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照片
“在那头猪的肚子里，有一个死孩子！”
老卫尖叫着说完这句话后，车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苏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不是公猪吗？”
黑瞎子本还在思考着别的东西，一听苏万说的立马跳戏，大笑道：“你这小孩的脑回路怎么这么奇怪！”
“不是在肚子里有个小孩的尸体吗？”苏万认真地分析，“反正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很奇怪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肯定会有更离奇的解释，那公猪怀孕作为一种可能性，也不会离谱到哪里去。”
“好好好。”黑瞎子很喜欢这个孩子的思维，大开大合，是块好料子，他拍拍苏万的脑袋，“带你出来是对的。”
苏万得意：“年轻人的思路，就怕你们这些老年人跟不上！”
黑瞎子不想跟他贫，说道：“不好意思，我这个徒弟高考把脑子考坏了，你继续说，是个什么样的死孩子？”
“哦，好。”老卫也给岔得走了神，刚刚的紧张情绪全没了，说道，“那个孩……不，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个东西。我嘴笨，描述不出来，当时拍了照片，我直接给你们看吧。”
说罢，老卫掏出一个iPhone，熟练地解锁，看得苏万都直愣，心想现在的农民都这么有钱，等以后黑瞎子干不动了，他还不如和黑瞎子一起下乡置办个养鸡养猪场，保准赚。
“我、我都不敢看，当时我叫我媳妇来看，她后来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老卫眯着眼睛点开照片，直接就把手机塞给了黑瞎子。
“怕不怕？”黑瞎子拿到手机也不急着看，反倒先问苏万。
苏万心想，他妈的，能在这关头怂吗，便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不怕”，满脸大写的大义凛然。黑瞎子有心想逗他，说道：“这可是你说的。”
说罢，他环过苏万的颈子把他拉过来，力气不大不小，苏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从他的胳膊里钻出来。
“你干吗！”苏万急了。
“看照片。”黑瞎子笑道，拿起手机开始一张张在苏万面前放。前两张还好，到了第三张的时候，苏万一看那照片脸色就变了。
“操！什么鬼东西，拿开！”光是一眼，苏万就给照片上的东西恶心得不轻，惊吓之中竟也忘了可以直接闭眼睛，挣扎着想从黑瞎子的钳制里逃出去。
“跑什么？”黑瞎子好笑。
苏万自然是敌不过黑瞎子的力气，很快他就发现无论以什么姿势都没法脱离胳膊的包围圈，于是苏万做了一件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指引着党和人民的伟大事业不断取得胜利！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提供了凝聚全党全国各族人民的强大精神支柱！”
苏万大喊，气势如虹，把开车的老卫都给吓得一个哆嗦，险些就亲上前面车的车屁股，而黑瞎子愣了一下，意识到这个小鬼在做什么，不由爆笑着松开他。
有趣的孩子。
“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黑瞎子收住笑问苏万。
苏万惊魂未定，愤恨地瞪着他：“有你这么带徒弟的吗？吓尿了你赔我裤子！”
“尿哪儿了？”黑瞎子一挑眉毛。
苏万语塞，也知道这话题不宜在别人的车后座继续下去，半晌才闷闷地问道：“那个是什么东西？”
“我说是个萝卜你信吗？”
“骗鬼啊！”苏万叫道，又问前座的老卫，“卫大叔你信吗？”
老卫虽然不知道黑瞎子所说的“萝卜”是什么意思，却也很认真地问道：“你说是个……呃，什么萝卜？”
“我靠，他说的你也信。”苏万急了，抢过黑瞎子手中的手机，指着屏幕上那东西说，“我也是吃过萝卜的，狗日的，这说是萝卜精我都不信。”
苏万说话时，不敢再看屏幕，只因屏幕上的照片便是那“猪肚子里东西”的特写。在拍照时，这东西还洗净，满是血污，但因为凑得近，倒也能看清这东西的四肢身体，和正常人类的婴儿无异。
真正有区别的，是这东西的脸。
在这张清晰的照片里，这东西脸上非但找不到眼睛、鼻子、嘴巴，还满是手指头粗细的黑洞，排列得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深处究竟长着什么，光联想就让人觉得相当恶心。
