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鹤妩
甘露寺避世幽静,正合鹤妩当年出家时所愿。四周环山,长河贯其中,依山傍水极是清秀雅致,与鹤妩少女时的性子相距甚远,又胜过她现在并不讨喜的孤高模样。
少女时娇俏灵动的眸子此时如一潭死水的冷寂,四年时光鹤妩从没忘却他的退婚之辱。知晓他要另娶旁人,鹤妩一腔情思仿佛被冷水倾盆而浇,从头到脚皆是刺骨寒意。
“贫尼法号清骨,并不知公子所言鹤妩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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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君
长袍着身,我女扮男装上了山。
我执杖上青阶。人都说甘露寺在重山里,需得上了九九八十一阶,下了七七四十九阶才能到。可我走了一天一夜,不曾饮水,不曾吃食,只一步一步走着,忘记了尘世种种,只知道要去往寺庙。
我缓步入寺庙。门口的小和尚叫我施主,与我一杯水,一张饼。我恍然看着手里的水,手里的饼,才想起我来这里只是要找个人,那人叫鹤妩。
我遇见了鹤妩。可她已不是那个灵动的少女,一身我佛的慈悲,一声不识的解释。我看向她的眸,不知为何硬了心肠,风轻云淡自顾自地说,“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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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妩
佛堂的空寂给予的清冷轮廓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模样。他死了,伤她最深,她自以为最痛恨的人死了,她本该痛快酣畅,哪怕是心痛悲凉也好,可鹤妩内心却泛不起一丝波澜。
“若是心怀仁善,我佛自会予他个好归宿。生死轮回,我佛耳聪目明明察是非,贫尼却是毫无办法也毫无心思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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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君
我听她一声释怀,远眺远山山钟。我不知自己为何而来,我不知自己为何不想归去。我分明看见那落日圆,余晖橙红一片,我分明看见那远山黛,暗影墨兰隐约。
门外只有我与她,一个红尘一个佛使。门里响起晚课的木鱼,将我身后的钟声衬得清晰。在佛门外,我缓缓开口,声音里是最深沉的嫉妒。
“我羡慕你——他死了,是佛在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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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妩
甘露寺的日子虽一成不变,鹤妩却觉得清静自若。眼睛是干净的,耳朵是干净的,连带着心也干净的多。往日的爱恨情仇皆是过去,此刻的鹤妩是佛前虔诚的信徒。
“我佛慈悲,不肯薄待善人。”
似乎有意不肯再提那人,顿了顿方又开口:
“我…从未想过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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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君
山风携微雨从山处来,将我长袍沾湿,使我心思带水。我听见门里有人长长地叹息,叹息声随风而逝。
我从背囊里取了伞,伞上绣了桃花两三朵。我高高举起绣伞,撑过她头顶,挡住那细雨。我想起旧日我们三人去爬山,在凉嗖嗖的山洞里,躲过一场倾盆。那年华里的晴雨都仿佛一场不知真假的迷梦。我问她,又像是问我自己。
“你全忘了吗?——那些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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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妩
旧日深情虽历历在目,却终究抵不过一纸退婚书。鹤妩忘不了他倔强眉眼从未盛放过的清冷和疏离,只轻轻欠一欠身便去而不顾。
鹤妩百般寻死而不得时,他与娇妻情意缱绻。鹤妩泪痕未干跋山涉水终至佛地时,他怀抱初生长子喜极而泣。
这些都是家中长姊前来探望时,尽力叙述得无关紧要而告知的,鹤妩便也当成旁人的故事来听,意气终平。
“佛容不下心怀尘世的弟子。贫尼只看眼下,不顾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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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君
细雨微斜,撑伞的手凉凉的像冰。我看着她美丽的面容,长袍下的心也凉凉的。我许久不说话,撑着伞与她相顾无言。
晚钟停了回响,晚课结了吟哦,高山里的庙宇宁静得仿佛石头刻出来的画。我讷讷重复着,声音撞击在庙门上,仿佛有金玉之音。
“我羡慕你。你们一个去了轮回,一个遁入空门,只留我一个,在红尘流浪。你说你忘了往昔,我不信。我能看见你眸里的痛,可我看不到我心底的殇。我们终究都回不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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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妩
少女心性天真烂漫,那时的鹤妩与婉君一颦一笑皆是俏丽。如今,眉梢眼角的一泓清泉成了一潭死水,鹤妩早已视自己为弃妇。手指抚过冰凉平滑的地,就像抚过止水般清冷的心。久跪之处自是温热一如往日心境,却被膑胫掩下不得见。
“曾经怀有,贫尼已然心满意足。怀璧其罪,贫尼再也不敢拥美好入怀。”
摇一摇头,鹤妩眸中终是转瞬即逝一丝温意:
“你可曾想过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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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君
归去吗?她的声音像是从远处来。我回头看夕阳早已落下山,群山好像墨染就的画。天边没有星子,也没有月色,有的只是沉沉的一大片云,笼罩在我和她的头顶。我把我的伞递给她,隔着细雨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
“是啊,我该走了。路这样的远,我也只能自己走回去。你已找到你的清净了,我还需慢慢去寻我的归宿。”
我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踩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我想起,来时曾有人与我一杯水,一张饼。那时,我掌心里的东西就是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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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妩
接过婉君递来的伞,柄上残留着她的余温。鹤妩已经很久,很久未跟尘世往来,亦是未曾觉察到他人的温意。
“路途坎坷,你当心。”
鹤妩流连于佛堂的清静,终是忘了她沾染着的尘世余温。昔年的鹤妩,仿佛一只迷茫的鹿,找到了终生的归宿,却频频回往,又生怕被人发觉,故作环顾模样移开目光。
鹤妩目送婉君走远,转身归佛堂。踏着雨水激起转瞬即泯灭的水花,鹤妩不忍,只好恍若未觉前行。
眼不见方能从容而过,放不下终会囿于其中。尘世中事,大抵如此。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