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好时光
“政儿,怎么还不睡?”赵姬笑。
“睡不着,政儿想爹。”
闻言,子楚心疼地揽住儿子,“许久不见,政儿长高啦。”
嬴政五岁的时候,异人回到秦国,作为交换,赵姬母子必须留在赵国。为了王位,为了成为大秦的王,他忍痛离开,他甘愿认父亲最宠爱的华阳夫人为母,改名子楚。母亲出生卑微,色衰之后被弃之如履,他由最初被捧在手心、众星捧月的公子成为兄弟间嬉笑、嘲弄的对象,母亲却只能终日以泪洗面,无可奈何。他曾经告诉父亲自己受的不公,父亲端着酒杯,淡淡地说:“异人,如果你真的有实力,没有人会小看你。至于你母亲,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他开始咬牙还击,心越来越冷,身体的血液却更加沸腾,他告诉母亲:“娘,总有一天,儿子要让你成为后宫之主。”而现在,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他,子楚,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子,父亲最信任的儿子,不过这一切,他已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嬴政这几天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过得很开心,虽然不能挽着父亲的手上大街,但却能够在家里面听父亲谈咸阳的趣事,讲述曾祖父、祖父的辉煌战绩,吃母亲的拿手菜。偶尔子楚也会下厨,做一两样咸阳特色菜给母子俩品尝,赵姬总不让,理由是“君子远庖厨”,子楚却毫不介意,“蔚伊,政儿,来尝尝,这道汤如何?”他欠这对母子的太多,为自己心爱的人做菜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他们高兴。子楚回府的日子,是赵姬母子最开心的时光,吕不韦的叨扰,邯郸城内的流言蜚语都阻挡不了幸福的滋生和蔓延。闲暇时,子楚会亲自教赵姬母子学习秦国文字,尽管平日里子楚曾吩咐柳无媚教授母子俩秦国的文字、礼仪。
贴身侍卫秦天阳近几日在邯郸街头和那些三教九流厮混,听到了不少传言,他想还是有必要告诉主子。子楚听了,微微皱了皱眉,“这些不要让夫人知道,还有,叫那些下人不要乱嚼舌根,否则,割掉他们的舌头,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这些年,赵姬母子所受的苦太多,他不想让这些无耻的流言蜚语伤害她们。
子楚回邯郸,吕不韦的心里却五味杂陈,按理说,子楚对赵姬母子的深情他应该高兴,这不是他吕不韦想看到的吗?子楚越是对赵姬有情,他的大计就越能成功。可是,一想到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心中却怒火翻腾,这样的温馨、这样的依偎应该是他的,他才是那个应该受赵姬爱慕、受政儿仰视的男人。
秋水看到吕不韦闷闷不乐地走进来,赶忙迎上前去,用温柔得能挤出水的声音道:“不韦,你怎么啦?”,“让开!”吕不韦看到她就来气,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一旁的兰曦、明荟忍不住打趣道:“姐姐可真是委屈,不过相公脸色不好还硬要贴上去,妹妹们可没那个胆儿。”秋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对啦,连自己的好姐妹都出卖。姐姐可是了不得。”明荟嫌恶地说。“听说原来那个看门的老张前两天病死了,那只陪了他十年的阿黄也不吃不喝,一直守着呢。”兰曦道。
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完全当秋水是个透明人。秋水眼含两行清泪,“是,我是背叛了赵蔚伊。但是这有错吗?为了得到心爱的男人,我愿意。难道让我一辈子当个任人使唤的丫头。”
“二夫人,大夫人等着我们去福来布庄呢。”丫头小翠怯声声地提醒,二夫人喜怒无常,可不好伺候。
秋水和吕不韦的正室卫芝华一道前往福来布庄,卫芝华问:“秋水妹妹,怎么满腹心事?”,秋水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头晕。”卫芝华道:“你看你,不舒服又何必强撑着陪我呢。小翠,扶二夫人回去吧。”
卫芝华大概在正室当中算是心胸宽广,容得下人的,对吕不韦的妾室温柔敦厚,所以吕府中的女人都对她恭敬尊重,秋水因为赵姬的事情被其余姐妹排斥,多年来只有卫芝华愿意和她谈谈心、聊聊天。在旁人看来,秋水做出这等事情,简直就是卖主求荣、人品低劣,卫芝华这样的人都能当姐妹看,未免太是非不分,老好人一个。不过在卫芝华心中,想法却很简单,只要是吕不韦的妾室,她都要好好照顾她们,只有这样,她这个吕夫人才能做得安稳、长久。
