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老陆咳了一声，粗鲁地将堵塞咽喉的浓痰在海水里。
小陆系紧腰间匕首，抬起头紧紧盯着老陆那张漆黑的面孔，海上带着盐的风赐予他比寻常人更粗糙的皮肤，也给了他强健的体魄，从三岁起，小陆就已经学会炫耀父亲比寻常人更为健壮的身材了。
老陆没说话，紧紧抿住紫黑色的嘴唇，解开码头上的麻绳，抬了抬下巴示意小陆上来。
上船的时候，小陆没站稳，一脚踢在船上的两只大木桶上，清水四溅，他慌张闪避，险些跌到。
老陆扶住他：“别慌，还没出海呢。”
小陆站稳了，羞愧地点点头。
很快，船便扬帆而起。他们只有这艘小船，可凭着这艘船，他们家将小木屋翻新了三次，给大哥娶了一房媳妇。人人都说，他们陆家虽然船小，架不住运道好。
这一年，轮到小陆娶媳妇。
原本老陆已经不出海了，在附近的城镇上卖鱼。年前母亲生了场重病，过了年之后，老陆坐在码头上抽了半宿旱烟，最终决定带小陆出一次海。
接连几日海面都十分平静，到了第五天，老陆在一个陌生的小岛上停泊下来。
小陆几次张开嘴，但都没问出口。他的目光紧紧跟住老陆忙东忙西的背影，自己却无事可做，只好望着海边天际无尽烟霞。
夜幕降临时，老陆坐在船头，“梆”的一声将旱烟头子敲在船帮上，沙哑的嗓音有如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惊慌，只管跟着做就是了。”
“哦。”
小陆疑窦重重，明亮的月亮将他那张长满麻子的面孔照在海面上。
他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天花，病好了，却落了满脸坑洞，自此以后，在玩伴的嘲笑声中，他彷徨无助地将目光投向父亲，父亲抿住嘴唇，默然无声地将他拉走。在这件事上，无论父亲的肌肉多么壮实也毫无办法。
可如今，他又不得不再次求助于父亲。
黑云被咸湿的海风吹动，遮住月亮，月光怜悯般移去目光，不再关注小陆惨不忍睹的脸孔。老陆沉默地闭上眼。
他在干什么？
风声呼啸不已，时而停息片刻，片刻后重又呼啸。
连绵不绝的海浪声中，老陆忽然睁开眼，递给他一面鼓，嘱咐他必须间歇不断地击鼓。
虽然困惑不解，但小陆还是照办了。
鼓声一过十二响，海面便掀起了一些不同的浪花。
老陆早已布下的渔网被什么活物拉扯，扯动的频率逐渐加快，渐渐地那活物几乎在猛力撞击小渔船，老陆宛如在狂风巨浪中掌舵一般，面不改色地抓紧手里的渔网。
而在如此怪力下，渔船竟然也没有半点解体的趋势，小陆看得吃惊，肤色黝黑、头发却有些花白的老头转过头，冷冷地警告：“不要停，继续。”
小陆一个机灵，手臂肌肉绷紧，鼓声一声比一声响。
刹那间，天地变色，狂风席卷，巨浪翻涌！
老陆猛然发力，与海中生物搏斗，身体前倾，双腿绷紧肌肉蹬住渔船底座，手臂肌肉膨胀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怒吼，他咆哮，小小渔夫变作肩抗天穹、脚踏海底的巨人，一种突兀地伟力从衰老的身体中爆发出来，渔网哗啦一声飞向天空——
这一刻，小陆的胸腔停止运作，全身注意力已然全部放在空中那硕大的生物。
月光洒在那东西修长的身躯上，巨大的尾鳍在空中剧烈挣扎。当它落在地面，发出轰然巨响，尘沙飞舞间，那东西从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叫。透明纱衣下皮肤宛如透明，姣美面容因痛苦而狰狞，露出尖利的牙齿。
鲛人，是鲛人！
老陆无视它痛苦的挣扎，直截了当地用匕首插入胡乱拍击的尾鳍，鲛人尖叫一声，汩汩鲜血沾湿了沙地。
小陆惊恐地后退半步，双手发抖几乎抓不住手中圆鼓。
老陆转过头，冰冷的黑眼珠有如僵死：“继续。”
圆鼓骤然变得滚烫，老陆的背影在尖叫声中变得模糊，浓烈的血腥味在海风的咸湿气息中钻入他的鼻腔，小陆看见了爷爷的举起刀，看见自己掏出鲛人的眼珠，看见尚未出生的儿子细细剖开尾鳍上方的坚硬腹部。
