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就叫我小白好了。”裹在被子里的人瓮声瓮气地说完，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也不在意烧水的那个人是不是听到了他说的话，小白翻个身冲着墙躺下。
水壶里翻着水花，咕噜咕噜地响。陈坤一边翻箱倒柜找感冒药一边心说自己这菩萨心肠捡了个祖宗回来伺候着，这祖宗还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小白。
陈坤是在长白山半山腰捡到小白的——或许可以用“捡”这个字——。虽然来了几个星期，但他不常登长白山，恶劣的天气是原因之一，还有不时的雪崩也让人心生畏惧。这回本打算登上长白山远眺这周围风光，顺带察看自己的目的地——天池。结果就在攀登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雪地里横着个人。
长白山不是座好脾气的山，头一回来或是有多次登山经验的攀登者都明白这点。每个月市里会派人来巡山，说是巡山，其实也就是把攀登者的尸体从山上带下去安葬。每个月起码得有十几具，十二月和一月更甚，两个星期左右就要有一次。陈坤到这儿几周遇上过一回，搜救人员四人一起抬着担架，僵硬冰冷的尸体被胡乱摆放在上面。站在陈坤身边的店长——那个好心的本地人——拢着袖子回到自己店里之前叮嘱陈坤一句：如果在山上看到尸体，别靠近 别多想，走得远远的。
远远望见那个雪地里的人时陈坤没想那么多。他手腕上的佛珠已经发冷，贴着他的皮肤却让他清醒不少。即使是尸体 也不能让他等到月末再被冷漠地抬下去——那至少曾经是鲜活且充满朝气的生命。
于是他走过去，抓起那人冰凉的手腕。
“水开了？”
虽然裹着被子但丝毫不影响小白的听力。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年第一时间察觉到房间里充斥着专属于热水的水雾，透过厚厚的被子暖到心底。
陈坤在一半纸张泛黄的英汉字典下面找到一盒板蓝根和一板胶囊药。翻过药盒核对了时间，他长出一口气：“小白，算你命大。冲剂还有五天过期。”
撕开包装袋，冲剂颗粒忙不迭地从裂口处掉入纸杯中，盖住雪一样纯白的杯底。
小白一边嘟囔着“不喝感冒冲剂也不会死”一边坐起来，抱着被子看陈坤提起水壶往杯中倒水。板蓝根的甜味儿打着旋儿随升腾的水雾飘遍了整个屋子，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吸进的空气温暖而湿润。然后他浑身上下唯一冰凉的手心就被塞进一个纸杯，浅褐色的板蓝根冲剂洒了一点在杯身，浅色的水珠缓缓流到他手心，一片温凉。
他发呆的这会工夫，陈坤又递了两粒胶囊药过来。一半绿色一半白色，绿是常青树抽新枝时的嫩绿，白是清晨天空抬头便可见的纯白。
“喝了就更不会死，所以趁热喝了冲剂。我去找找这有没有我以前的衣服，给你换一件穿。”陈坤的声音也像热水一样暖。小白觉得自己一定是水喝的太多，眼前也浮起水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胶囊药吃下去，再加上一包板蓝根，按说应该起了药效，但他一点都不想睡觉。
临上山的时候小叔叔告诉他，登雪山的时候是不能睡觉的。因为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他也很认真地记住，跟小叔叔说：“我不会睡的。”
在山脚还是响晴的天，到山腰就学会了川剧变脸。天边乌云翻滚着，山风呼啸，刀子一般凛冽。他小心翼翼地迈步，好像稍不留心就可能被吹下雪山。这样对体力消耗太大，走出了十几米他就吃不住力，眼前发黑，头也晕晕乎乎。像是小时候不吃饭在外面疯跑久了，骤然停下时的那种无力感。
但是最致命的还是温度。越往上走海拔越高，温度也相应降低。小白不敢去想长白山漫天的雪曾经是多少人最后看到的美景，他也没有心思去想。
——小白沉沉睡去之前只是在想，答应小叔叔的事又没有做到。
陈坤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高考一结束，外公就千里迢迢地从重庆把他带到长白山，还有装了三大包的羽绒服，也一同跟着陈坤来到这严寒之地。虽然是夏天，但羽绒服并没有因此被雪藏——次日陈坤就感受到天府之国与极寒之地的天差地别。他那一整个暑假都穿着羽绒服跟着外公上山下山。
暑假过去，陈坤没把衣服带走 只是交给外公让他帮忙保管，约定了冬天再来长白山。
但终究没有赴约。外公在立冬前一天去世，后事是长白山的邻居们料理的——按照老人的遗愿，把他葬在了长白山山脚下。
陈坤推开外公的卧室门，被飘扬的灰尘呛了一下。
外公卧室里的衣柜很大，几乎占了半面墙。陈坤几个星期前就看过，里面最多的除了羽绒服就是军装，松柏绿海水蓝，颜色庄严又大气。
他记得翻衣柜时看到了自己十八岁留下的羽绒服，还没来得及扔掉就又派上了用场。陈坤拿起薄薄的衣服，从叠的方方正正的军装制服里掉出一本款式老旧的硬皮本。扉页翻出来，用钢笔字写着“2003.11.25”。