卫芝华很清楚,自己容貌一般,属于丢在人群中绝对认不出来的那一类,吕不韦肯娶自己,不过是他当初落魄困窘,看上了她娘家的财产,但是,卫芝华却愿意。初嫁时,她还天真地想,自己虽姿色平平,但温柔娴淑,一定能够打动吕不韦,真正爱上自己。不过,嫁过去不到三个月,吕不韦就用实际行动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风姿绰约的赵蔚伊进了门。她虽恨得牙痒痒,暗地里不知留了多少泪,但对赵姬却十分照顾,嘘寒问暖,简直比对自己的亲妹子还亲。
接着,不到三年,兰曦、明荟、幽幽一个接一个地进门,卫芝华心里更是平静,看到赵姬一脸的失落和凄苦,她却平衡,自己好歹也是正室,可赵蔚伊那个女人虽然出生官宦之家,却只是个妾。想到这些,她反倒安安心心地做起吕夫人,为吕不韦生下了明觉、明菲一对龙凤胎。吕不韦看见卫芝华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心下也欢喜,更不会动心思让她做下堂妻。吕不韦年轻时受到过致命情伤,对“娶妻求贤”这句话深有体会,卫芝华如此识大体,他又怎会笨到让其她女人取而代之。
这些天,赵蔚伊虽然陶醉在夫妻相守、父子相聚的幸福中,但一想到长相别离,就觉得心中凄凉,可是这种痛和苦她不能对异人讲,她害怕自己会在他心目中成为一个讨人厌、喋喋不休的女人,那样异人也许永远不会再回邯郸了。她是个聪明女人,不会笨到以为这么多年来异人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干脆不想、不问。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就算再明艳动人,也离“色衰”之日不远了。这些年来,异人让亲信带来的珠宝、玉器、首饰她全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如果有一天异人弃她而去,她和政儿仍然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
子楚回质子府的时候,见母子俩衣着简朴,家里陈设仍和多年前自己离家时一样,没有新添,也曾问过赵姬,难道自己送给她和政儿的东西都没有收到,赵姬总是温柔地笑笑说:“我和政儿挺好的。这些东西太名贵,又是你送的,我留在身边作个念想,若将来有一天政儿娶媳妇了,我就给他们。”一番话,说得子楚心中既感动又心酸,赵姬情深义重、深情款款,从无任何奢求,和自己在咸阳府中那些整天勾心斗角、吵吵闹闹,一心想成为正室的女人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倍。他暗自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接赵姬母子回秦国,不会让母子俩成为孤儿寡母。所以,他恳请秦国第一才女柳无媚教母子俩秦国礼仪、文字,而高傲矜贵的柳无媚为何会答应他远离咸阳来到邯郸,这个子楚从未考虑过,也懒得考虑。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子楚很难过。每次回来,赵姬从未问过他什么时候离开,也不问他什么时候再归来,她就那么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直到有一次,子楚车马将驶出邯郸,却发现通关文牒放在了家里,匆匆赶回府中取,回屋时却发现赵姬一人站在窗前泪流满面,那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用了多少力量才微笑着看着自己离开。
嬴政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来去匆匆,他不想让母亲难受,尽管不舍,却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纠缠不休,他仰起头,对父亲说:“爹,你一定会来接我和娘的,对吗?”眼神里是坚毅的渴盼。子楚笑了,蹲下身来:“政儿,好好照顾娘亲。”
赵姬道:“政儿,别淘气。”
“公子,该动身了。”秦天阳提醒。
子楚起身,拉着赵姬的手,低头在赵姬额上留下轻轻一吻,“蔚伊,珍重。”转身,狠心离去。他不能够给母子俩这个承诺,因为不知道他朝自己会成为阶下囚还是人上人。