黑瞎子看着照片面不改色，半晌叹了口气：“这东西叫阴萝卜，我以前见过的。”

“……”
苏万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觉得有些张口结舌。令人意外的是，看到自己墓碑的冲击虽然很大，但苏万倒并不是很惊讶。从进派出所开始感受到的那些违和感，还有其他人极为微妙的态度，如果用“自己早就已经不在人世”来解释，就一切都说得通了。苏万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自己父母的墓碑，母亲在八年前去世，父亲则是在五年前去世。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墓碑，却发现上面并没有自己死亡的时间。
“我……为什么没有死亡日期啊？”苏万问身边的瞎子，发现瞎子似乎还是在盯着自己看。
“因为，这里面根本没有埋着你的尸骨。”瞎子沉声说。
苏万手脚都凉了。他心想未来的自己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诡异经历啊？这是怎么诡异怎么来的节奏吗？
“你在20年前从北京突然失踪，当时26岁，实习医师。你离开北京之后杳无音讯，从我这里学来的藏匿行踪的本事被你运用得完美没有破绽。在我们完全失去你消息的第三个月，我收到了一件从吉首寄来的快递，里面有一封信，说如果我收到了这件快递，那就说明你恐怕回不来了。”
苏万的大脑钝得像石块，却还是努力运作着：“所以……杨好成了警察是因为……”
“他本来是因为黎簇才做了警察，在找你的途中误打误撞破了几个跨省的大案子，记了功。”
“那我……去湘西做什么？”
瞎子面朝他：“你去找给我治病的药引和主药。能够治好我的病的药引本来只有虫盘，但你似乎发现了替代品，还有用替代品培育虫盘的方法。”
“那为什么……我要一个人去？不告诉你？”
“因为我不想治病，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活得足够久了，足够长了。未来是你们的，你们的未来里并不需要一个一身尸气的行尸走肉。”
苏万咀嚼着瞎子话中的意味。这个人面对着他，戴着墨镜但墨镜下的目光一定是直视着自己的。他想这人语气坦荡，字字句句都是毫不遮掩的对他自己责任的陈述。苏万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是，是你害死我的？”
“没错。这是事实，不是‘我的意思’。”
苏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猜当年你做了我的师父，也是你逼我的吧？”
瞎子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苏万耸了耸肩：“我最讨厌你这种自我悲情英雄主义的玩意儿了，如果是我主动要拜人为师，那肯定不会拜你，你不是我的菜。”
瞎子似乎被他说得发愣。苏万不管他，自顾自地看向自己和父母的墓碑，嘴里倒是连珠炮似的不停说了下去。
“我现在16岁，已经相当上天入地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了，你说我是10年之后失踪的，10年之后的我只会比现在更加上天入地八荒六合唯我独尊。我要做一件事，只能是为我自己，不可能为了别的任何人。就算是为了你，那也是因为我自己觉得为了你去做这件事是值得的，我付出的代价由我自己承担。你是我师父，不是我本人，你可没有替我承担责任的资格。”
苏万的目光转回到瞎子的身上：“别太拿自己当盘菜了。我活着，我死了，命都是我自己的，由我自己来担当责任。更何况你们不是说我是失踪吗？并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对不对？”
瞎子点了点头，动作似乎有些发愣。
“你去找过我吗？”
“找过，很多次。你刚失踪的那七年的时间，我几乎都是住在湘西，一直在找你。就算是死了，也会留下点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看到你，我没办法死心。”
“那你的病怎么样了？我不是为了找给你治病的药才去的湘西吗？看你现在这么生龙活虎，应该是治好了吧？”苏万问。但他看着瞎子这张辨认不出年纪的脸，心想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这个啊，”瞎子笑了笑，“我的病主要是眼睛，后来通过视神经影响到了大脑。你最后寄过来的那个快递里有两味药材。我后来按照你在快递里写着的方法用了那两味药，在湘西的那段时间也在持续用，现在视力已经恢复了正常，也没有扩散到大脑——当然，也留下了一些副作用。”