2003？外公已经去世了近十年！本子里的内容或许不是出自外公之手。陈坤暗暗判断。
他拿起硬皮本快速翻了翻，记录并不是很满，只有零碎的一些字句，字迹也不如扉页工整，甚至有些难以辨别。
暂且把这个硬皮本放在一边，陈坤把军装下的羽绒服包取出来。包裹并不在最上层所以并未落灰，羽绒服也是干净的。很多年前的衣服却意外地没有与现在的潮流脱轨，颇有些复古的味道。
陈坤满意地点头，拿起硬皮本和羽绒服走出卧室。
从外公卧室到客卧要穿过没有供暖的客厅，陈坤几乎是夹带着寒气进了开着暖气和空调的客卧。
“小白，你试一下能不能穿。”他回身关门之前把羽绒服扔到床上，被稳稳当当地接住。
小白没顾忌什么，当着陈坤的面就开始脱外套——也可能是没反应过来——。陈坤接过雪地一样纯然的白色羽绒服不禁皱眉。
要不是他视力好，小白穿着这件白外套躺在雪地里根本就不会被他发现。再说就算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冬穿黑夏穿白”的常识也应该有吧？退一万步说，这些在登山之前应该就有人教过才对。
陈坤抬头看站在床上试衣服的小白。是件深色的羽绒服，他随便看了一眼觉得还行就拿过来了，没太在意尺寸。小白大致要比陈坤十八岁的时候要矮一点，再加上又是件长款，下摆快盖到膝盖。小白的腰也比他那时候要细一些，陈坤示意他过来。
“这还有条腰带，我给你系上。”
“女孩儿才系腰带呢，我不用了！”小白低头扣扣子，干脆地回绝。
陈坤觉得好笑，还没调侃几句，小白突然看他：“对了，我还没问。我都告诉你我叫小白了，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叫你。”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陈坤也偏头想了想。两个人就见过这一次，没什么太亲密的可以称呼，想昵称也不是他的强项。陈坤头疼地想了许久也只是说：“我姓陈。”
“陈——”小白重复了一遍，“那我就叫你陈老师好了！你很像我们初中时候的班主任！”
陈坤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陈老师，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换一个呀！”小白忙拦住他。
“我很喜欢。”“陈老师”顿了顿，“小白同学，老师要去买午饭。待会儿会有人来，你给他开门就好。等老师回来。”
“你不怕我卷了你的东西就跑？”
“——前提是你能找得到回去的路。别再半路上晕倒了。”
【TBC】
“你就叫我小白好了。”裹在被子里的人瓮声瓮气地说完，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也不在意烧水的那个人是不是听到了他说的话，小白翻个身冲着墙躺下。
水壶里翻着水花，咕噜咕噜地响。陈坤一边翻箱倒柜找感冒药一边心说自己这菩萨心肠捡了个祖宗回来伺候着，这祖宗还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小白。
陈坤是在长白山半山腰捡到小白的——或许可以用“捡”这个字——。虽然来了几个星期，但他不常登长白山，恶劣的天气是原因之一，还有不时的雪崩也让人心生畏惧。这回本打算登上长白山远眺这周围风光，顺带察看自己的目的地——天池。结果就在攀登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雪地里横着个人。
长白山不是座好脾气的山，头一回来或是有多次登山经验的攀登者都明白这点。每个月市里会派人来巡山，说是巡山，其实也就是把攀登者的尸体从山上带下去安葬。每个月起码得有十几具，十二月和一月更甚，两个星期左右就要有一次。陈坤到这儿几周遇上过一回，搜救人员四人一起抬着担架，僵硬冰冷的尸体被胡乱摆放在上面。站在陈坤身边的店长——那个好心的本地人——拢着袖子回到自己店里之前叮嘱陈坤一句：如果在山上看到尸体，别靠近 别多想，走得远远的。
远远望见那个雪地里的人时陈坤没想那么多。他手腕上的佛珠已经发冷，贴着他的皮肤却让他清醒不少。即使是尸体 也不能让他等到月末再被冷漠地抬下去——那至少曾经是鲜活且充满朝气的生命。
于是他走过去，抓起那人冰凉的手腕。
“水开了？”
虽然裹着被子但丝毫不影响小白的听力。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年第一时间察觉到房间里充斥着专属于热水的水雾，透过厚厚的被子暖到心底。
陈坤在一半纸张泛黄的英汉字典下面找到一盒板蓝根和一板胶囊药。翻过药盒核对了时间，他长出一口气：“小白，算你命大。冲剂还有五天过期。”
撕开包装袋，冲剂颗粒忙不迭地从裂口处掉入纸杯中，盖住雪一样纯白的杯底。
小白一边嘟囔着“不喝感冒冲剂也不会死”一边坐起来，抱着被子看陈坤提起水壶往杯中倒水。板蓝根的甜味儿打着旋儿随升腾的水雾飘遍了整个屋子，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吸进的空气温暖而湿润。然后他浑身上下唯一冰凉的手心就被塞进一个纸杯，浅褐色的板蓝根冲剂洒了一点在杯身，浅色的水珠缓缓流到他手心，一片温凉。