现下的秦王宫内,风云乍起,祖父的身体日渐虚弱,父亲虽为太子,但他的兄弟们却并没有放弃努力,王位继承人变化极大,他必须在这个时候助父亲一臂之力。此外,虽然他现在得到祖父和父亲的信任,但三哥子桓是自己最强的对手,即使父亲成为秦王,而他自己依然还有很艰难的路要走,王室的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个时候接回赵姬母子,有可能让她们陷入生命的危险。如果有一天,他输了,甚至输掉了生命,那么他此生最珍爱的两个人依然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嬴政很快习惯了父亲的再次离去,依旧跟吕不韦对着干,气得他脸红脖子粗,至于严不闻,课堂上根本拿这个刁专的小公子半点法儿都没有,他曾经厚着脸皮想跟柳无媚套近乎,毕竟大家都是混教书这碗饭吃的,谁知柳无媚白了他一眼,仰着头就从他旁边走了过去。严不闻私下和朋友喝酒时曾感叹:“世风日下,尊师重道的精神不在矣。”那时,他还不知道嬴政在背地里骂他“老混蛋”来着。
春天,桃花、梨花开得正艳,嬴政已经和“百草居”的人混得很熟了,夏无且、宁宇琮,还有抓药的王伯。王伯是个老实人,每天乐呵呵地守在药柜前抓药,而前两个人每次看到他一个是冷冰冰,一个是气呼呼,但嬴政却觉得有趣,尤其是宁宇琮那副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阿房和嬴政很谈得来,嬴政常常告诉阿房自己在课堂上怎样捉弄严不闻,“那老混蛋,真是笨得要死”这是他的口头禅。阿房穿着淡绿色的小衣裙,坐在开满白色梨花的树下和嬴政聊天,高兴起来粉嫩的小脸红扑扑,嬴政好几次都走了神,“阿房真好看”,他心里想。有次回到府中,他看到绿衣也穿了件绿色小褂,不经意地说:“这裙子真好看。”绿衣暗地里开心了好几天。
除了阿房外,嬴政还有一个叫阿丹的小跟班,来自燕国。他俩时常和赵国王室的小孩打架,打赢了俩人就兴高采烈地找阿房讲述“丰功伟绩”,打输了,就鼻青脸肿地跑到阿房那里去上药。嬴政晓得宁宇琮看不惯自己,每次总是抢先让阿房敷药,阿丹自然就交给了宁宇琮。宁宇琮把一股子气都撒在嬴政的“同党”身上,弄得每次阿丹上药都像是受刑一样,他又不好意思“哎呀呀”地叫出声来,这样岂不是在阿房面前丢了面子。
夏无且曾严肃地对阿房讲过,不要和嬴政、阿丹走得太近,“毕竟不是赵国人,小心为是。何况,阿房,你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阿房点点头,眼圈红红的。可是,隔天嬴政一出现,阿房依然会高兴地跟他谈天说地。夏无且本想一扫帚把嬴政给轰走,但看看阿房高兴的样子又忍不下心,三年多来,阿房接受训练之外,就是跟着自己学医、采药,没有什么朋友,即便和宁宇琮在一起也不曾如此开心过。
夏无且心中叹了口气,虽然孩子小,不懂得男欢女爱,但有些事情还是在没发生的时候断根比较好,免得以后痛苦。夏家女人命中的诅咒,他不想让阿房去承受,他不想看着自己的亲人再受痛苦,更重要的是,身为组织的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些事,阿房没有对嬴政讲,她的身世,她的身份,这是永不可透露的秘密。嬴政听阿房叫夏无且“阿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父女俩。嬴政也有自己的小秘密,阿房只知道他是秦国人,却并不知道他是秦国贵族,更不知道他是赵国人质。两个小孩,各自守护着内心的秘密,心却如此靠近,阿房羡慕嬴政我行我素、肆意妄为的个性,嬴政喜欢阿房的恬静、淡然。他想,要是有一天回秦国,一定让父亲把阿房也带上。
现在,宁宇琮和阿房的送药路上多了两个人同行。嬴政和阿房走在前面,“小文子,你来陪我送药,会不会又迟到,被严不闻骂呀?”阿房真的很担心。“没事”,嬴政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有人顶着。”
他指的是柳无媚。每次严不闻想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嬴政就会暗地里让青童把柳无媚找来。严不闻特别怕见到柳无媚,之前想献殷勤被这个女人睥睨一切的眼光给震慑住,想借教育嬴政的机会接近赵姬又被她挡住,总之严不闻心里的那点小龌龊似乎逃不过她的一双慧眼。严不闻真的很生气,好歹他也是赵国“十大才子”之一,虽然排名第九,哼,要不是看在吕不韦白花花的银子上,他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可是,小文子,不好好用功,你娘一定会伤心的。”阿房微微皱了皱眉。嬴政曾经带她去府里,她看见过赵姬,那是一个高贵、美丽、温柔的女人,看阿房的眼光很柔和,让阿房情不自禁想起过世的娘亲。
“放心啦,我会很努力的,不会让娘担心。等送完了药,我马上就回去。”嬴政拍胸脯保证。嬴政天资聪颖,文章看一遍就烂熟于心,功夫教一遍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学生,百年难得一遇,这也是柳无媚肯继续留在赵国的原因。
两人在前面亲密地交谈,宁宇琮和阿丹在后面互相瞪眼,一旁的行人倒看得有趣:“这俩小孩,是在比谁的眼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