瞎子摘下了墨镜。苏万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后退了几步。

“苏万……”
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这么动情地念出来，苏万在这喟叹般的声音中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那被枪火熨帖得温热的手在自己的脸颊抚着，苏万在梦与梦醒中浮浮沉沉，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火热的日光已经只剩残照，那张英俊的、看不出年纪的脸在上方透过黑漆漆的镜片静静地看着自己，轮廓温柔而小心。
“醒了？”瞎子问。
“现在……是哪一年？”
“2043。”
苏万心想这还真是庄周梦蝶，刚醒来的那一瞬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简直像是踩入了一脚泥潭，深不可测而令人恐惧。他定了定神，坐起来环顾了四周，问：“这是已经到了？”
“没错。”
他们的目的地是德夯峡谷。瞎子说当年苏万留下的最后的线索就出现在这里，那时苏万曾经在附近的苗寨里请过一个当地采药人带他进谷里寻找他需要的药材。然而瞎子后来再去找到这个采药人，问他苏万的下落时，那人只说自己把苏万送到了谷内的一个山洞外。
“那是山神爷爷的山洞，”采药人提起来还是觉得心有余悸，“他却非说里面有他需要的药材。哎呀，那里面就算是有药材，也是山神爷爷的，你哪里能去抢夺呢？”
深山中的苗寨里，很多老的手艺人都还保留着旧时的思想。苏万现在已经无缘看到他们的思想是否已经改观了，那位采药人早在瞎子还待在湘西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现在苏万打算重新进谷寻找另一个苏万的踪迹，也只能先依靠当年瞎子探寻出的线索而已。
转机出现在他们进谷的第三天。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采药老人说苏万去过的那个山洞，虽然瞎子说自己已经无数次地探查过那山洞，但苏万总是觉得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瞎子对此毫无异议，事实上他就像是之前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苏万的一切决定都不会说半个“不”字，苏万甚至恶劣地心想就算自己叫他去死，说不定他也会照办。
进谷之后两人一直都在野外露营，因为安全问题夜里需要有人守夜，按照常理来说当然应该是两人轮班，但瞎子从来没有让苏万守过夜，连着两个晚上都是整夜整夜地一个人守下来。苏万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他，就算第二晚苏万非要跟着瞎子一起坐在外面守着，最终也难以抵挡睡魔的诱惑，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抱进了帐篷，盖好了被子，而瞎子则是脸色发青，被苏万强硬地要求去补了半小时的觉。
“不用觉得过意不去，”瞎子看到苏万埋怨的眼神，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就像你说的，你觉得为了我冒险是值得的，我也觉得为了你少睡两晚是值得的，对吗？”
不对。苏万在瞎子温和的笑容中淡漠地移开了视线，默默地背上了自己的装备站起身，瞎子也跟着他站了起来。苏万知道自己在在意着什么，但现在并不是在意的时候，虽然他也不确定这个自己，这个来自2016年的自己，会不会有资格在2043年的世界里在意。
他们到达山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谷中雾气弥漫，植物的草木气息像是凝结在空气中一样挥散不去。瞎子攥着苏万的手，似乎生怕他跑丢了，两人站在黑漆漆的洞口面面相觑。
“现在进去吗？”瞎子问，“天色晚了，有点不安全。”
苏万看着那洞口也确实觉得有些心里发毛，但是他问瞎子：“你在晚上进去过吗？”
“没有。”
苏万点了点头：“那就现在进去吧。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只有晚上才会出现的。”
瞎子愣了愣，然后笑了：“有时候论胆子大，真是没人能比得过你。”
说着，瞎子从包里拿出了探照灯，拽着苏万的手走了进去。
