首。”黄侃云,“古诗十有九章,皆含深旨;咏怀八十二首,悉寓悲思。”可见历来说诗,十九首和咏怀之间,每每存在一个对应关系,故置入一卷之中,也应该不算僭越。
              何谓“杂诗”?其实有一个解法,就是《咏怀》发端的那句,“夜中不能寐”。
              我是个挨到枕头就能睡着的人,所以不大能深察失眠者的心思,但就有限的经验加上揣测,我以为一个人夜中不能寐,往往不是单有一个念头缠绕脑际,而是有千万种念头。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滋味,就是“杂”。
              再者,有一段格非谈论写作的话,我曾经很喜欢,后来慢慢察觉其中流露出的现代文人的局限性,如今抄录在这里,是觉得倒可以作为“杂诗”一词很贴切的注解——“写作是秉烛夜游,在黑暗的丛林中开辟着道路。写作是在向着白昼的旅行,你只有写,天才会一点点亮起来。按照我的理解,你并不是完全知道要写什么,才开始动笔。通过写,我们最终发现了自己。”
              写作是秉烛夜游,这既出自“昼短苦夜长”的焦虑与紧迫,却也是“夜中不能寐”之后的无奈,因为夜中不能寐,所以姑且就写作吧,但动笔的时候,却不是完全知道要写什么,一片杂乱,只是写完之后,才慢慢的有所发现,但这发现又不可能一次就完全,所以要不断写下去,所以大凡冠名“杂诗”的,往往不会一首孤绝,而是峰峦如聚。
              而其中连绵成蔚然大观的,就是《咏怀》了。夜未央,人无眠,这情景意象并不始于嗣宗,《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王粲《七哀》“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曹丕《杂诗》“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都是之前现成的句子。但是,唯有在嗣宗这里,这句念叨自己睡不着的话,被猛然提到了一首诗的首句,提到了“不是完全知道要写什么”的原初。于是,夜中不能寐,也就不再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状态,而是振作成为一切可能性的开始。


              10楼2016-04-05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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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西方有佳人或知音
                熊十力曾经给某报撰文论自己读诗经的体悟,言及其少年时读诗,除略通训诂之外,于诗三百意境本身并无感受,想借孔子论诗的一些话来帮助印证,却连孔子的意思竟也不能明白。直至年岁稍长,自己胸中有丘壑,这才于夫子于诗经,都若有契悟。他于是有感慨,“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以为推故。”这个道理,知易行难,似简实深,其实也就是《文心雕龙•知音》所谓“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识照”这个词我很喜欢,让人立刻想到《心经》的“照见五蕴皆空”,以及《神女赋》的“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有一种纯粹自然却又是自觉的明亮。大凡文字般若,要明白都是从这样圆明寂照的清净心中流出,否则徒然翻弄经典与解释,不见自心,那么对文学对人生,都不会谈得上真切的认识,遑论知音。
                然而这其中也要谨慎,因为“认识你自己”是一个恒久的事情,“自心”也当一直是在生生不息中,倘若拘泥一方,虽然看似也在“推己及人”,但其实可能只是把世界给看小了。
                譬如叶嘉莹解汉魏六朝诗,在我看来,就有这样的问题。我记得初读叶嘉莹,还是在非典时期的火车上,空荡荡的车厢里一路心思宁静地看完大半本《唐宋词十七讲》。之前对于唐宋词,虽有爱好,但说到具体的领悟和体认,真还要始于她的讲解。不过,后来对她便慢慢有些不喜,因她总是用“唐宋词”这个自家的趣味,看待所有的诗。故而无论三曹、七子,还是太白、工部,亦或清真、梦窗,在她笔下,竟然都似同侪。
                当然我这里也不是要妄断优劣,因为一叶既可障目,或也能借此而知天下秋。比如《西方有佳人》这首诗,叶嘉莹就认为,虽然文选和历代选本都未曾选入(其实也是有选的,比如《古诗源》),但这首诗有极美的地方,很值得揣摩。此种见识,起码要比单纯的索隐指附和政治教化高出很多。不过,具体到对这首诗的阐发,因了识照的不同,迦陵数千字,在我看来,竟及不得季刚先生的几句话,“西方佳人,陵云远上,虽相悦怿,而不复晤言。故知爱憎之情自我,离合之理自天,命之所无奈何!”