他发呆的这会工夫，陈坤又递了两粒胶囊药过来。一半绿色一半白色，绿是常青树抽新枝时的嫩绿，白是清晨天空抬头便可见的纯白。
“喝了就更不会死，所以趁热喝了冲剂。我去找找这有没有我以前的衣服，给你换一件穿。”陈坤的声音也像热水一样暖。小白觉得自己一定是水喝的太多，眼前也浮起水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胶囊药吃下去，再加上一包板蓝根，按说应该起了药效，但他一点都不想睡觉。
临上山的时候小叔叔告诉他，登雪山的时候是不能睡觉的。因为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他也很认真地记住，跟小叔叔说：“我不会睡的。”
在山脚还是响晴的天，到山腰就学会了川剧变脸。天边乌云翻滚着，山风呼啸，刀子一般凛冽。他小心翼翼地迈步，好像稍不留心就可能被吹下雪山。这样对体力消耗太大，走出了十几米他就吃不住力，眼前发黑，头也晕晕乎乎。像是小时候不吃饭在外面疯跑久了，骤然停下时的那种无力感。
但是最致命的还是温度。越往上走海拔越高，温度也相应降低。小白不敢去想长白山漫天的雪曾经是多少人最后看到的美景，他也没有心思去想。
——小白沉沉睡去之前只是在想，答应小叔叔的事又没有做到。
陈坤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高考一结束，外公就千里迢迢地从重庆把他带到长白山，还有装了三大包的羽绒服，也一同跟着陈坤来到这严寒之地。虽然是夏天，但羽绒服并没有因此被雪藏——次日陈坤就感受到天府之国与极寒之地的天差地别。他那一整个暑假都穿着羽绒服跟着外公上山下山。
暑假过去，陈坤没把衣服带走 只是交给外公让他帮忙保管，约定了冬天再来长白山。
但终究没有赴约。外公在立冬前一天去世，后事是长白山的邻居们料理的——按照老人的遗愿，把他葬在了长白山山脚下。
陈坤推开外公的卧室门，被飘扬的灰尘呛了一下。
外公卧室里的衣柜很大，几乎占了半面墙。陈坤几个星期前就看过，里面最多的除了羽绒服就是军装，松柏绿海水蓝，颜色庄严又大气。
他记得翻衣柜时看到了自己十八岁留下的羽绒服，还没来得及扔掉就又派上了用场。陈坤拿起薄薄的衣服，从叠的方方正正的军装制服里掉出一本款式老旧的硬皮本。扉页翻出来，用钢笔字写着“2003.11.25”。
2003？外公已经去世了近十年！本子里的内容或许不是出自外公之手。陈坤暗暗判断。
他拿起硬皮本快速翻了翻，记录并不是很满，只有零碎的一些字句，字迹也不如扉页工整，甚至有些难以辨别。
暂且把这个硬皮本放在一边，陈坤把军装下的羽绒服包取出来。包裹并不在最上层所以并未落灰，羽绒服也是干净的。很多年前的衣服却意外地没有与现在的潮流脱轨，颇有些复古的味道。
陈坤满意地点头，拿起硬皮本和羽绒服走出卧室。
从外公卧室到客卧要穿过没有供暖的客厅，陈坤几乎是夹带着寒气进了开着暖气和空调的客卧。
“小白，你试一下能不能穿。”他回身关门之前把羽绒服扔到床上，被稳稳当当地接住。
小白没顾忌什么，当着陈坤的面就开始脱外套——也可能是没反应过来——。陈坤接过雪地一样纯然的白色羽绒服不禁皱眉。
要不是他视力好，小白穿着这件白外套躺在雪地里根本就不会被他发现。再说就算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冬穿黑夏穿白”的常识也应该有吧？退一万步说，这些在登山之前应该就有人教过才对。
陈坤抬头看站在床上试衣服的小白。是件深色的羽绒服，他随便看了一眼觉得还行就拿过来了，没太在意尺寸。小白大致要比陈坤十八岁的时候要矮一点，再加上又是件长款，下摆快盖到膝盖。小白的腰也比他那时候要细一些，陈坤示意他过来。
“这还有条腰带，我给你系上。”
“女孩儿才系腰带呢，我不用了！”小白低头扣扣子，干脆地回绝。
陈坤觉得好笑，还没调侃几句，小白突然看他：“对了，我还没问。我都告诉你我叫小白了，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叫你。”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陈坤也偏头想了想。两个人就见过这一次，没什么太亲密的可以称呼，想昵称也不是他的强项。陈坤头疼地想了许久也只是说：“我姓陈。”
“陈——”小白重复了一遍，“那我就叫你陈老师好了！你很像我们初中时候的班主任！”
陈坤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陈老师，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换一个呀！”小白忙拦住他。
“我很喜欢。”“陈老师”顿了顿，“小白同学，老师要去买午饭。待会儿会有人来，你给他开门就好。等老师回来。”
“你不怕我卷了你的东西就跑？”
“——前提是你能找得到回去的路。别再半路上晕倒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