这是个相当大的山洞，洞口的直径就有两人高。和苏万印象中的山洞并不相同，这个山洞本来大概是石壁的地方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爬满，在集中的光线照射下那些铺天盖地的绿色散发着一种黑压压的气氛，藤蔓间零星开出的几朵艳丽的小花也显得有些瘆人。就连脚下也让人很不舒服，时不时掺杂着湿滑菌类的藤草十分难走，苏万需要依靠旁边的瞎子一直扶着才不至于摔倒。那人的手非常大，攥得很紧却又不至于让自己生疼，苏万心想这双手不知道曾经攥过另一个自己多少次，才能自然而然地生成这样恰到好处的力道。
正出神间，瞎子却突然停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是一顿。
“怎么了？”苏万小声问。瞎子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将腰背挺得极直。

这是注意力极端集中的表现，苏万想。几秒钟之后就听到瞎子极细的低语声。
“这个山洞的尽头的确有地下暗河，但不是这个方向——这个方向的水声是哪里来的？”
瞎子指了指左侧，苏万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绿，用神去听，也只能听到轻微的、被阻断了的水声。
“会不会是地下河改道？”苏万试探着问，瞎子摇了摇头。
“地下河改道是慢慢改，没个千八百年也改不了这么大动静的，要是想一下子改，那就必须要有火山爆发啊地震啊之类的自然现象。湘西这些年可没有过什么自然灾害，到哪儿去地下河改道。”
瞎子把探照灯递给了苏万让他拿着，自己则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反握在手里，一手持刀一手牵着苏万，仔细地辨听着方向，朝着水声传来的地方靠过去。
被藤蔓覆盖的石壁上是一朵很显眼的花，鲜红鲜红，像是被血浸泡出来的颜色。瞎子用刀尖戳了戳那花朵的中心，瞬间有血红色的花汁从花心流了出来。
苏万看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觉得这种艳丽的植物一定有毒，而从有毒的植物中流出来的汁液当然更加是有毒的。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瞎子，问：“这是不是有毒啊？”
瞎子点了点头：“花还是其次，这花是一种蛇的食物，有这花的地方一般都有那种蛇。我们不该晚上进来的，太危险了。”
苏万没说话，心想在这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里，连冒险都变得毫无真实感。他淡淡地说了句：“那也没办法了，继续吧，大不了折在这儿。”
瞎子本来盯着那花藤之间的眼睛闻言转向了苏万。
“我真是又想听你说话，又怕听你说话。”瞎子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苏万愕然，刚想问他什么意思，瞎子却又摇了摇头，把脑袋转了回去，手上银光一闪，凭空一刀就将那艳红的花削了下来。
而还没有等那花落地，周围一整片的藤蔓就从头顶上的石壁处齐齐断开，一刀被切了下来，一瞬间石壁外表上的藤蔓都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只留着紧贴石壁的那一层蜿蜒的茎干。苏万迅速抬手用灯光去照，只见这石壁颇不像是岩石的质地，颜色漆黑得倒像是被泥土糊住了一样。瞎子拿刀尖戳了戳，质地果然不是坚硬的石头。
“这是藤蔓长在这儿才积起来的腐木和泥，看这长势，年份不算长，里面恐怕是空的。”瞎子说着，将短刀收了起来，又翻出了几根奇形怪状的工具，看上去棍不像棍铲不像铲，然后快手快脚地把那工具拼了起来，向懵逼的苏万比了比，手一抡就朝着那黑色的腐木泥层捅了下去。
那工具的尖端立刻没进泥层里几公分。
“还真行啊？”苏万嘀咕着。瞎子一边往里凿一边回头对他笑了一下，苏万眼睁睁地就看着那泥层被凿出了一个洞，洞的那一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个断层。”瞎子对苏万说着，手上的活儿丝毫没有停下。
“断层？意思是里面是更深的一层？跟这个山洞是错开的？”
“对。断层里面应该就是山体的内部了，这山里面有水？”瞎子纳闷道。说话间，泥层已经被他破开了一条窄缝，勉强够一人钻过去。清晰的水声透过窄缝传到了苏万的耳朵里，他看到瞎子将手上奇怪的工具转了转，然后对着工具一端的眼儿看了过去。
居然还是个望远镜……苏万对这个多功能的玩意儿十分佩服。瞎子看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说：“里面应该是这山洞最尽头的地下暗河的源头，要进去看看吗？”