                “爱憎之情自我,离合之理自天”,大凡好诗,里面的道理多半便是如此的简单,因其简单,故能轻易动人,也正因其简单,常会轻易放过。赫拉克利特有一段描写德尔斐神谕的著名残篇,是这样说的,“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一首好诗里的词句,要知道就是简单的宛若神谕。
                仔细看来,嗣宗这首诗,其实从头至尾,是全拟子建《洛神赋》意境,套句现在的流行语言,是在向《洛神赋》致敬。为什么佳人在西方,不在北方和南国,那不是暗指什么明王在西,而就是因为洛神之于东阿,是在西方;其余文辞和脉络近似处,不必一一细举,对照便知。嗣宗虽倜傥,亦著《乐论》,心肠中有与子建一般仁厚处,故于子建生平际遇及《洛神赋》的深情,自能有所亲近体贴,作此诗,是伤子建之所伤,由伤子建进而又伤魏国之不存。离合之理自天,不敢复言,然爱憎之情自我,又当申之。
                又忆起颜延年有咏步兵诗句,“沈醉似埋照”,正如显教就是密教,这埋照也是识照。“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嗣宗之于子建,可谓知音乎?


                13楼2016-04-05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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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炎暑惟兹夏或记忆
                  今日出梅,明朝入伏。我曾以为,夏日过于遥远,但里尔克说,夏日曾经很盛大。
                  我不是很喜欢夏天。蒸腾的暑气让大多数人面目模糊,那些在冬日里尚属峻洁清爽的面容,如今却好比化了的冰棍,坍做一堆,不小心就弄得一手一脸的粘腻。这时候若跳进河里自然是最舒爽的事,但城里面的河都是用来或观看或治理的,能跳的只有不干不净的游泳池,末了徒增一身的消毒水气味,需要在冷水喷头下使劲地冲。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我们,是老老实实躲在有空调的屋子里看书观碟;在嗣宗,是“芳树垂绿叶,清云自逶迤”,大抵都能算抑郁难堪中最适宜的享受。我这个夏天虽蜗居在家,却没怎么吹空调也没怎么看碟,只是读到诸如“炎暑惟兹夏”这样的句子,遂想起一些过往的夏日,顺手俯拾起一些记忆。
                  有一个夏天,我租住在辉河路蝉鸣喧天的小区底楼,碰巧看了两部关于夏天的电影。一部是《不良少女莫妮卡》,伯格曼导演的1953年黑白片。一个纯真爱情在平淡婚姻中渐渐毁灭的故事,它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其中那个保存了最初爱情的夏天。那个夏天,17岁的蔬菜店女工莫妮卡前来投奔19岁的瓷器店学徒马丁,两个暂时从呆板工作中逃离的年轻人,一个可以自由挥霍、驾船四处游荡的夏天。另一部是《菊次郎的夏天》。在我不多的观影经验中,北野武是我比较偏爱的。这部电影里有着北野武少见的明朗,但这明朗并不是童话,而是童年和夏日的永恒光芒,在四个落魄的现实成年人身上的短暂反光。
                  夏日漫长,地上遍布烈火,大约唯有恋爱和孩子的心境,才不以其为苦夏,才能在无所事事中自得其乐。我25岁之前的日子过得浑噩,有关夏日的记忆也大多漫漶,惟记得有一个夏天和几个人去河里游过一次泳,在河滩上大摇大摆换衣服;还有一次夏天耽延在学校,大雨后的林地上全是小洞,一个朋友捕了一只蝉甬放在社团的小屋子里,看它慢慢变成知了。而说起真正抓知了,竟然是后来二十七八岁时的事情,在那个大约是最后的暑假里,应友人之邀去山东玩,两个人抗着一端套上塑料袋的长竹竿跑到村口抓知了,像是补童年缺下的课。
                  对学校生涯时的我而言,夏日更多的意味是离别和寂寞,最大的离别当然是那些个毕业的夏天。不过,最后一次毕业的那个夏天感觉要好一些,平素相处的几个同学并未骤然分离,而是租住在一处,柴米油盐烟熏火燎了两个月,我那时下午四点半就下班,另一个同学尚未工作,每日尚有暇一起生火做饭,喝喝酒,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不过,慢慢的,秋天又要来到,热闹与寂寞的夏日都会远去,就像《不良少女莫妮卡》中的年轻爱侣,以及《菊次郎的夏天》中的一群人。“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我如今读到嗣宗这首诗的末句,并不觉得其中有多少忧患与恳切,他只不过是寂寞时的自语,洞见后的安宁。


                  14楼2016-04-05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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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无成