小陆尖叫一声，用力拍打鼓面，鼓声遮掩了鲛人的惨叫，继续回荡在海面上。
血腥味越来越重了。
越州有鼓，其声惑然，鲛人听之，趋之若鹜。——《九州野闻》

无人生还
一
老施还没有回来。
去找小莫之前我们约定，无论找不找得到，一个对时内他必定回来，现在已经晚了两个对时。
曹老大发话，不等他们了。小陈和老杨在洞口把守，剩下的弟兄们带齐家什直接进去。其实弟兄们等得不耐烦，早就跃跃欲试。
进洞前不探路是很危险，但真的不能再等了。这次如果得手可以一辈子不愁吃喝，要是还没有结果，老板不要我们的命，也得把我们踢出这个行当。
曹老大毕竟是大哥，替弟兄着想，让老杨多留了两人份的给养。万一老施和小莫走了岔路转回来，不至于饿着肚子等。
二
小陆背上的水漏钟响了两次，也就是四个对时，我们还是在没有修葺的岩洞里跋涉。洞比我们预先想的要深得多，这很不寻常。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深度应该已经到达主城了，再不济，也该有人工修葺的痕迹。
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看到主城，也没有修葺的石阶石道。只有乱石嶙峋的地面和错落的石笋。
难道河络会愿意踩着乱石走四个对时？
三
按水漏计时，应该是第二天了。
穿过一条通道，我们进到又一个洞厅。地上铺满了白骨，肋骨、腿骨散落得到处都是。一颗颗骷髅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两个漆黑的眼洞直勾勾的望着远处。
老彭胆大，在骷髅堆里拨弄，发现低下一块石板。石板是人工凿过的，方方正正，上面刻着看不懂的字。
小陆识出那是河络文字，讲的是河络们被大皇帝和诸侯的大军围困在地下城里，弹尽粮绝之际宁死不屈，在这里集体自杀。
这些陈年旧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是发死人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平时不说，只当没事，现在被这块石板点出来，大家脸上都有点讪讪的。
小陆脸色尤其难看。我拍了拍他肩膀，他却像个木头人一样愣愣的。
四
曹老大觉得不该走了这么远还没见到河络的主城，要我们先往后退一退，看看是不是遗漏了岔路。
小陆有心事。他走在我边上，问我有没有注意到白骨洞的地面。被他一提醒，我头皮都麻了。白骨洞的地面和我们经过的其他洞室一样，到处是乱石和石笋，那块石碑是唯一一样人工凿刻的物件。
河络要自杀，为什么不死在自己的主城里？为什么费力把那么重的石碑搬到别处？
小陆又对我说，他发现每个洞厅进来靠右手边的地方，都会长着三支石笋。一支像小指一样细，一支像拇指一样短，还有一支跟手臂一样粗长。
我说不出话来，隐隐觉得有事不对。看了看几步外的曹老大，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我猜他肯定也想到什么了。
五
这处洞厅顶上有十几丈高，地面长宽过百步。中间是一个水池，透过清澈的池水，看见池底的石梁交错纠缠，像一窝冬眠的蛇。
从白骨洞往回退，穿过狭窄的甬道，就是这处蛇窝洞。
出甬道的时候，我和小陆不约而同地回转身去，往右手边看。果如所料，右手边的洞壁旁长着一细、一短、一粗三支石笋。小陆先前说，洞厅入口边会长三支石笋，我们从白骨洞退回蛇窝洞，这里应该算蛇窝洞的出口。小陆声音有点哑，他说先前他也留心了每个洞的出口处，这三支石笋本是不该在这里的。
我心里发狠，拿出攀岩凿，一下敲断了细长的那支石笋，又在手臂粗的石笋上重重的刻了两道。我也说不出这样做有什么用，但总觉得这样会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