“当然要。”苏万回答得理所应当。瞎子点了点头，让他把防身的刀和药粉收好，就放下装备包率先钻了过去。苏万把包和探照灯递给他之后也跟着钻了过去。
一钻进这个空间苏万就闻到一股腥腐的气味，很诡异，让人难受，但却称不上是臭。他抬头看了看，这里的顶端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小半个月亮的轮廓从断层顶上的缝隙里透了出来，月光冷盈盈的，看得人有些脊背发寒。水声非常清晰了，苏万刚想问瞎子要不要下去水边看看，刚一碰他，就发现他浑身僵硬。
“……瞎子？”苏万试探着叫了一声。瞎子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只是僵着手，拿下了戴在鼻梁上的墨镜。

那墨镜掉在了地上。苏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的目光黏着在了下方的水源处。那流动的暗河在冷盈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阴森，而苏万这时也注意到了那水帘的后面好像有什么形状奇怪的东西。
瞎子的身体终于动了，只是动起来的幅度像极了《行尸走肉》里的僵尸。苏万一瞬间以为他是中邪了，只好先提着探照灯跟了过去。断层里的山壁比起山洞里的要陡峭不少，路有些难走，苏万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下去。但前方的瞎子显然已经无法顾及苏万的状况了，他僵着四肢直直地向水源处扎了过去，苏万在后面努力用探照灯照着那水帘后面的奇怪轮廓，一边照一边大声问瞎子：“那是什么啊？”
瞎子的腿极长，等他走到水帘前方，面对着那流动的暗光粼粼时，苏万还在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往下赶。
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听到了这寂静空间中响起的幽幽的人声。
“……是虫盘。”
虫盘？苏万一愣，脑子里回忆起了瞎子跟他说过虫盘是可以给他治病的一种药引。而现在虽然瞎子的病已经被能够替代的其他药材治疗了，但还是留下了副作用，如果现在用虫盘入药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原来的副作用给治好。
苏万心想如果他是瞎子的话，现在的脑子里应该是转着这些念头的。可是他毕竟不是瞎子，刚才这反常的表现明显表明瞎子心里的想法并不是这样。苏万皱了皱眉，朝那形状诡异的虫盘看了过去，只见那颜色半透明甚至有些呈胶状的东西，其实是由一堆小小的、或圆或长的细小而半透明的东西构成的，老实说，看上去有点像敲出来的变了质的鸡蛋。苏万觉得有些恶心，刚想转开视线，却猛然发现那半透明的东西里面，似乎封着什么别的轮廓。
苏万愣在那里，盯着里面的轮廓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有一截细细的、白色的东西从虫盘的胶状物中伸出，只有细细的一截。
但这已经足以让苏万意识到那轮廓是什么了。他记得学校里的生物实验室里有一具跟这个很像的东西，他经常用来吓喜欢的女孩儿。
那是一具人骨。完整、安静地被封在虫盘之中，虫盘的周围潮湿，被没有见过的植物所包围。
苏万明白了。他完全能明白被封在虫盘中的那个人、那另一个自己的想法，他想这样的想法、做法，确实就是按照自己的脑回路来的。
“他……养了一个虫盘？”苏万轻声问，可语气中已经没有了问的意思。他想那些陌生的植物一定就是另一个自己在这里发现的能够替代虫盘治疗瞎子的药材，而这些东西最重要的作用，大概就是培育虫盘了。
恐惧惊慌的情绪已经完全离开了苏万的身体，他凑近了那水帘，冰冷的水滴飞溅在自己身上，而他的目光还紧紧地盯着水帘中的虫盘和白骨。
白骨被死死封住，苏万这时才注意到，所谓的虫盘，那些半透明的胶状物，似乎是虫卵。
不对，是蛇卵。圆的是蛇卵，长的是夭折的小蛇，这些诡异的东西不知是被什么吸引，将自己的身体裹在白骨的周围，像一个茧一样把他包裹起来。
把自己包裹起来。
苏万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好在之前长时间的跋涉已经消耗了他体内大部分的食物，现在就算想吐也吐不出来。后面僵硬着身体的瞎子终于跟了过来，苏万回头去看，那双诡异到可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虫盘中的白骨，形状好看的嘴唇中邪了一般蠕动着。苏万盯着瞎子，明白他的唇间反复而无声念着的，是苏万的名字。