                    我读书曾有过一个隐秘的习惯,遇到一个喜欢的作家,会留意一下他成名的年龄,再与现时的自己相比照。比如看到兰波,心里就会黯一黯;读到弗罗斯特,则又会妄自滋长不少勇气与信心。
                    而我能够写下这些话,是因为这个习惯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这当然并非因为我已经有所成,或许,只是由于我这段时日一直在读古典作家的缘故。所谓少作、成名作、成熟期、晚期,诸如这样把个体本已短暂的生命继续残忍地一分再分的概念,似乎与那些古典作家无干,他们的写作似乎超脱于时间,这也就让我渐渐从对时间流逝的惊慌中走出来。
                    因此,在对陶渊明的阅读中,当我一再遇到“无成”这个词(《荣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九日闲居》“淹留岂无成”、《饮酒》“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祭从弟敬远文》“流浪无成,惧负素心”、《自祭文》“惧彼无成”……),一再遇到对于“无成”的不安、疑惑以及叹息,仿佛以人为镜,意外照见的,竟是自己深藏的种种心情。
                    记得《管锥编读解》在论及《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句时,亦曾深有所慨,作者遂引《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和鲁迅早年蛰居时的集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作参照,认为“此含客观时空与主观时空之对比,犹无限与近乎零之对比,乃历代志士之重要刺激……此事古今同慨,少年子弟江湖老,能不感怆?”
                    于是,面对古今同慨的“无成”,便又有了《老子》的反其道而行之,道德经四十一章有“大器晚成”句,帛书乙本作“大器免成”,在很多“无成”之人读来,真的是一种很好的安慰。只是,正如刺激总是会化作某种动力,这安慰时常又成为一种麻醉,忘了其实只有合格奶粉才会免检,并非免检的都是合格奶粉。
                    我并不想用道家和儒家的思想冲突来解释陶渊明面对“无成”时的矛盾,类似这样的解释仿佛把人当作一个化学容器,酸碱混合,产生盐和水,简单而无聊,因为那么多的时代有那么多被酸碱浇灌的容器,却只产生过一个陶渊明。面对已经存在的人与诗,重要的不是解释,是认识。
                    在我看来,陶渊明念叨的“无成”,有一点点像苏格拉底常说的“无知”。正是凭借对“无知”的一次次认识,哲学才持续不断地返回到开端,回到根;同样,每一次对“无成”的思索,也让我们在疼痛中不断把目光返向自身。藉由它们的引路,我们得以有可能碰触到某种值得过的生活,某种更好的生活。
                    关于这种生活,倘若非要有个描述,我想会是《时运》小序里的“欣慨交心”,也是弘一临终时的“悲欣交集”,而欣慨与悲欣的不同次序,亦正是死生与生死的不同次序。


                    20楼2016-04-05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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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闲情
                      本来,“无成”一节写到“欣慨交心”,就比如一个人勉力奔至一处山顶,大风吹过,忽然就不知再如何继续下去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何况穿越更远的山峰。遂安慰自己说,写作和出游一样,都是要留一点念想的,但似乎又有些不愿,所以,这一节,好比是百无聊赖的下山过程中一个人对着石阶的胡思乱想。
                      在四言之外,《闲情赋》是我喜欢的,比《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都喜欢,在这一点上,是有人赞同我的,比如陈沆就说,“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当然了,他说这个话,是要攀附着苏东坡和昭明对着干,而我并不想和谁对着干,不对昭明也不对东坡。我只是出于初心的喜欢罢了,就像昭明和东坡,他们只是与陶渊明作倾谈,也一定挺厌烦后人的口水。
                      这“闲情”,不是闲情逸致,而是说,在感情的门上安上木栓,是防止情思泛滥的意思,可巧的是,我写过的几个人,曹植有《静思赋》,阮籍有《清思赋》,陶渊明有《闲情赋》,奕代继作,劝百讽一,情之所钟,却均在此辈。
                      《闲情赋》的好,在于不拿架子,《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都有架子,大约因为后两篇里都是直言,无有规矩,不经意间自己反倒会端起一点规矩,而《闲情赋》顶着讽谏的规矩文体,戴着镣铐跳舞,心底下反倒可以安宁自然些。“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这让人想起《子夜吴声四时歌》里的“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那初初碰触到的,不仅是雪,也有爱情。
                      中国的古典诗歌里,当然是有爱情的,只不过,这爱情不在词曲里寻常所见,而是藏得很深,总要偕着君臣、朋友的风雅身影一道出现,正如古希腊人,惟有在讨论哲学的名义下,才愿意彻底的揭示出爱欲。
                      在《斐德诺篇》里,柏拉图曾列举过四种迷狂,高居最顶端的,是爱的迷狂。爱,是在目睹到尘世的美之后,把自己交付出去后得到的回应,如同潮水一般,爱是在两个人之间循环激荡的过程,它让人身体里的羽翼重新生长,而假如爱人离开,灵魂失去滋润,这羽管的毛根就会干枯,那正在向外生长的新羽就会被窒塞,那种难忍的痒痛,就是爱带来的不安与折磨。
                      因为爱既是一种属己的情感,同时,又必然对确定时空内的他人有所依赖,所以,有关爱的故事,就是不安,犹疑,疼痛,叹息的故事,就是一个人失去另一个人的故事。在西方,这样的失去常常被艺术家们转化为创造的激情,而在中国,在整个《闲情赋》里,我们却看到一个人,他竭力要把这种失去在自己的生命里一点点化掉,他并不想利用这份爱做任何事情。
                      不过,关于爱,真的如我所说这么简单吗?此刻,我正在听AliciaKeys的Fallin',在歌里她唱道:
                      Sometimes you make me blue
                      Sometimes I feel good
                      是的,爱固然是忧郁,不安,犹疑,疼痛和叹息,但有时,爱也真的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在《闲情赋》的末尾,诗人提示我们,“诵召南之余歌”,而我在《召南》里找到了一首《草虫》,里面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原来,爱也是两个人相见之后的安宁,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平静。
                      -------------------------------------------------------------------------


                      21楼2016-04-05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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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太白
                        1、春日迟迟
                        对于李白,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那些在他之前,以及之后的诗人们,我的喜欢与否说到底,都可以判作一种个人的文学趣味,这趣味的深浅好坏只与我个人的程度有关,但李白不同。曾几何时,中国孩子听到和大声诵读的第一首诗,不再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背负着这样的诗歌记忆长大的中国孩子,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少代,但起码,我在他们中间。
                        因此,李白就不是一个我能心安理得用个人趣味来谈论的诗人,就像对于父母、故乡乃至祖国的情感,那是一切生命的根基,岁月的源泉。
                        有趣的是,不单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人,整个西方世界对于中国诗的认知,几乎也是从李白开始的。在这个过程中,有两本译诗集至关重要,一本是英语诗人庞德的《神州集》,一本则是法国大诗人戈蒂耶之女朱迪特•戈蒂耶的《玉书》。这两本诗集虽都是中国诗歌的综合选译本,却不约而同地均被李白所笼罩,其光明流播,远远超越一般的文学圈子。“在永恒之春的花树下,她正与温文尔雅的李太白从容交谈。”这是朱迪特•戈蒂耶去世后人们的悼词,无论这些译本和真实的李白诗歌之间存在多少的偏差,有一种独独属于李白的春日气息,确是被西方人真实地感受到了。也正由此,古斯塔夫•马勒才会在《大地之歌》里选用那么多李白的诗来谱曲,因为那是最后的马勒期待复活的歌,在另一个春天复活,十个海子全都复活的春天。
                        无独有偶,民国时候的上海有一本水准颇高的英文学术刊物《天下月刊》,法学家吴经熊曾在上面连载《唐诗四季》,用自然和生命的四季递变,来象征和阐发唐诗不同阶段的特色,其中代表春天的诗人,同样是李白。