是自己的名字。
苏万丢下探照灯，一把攥住瞎子的手腕，沉声问：“你要干吗？”
而瞎子似乎完全没有手腕被攥住了的感觉，他的身体像是毫无障碍一样继续向前，向水帘中移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朝着虫盘内部伸了过去，那架势显然是要将虫盘直接破坏、拽出白骨的意思。
“你有没有意思啊！”苏万吼他，“这是他拿自己当引才培育出来的虫盘吧！你就这样毁掉了，他遭受这种罪还有什么意义啊！”
苏万感觉自己被点燃了，却不知究竟是被点燃了什么。是怒，是悲，是惧，是恨，他搞不清楚，一瞬间强烈的感情在体内迸发出来，他束手无策，只有尽可能地狠狠拽住瞎子不让他毁掉虫盘。
然而瞎子的情绪大概比苏万更加激烈。苏万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就被凌空掀翻了，后脑和后背一阵剧痛，他才发现自己是被瞎子整个人摔在了石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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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楼图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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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在听到消息后展现了他一贯的冷静，他的情绪感染了在座的其他人，作战部署一层层细化下去。这是事关塔的存亡之战，所有人都会赌上一切！
黑瞎子沉默地坐在那里，不错眼地看着苏万，而苏万一直躲避着他的视线。终于，他霍然起身，一把将苏万从椅子上拉起，连拖带拽向门外走去。
领袖“咚”地一捶桌子，气道：“黑瞎子！现在是战斗部署！你干什么去！”
黑瞎子头也不回道：“我们也去开会。”
“你给我回来！这是命令！你还是不是个军人！”
黑瞎子停在门前，右手死死箍着苏万肩膀，冷冷道：“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命令？除了我的向导，还有谁能命令得动我？”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万，尾音几乎被咬死在嘴里。苏万听得心里又酸又涨，却又被他的视线压得动弹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张起灵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抓了个空隙淡淡道：“关好门。”
黑瞎子“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黑瞎子心里憋着火，随便找了个不顺眼的房间一脚踹开，勾着苏万向里一推，自己紧跟一步，反手锁门。
电子锁“咔吧”落上，苏万不自主瑟缩一下，又一次避开了黑瞎子的视线。
“心虚了？不敢看我？”
苏万喃喃道：“……没有。”
黑瞎子微微扬起脸，唇角笑意渐深。“很好。”他道，语气倏尔一转，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里蹦出来，“我教你格斗，教你用枪，教你向导该学的一切，可我他妈什么时候教过你不惜命？”
苏万愈发把头低下去，闭口不言。
“我还教你野外生存技巧，教你怎样对付意图不轨的哨兵，教你精神崩溃时如何自救……我教的这些东西，不就是想让你在这个狗屁世道上多活几天？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所以想着法地给自己找罪受？”
苏万睁大了眼睛，眼底一阵酸涩，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了。
“苏万，”黑瞎子的语气软了下来，“你想护着这座塔，我就陪你到最后。但是，如果你想拿自己的命来换……”
“可我不拿自己的命换，难道要用你的吗！”苏万突然崩溃大吼，恍然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黑瞎子一怔，抬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顺势将人扯进怀里，低低笑道：“我的命不值钱，你可是价比大熊猫。”