                        “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雪,兼万情之悲欢,兹一感于芳节。”这是李白描写春天的话,亦是我读到李白时的感受。假如春天当真是开始的季节,那么我们这些现代中国的孩子和西方人一样,是不是都会有意无意间,把李白也视作一次开始,中国诗歌的开始。
                        假如真的如此,这里面就自然产生了另一个很大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开始?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一首》云,“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苏轼已看到存在着两个世界,他虽站在由李白杜甫开辟的诗歌新世界这边,却也对那个逐渐衰微的旧世界投以深情的一瞥。
                        经学有古今之争,诗学亦有,苏轼以降,论者不绝,而于李白杜甫之间,又有区别。黄承吉《梦陔堂文集》卷三云,“仆尝谓诗有古情今情之别……太白多得其古,少陵多得其今。”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亦云,“《风》《骚》以迄太白,诗之正也,诗之古也;杜陵而后,诗之变也。”朱一新《无邪堂答问》承继东坡所谓的书法与诗学之比照,又更进一步,“诗至杜韩,握拳透爪,实为前此所无。所谓子美集开诗世界也,犹颜柳之书,尽变古人面貌,而至今学书者,莫不由之。古诗比兴居多,自杜韩出,而赋体多于比兴,犹三百篇之有国风,不可无雅颂也。太白诗犹有汉魏六朝遗意,未可以伶俐少之。”
                        深入思索这些前贤论述,我们会发现,与其说李白是一个诗歌新世界的开始,不如说他是一座中国诗由古及今的桥梁,所有过往的诗意都汇集在桥的这端,被他巨大的身影挽住且挡住,他本人虽是面向未来的,但桥那端新世界的人们越从远处回望,越发就只能看到李白为止。然而,对于一个从诗经的源头顺流而下的读者,李白带来的却注定是一种若有所失的感慨,春日迟迟,这迟迟的也是他的船桨,因为这位读者知道,接下来他将飞流直下,从一个恒久明媚、万物生光辉的世界,跃入四季的流转。


                        22楼2016-04-05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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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明明如月
                          在一种宽泛的比喻中,古典世界要么被比喻成童年,要么被比喻成老年,而现代世界总是一个青年的形象。童年和老年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是自足的,它们的丰盈来源于自身,而青年的同义词是发展和变化,是不断地依赖于他者,攫取或给予,创造或毁坏。这也就是斯威夫特感受到的问题,代表现代世界的小人国里充满了争吵和运动,而象征古典世界的巨人国则是恒久安详的。
                          每个大作家都致力创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这句话其实只是小人国里的真理。因为整全不会再渴望整全,唯有碎片,总是不断在寻求独特性的过程中寻求整全与归属感。在我看来,李白之前和之后的诗人们,其最大的区别在于,李白之后的诗人们都极其自觉地致力营造各自独特的、或大或小的诗歌世界,但在李白之前的那些诗人们,“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不同存在,诗歌于他们,并不承担创造与自我确认的责任,他们甚至有力量把拟古和相互仿效当作最自然的诗歌形式。
                          而李白呢?我在他的诗歌中确实也感受到一个独特世界的存在,但这个世界与其说是小人国里的创造,不如说是自然生成的,带着巨人国的余温。
                          在一篇写于早春的序文里,他曾有这样的句子,“朗笑明月,时眠落花”,而正是这天上地下的两样东西,明月和落花(更确切的是桃花),构成了李白的世界。
                          明月与李白的关系,其实已经被说的很多了,大概再没有一个诗人,能像他那样周身都浸满了月色,以至于人们愿意相信他的生命最终也是和明月融为一体。以至于我们可以说,中国的月亮,在李白去世之时已不同于他出生之时了。
                          抛开那些无谓的诗歌分析,我最喜欢的李白,是写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和“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李白。不是谪仙,也不是狂徒,只是浮花浪蕊般的生命,却能节制并且阔大。这样的生命,有如月亮本身,将过往那么多诗人的烦恼和哀痛统统吸纳,依旧还能投射出沉静、新鲜的光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要知道中国古典世界里的月亮,始终都并非一个值得吟咏的客体,而是一面悬在天空的镜子,收藏着一代代的人们自以为已经失去和毁灭的一切、自以为只存在于愿望中的一切。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因此,每个仰望这面镜子的人,“悬明月以自照”,在那一瞬间,也就得以成为大地、人间乃至自己生活的静观者,那些人世间的已失去和未得到,在这样的月夜,又被统统交还给他们了。不过,此刻,他们已经能够安静的接受,一如接受当歌对酒时,常照金樽里的月光。
                          进而,那面镜子又并不仅仅悬于天空。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这询问来自一位现代的中国诗人,而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想到的,就是李白。


                          23楼2016-04-05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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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灼灼其华
                            后人公认李白有两种文体写的最好,一是乐府歌行,二是五七言绝。
                            汉魏六朝以来的文人乐府,是一种很奇妙的文体,它形成一个个成熟而永久的母题,并把摹仿当作一种重要的文学经验交付于诗人,以至于诗人的首要任务并不是什么原创,而是理解和认识这先于他就恒久存在的一切,人与事,技艺与情感……至于变化,那不过是之后的一种生命的叠加,如积柴薪,后来居上。李白的乐府诗,胡适称其集乐府之大成,不过还是胡震亨《唐音癸签》讲的透彻,“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原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遭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旨;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迹。今人但谓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不可不为拈出。”所谓读太白乐府的三难,也正是太白乐府的三味,这三味,处处都基于对过去的理解、认识和彼此生命感受的碰撞。这也似乎就是本雅明所谓“要用引文写一本书”的深意,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只是中国古典诗的常识。
                            “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文辞之外,后世乐府在音律上多有偏废,“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文心雕龙•乐府》),而太白乐府则上追汉世,虽时有创新,却都仍能协律。李调元《雨村诗话》云,“太白工于乐府,读之奇才绝艳,飘飘如列子御风,使人目眩心惊,而细按之,无不有段落脉理可寻,所以能被之管弦也……王渔洋曾有《声调谱》而李诗居半,可谓知音矣。”前人尝言李白曾以乐府学授人,可见“毋论诗文,皆需学问;空言性情,毕竟小家。”
                            我前面说到明月与桃花,而这两样东西,恰恰又可相应于太白的乐府歌行和五七言绝。太白乐府有如明月,承揽过往的一切又能仿佛天地之初生;而支撑太白世界的另一样东西,便是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相较于牡丹芍药、梅兰竹菊,桃花可算是最入世的花朵,是村前屋后、平畈远畴上小儿女手边的花,而李白呢,正如李长之所看到的,他也是最入世、最具人间味的诗人。“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并不是他作诗的兴起,他更多的诗,是来自“昨夜梁园雪,弟寒兄不知”的凡俗人情,是小夫贱吏都能感知的家常冷暖,而他的人呢,虽于释道都有亲近,也志在建功立业,但“仙宫两不从,人间久催藏”才是他的本质,终其一生,于高谈阔论、亦仙亦侠之外,每每却总是那些凡夫俗子、儿女情长,给予他最后也是最恒久的温暖。他在漂泊金陵期间写过一首《寄东鲁二稚子》,里面他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以及在家门口的酒楼旁种下的桃花,“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这桃花丛中的哀痛,是人世间真实的哀痛,一如他的愉快也是人世间的喜悦与生动。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太白诗作提到桃花处,多以渊明《桃花源记》为背景,这流水深处的桃花源,后人都在寻找,却每每“迷不复得路”,因为他们不知道,其实桃花源就是世上人家,但太白知晓这个秘密,所以他说,“别有天地在人间”。村夫汪伦想结识他,以桃花潭相诱,他欣然前往,才知桃花潭只是潭名,并无桃花,他亦不气,还留下脍炙人口的七绝诗篇,因为人世间就是这样的端和中有诡谲。
                            我有一次陪人去豫园玩,在里面的戏台上看到一幅俞振飞写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大俗大雅,浑然一体,令人想见李白的一生,繁华流荡,好比是小儿女采菱的声色自秋浦深处传来。


                            24楼2016-04-05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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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凡斯种种
                              唐朝以道教为国教,而月亮和桃花(桃树)在道教思想中竟都充当着极为关键的角色(这里不必做资料式的展开,有心人搜索一下便知),这一点,亲受过道箓的李白不可能不知道,但明月与桃花之所以在李白这里相遇,并非单是道教的缘故。
                              我前面提到过《诗经•周南》里的《桃夭》,这首诗很有名,清人有言此诗“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这话多有偏废,却也能看出诗经里的这株桃花在后世的影响。《诗经•陈风》里还有一首《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不太有名,但对后世诗人亦有大影响,元人陈孚咏李白的诗句可为证明,“三生似结明月缘……起诵国风月出篇”,而明代《焦氏笔乘》里的一段话,可算作这影响的一个总结:“《月出》,见月怀人,能道意中事。太白《送祝八》:若见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窥明月。子美《梦太白》:落月满屋梁,犹疑见颜色。常建《宿王昌龄隐处》: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王昌龄《送冯六元二》:山月出华阴,开此河渚雾。清光比故人,豁然展心悟。此类甚多,大抵出自《陈风》也。”
                              桃花与明月,既同为道教的仙宠,又早就在诗经里相逢;既都是另一个美好世界的象征(桃花源与嫦娥奔月),又携手扎根于此世最值得珍重的情感。其深沉与丰富、新鲜与明净,凡斯种种,都汇集在李白这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能代表中国。
                              至于乐府与绝句,正如天上明月和地上的桃花,看似文体悬殊,实则相通相合。
                              “乐府”一词若取古意,唐朝绝句中那些不讲究格律的古体绝句,尤其五言绝句,原就脱胎自古乐府,李白绝句中多有此种,如《静夜思》、《玉阶怨》、《绿水曲》等,所以说“绝句,唐乐府也”。进而,“乐府”若取本意,则一代有一代之乐府,汉乐府是乐府,六朝南北民歌是乐府,两宋词是乐府,元曲是乐府,唐代所谓“新乐府”,其实与音乐无关,反倒是绝句中另一种重视格律的近体绝句,尤其是七言绝句,往往甫一写就,就被教坊谱成新曲,四处传唱,如王维《渭城曲》、李白《清平调》、乐天《浪淘沙》。再者,在古乐和俗乐之外,唐人制乐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胡乐,而当时大量的绝句其实都是受流行胡曲的激发所作,比如“旗亭画壁”的故事里最后一位伶官唱的《凉州词》,已经开了后世倚声填词的先河。因此,沈德潜《说诗晬语》所谓“绝句,唐乐府也”,可以说一点都没有错。
                              顺便插一句,“旗亭画壁”的胜负,一半在文辞,另一半或是在曲,胡曲既是隋唐以来的流行音乐,那么,王之涣《凉州词》的倚声填词相较高适、王昌龄的新词度曲,就好比翻唱玉置浩二的港台艺人之于内地原创歌手,先就占了一些便宜。这一点未见有人说过,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25楼2016-04-05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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