苏万靠着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睛：“你不也是大熊猫……”
“所以下次你再笑它，我就真的让它咬你了。”黑瞎子拍拍他的后脑勺，道，“Virus-C是在基因层面起作用，你骨子里还是A级，别打那个主意。”
苏万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认真描摹他的每一寸线条，道：“如果我真的是B级，你会怎么样？”
黑瞎子皱眉：“你怎么老想这方面的事，被那个检查结果吓到了？”
苏万摇摇头：“没事了。”
黑瞎子只觉莫名其妙，刚要说话便被苏万打断：“你说，这次结束之后，上面会不会把我们的结合申请批下来？”
黑瞎子揪一揪他的耳朵，道：“爱批不批，我又不是哑巴那傻子，被一张纸挡着不敢办事。”
往常听到这样的话，苏万都是要脸红的，今天也一样，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隐约泪痕，笑容却像五月阳光，暖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好呀，等结束了，就结合吧。”

10）
苏万最终保住一条命。
吴邪在实验室里泡了五天，给他注射了最后一管强化剂，成功将人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只是一直昏迷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吴邪做完血样分析后，又庆幸又感慨地对黑瞎子道：“幸亏先前他接受过大量强化剂，身体产生了耐药性。Virus-C在他体内的活动被抑制了一部分，要不然照他之前动用精神力的程度，就是再打十管也没用。”
黑瞎子冷哼一声，道：“那我还得谢谢你咯？”
吴邪不接他的话头，转而道：“不过，根据这次检查，如果他醒过来，精神评级恐怕连B级也保不住了，会降到C。”
黑瞎子守在苏万床边，动也没动。
吴邪只好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他醒过来，你们俩也不能进行身体结合，他承受不住的。”
黑瞎子淡淡瞥他一眼，道：“我看起来很像那种整天就知道结合的人吗？”
“我觉得挺像。”吴邪诚实地点头。
黑瞎子作势要揍他，吴邪在病房里大呼小叫，最终被人赶了出去。
重新安静下来的病房只听得见监护仪的声音，黑瞎子将苏万有些乱的头发理好，手指点在他的额头，自言自语地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
没有任何征兆，躺在床上的病人忽然开了口，尽管眼睛还闭着，嘴角却已然牵出小小的弧度。
黑瞎子心口一热，笑骂道：“既然都醒了还闭着眼睛装睡，还想接着骗我？”
苏万慢慢睁开眼，正如刚刚觉醒时一样，眼前的世界被同一个男人占据。
“我想你了。不是骗你。”

来的路上吴邪联系了私人医院，苏万一下车直接给推进了手术室。黑瞎子第一次不是横着被人抬进来，却无暇顾及其他，他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不合时宜地感慨，原来苏万就是当年那小孩，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黑瞎子从业十余年，手上经过无数单生意，多数都被他忘到了脑后。他会记得苏万，是因为那一单生意太过特殊。
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不久，挂在一个老牌杀手经纪人旗下，绑架案使他第一次见识到那个居于行业最高点、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机构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绑匪主动接触受害者家属后的五分钟，机构越过所有杀手经纪人，接受了其中一位富商的委托，散落在各个角落无数不起眼的人织成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在12个小时之内锁定了一处位于城郊山中的厂房。黑瞎子不知道那个富商与机构究竟有多大的交情才能做到这一步，他只是在当天收到了一份地图和一笔不菲的定金。
绑匪因赎金迟迟未到而愤怒不已，黑瞎子在厂房对面架好枪时，他们正要拿被绑架的小孩们开刀。
黑瞎子叼着一根未点的烟，透过瞄准镜注视着厂房里的残忍游戏，没忍住爆了粗：“妈的，人渣。”
机构派来的另一个杀手郎风在耳麦里问：“怎么杀？”
这头传来一声令人后背发凉的冷笑。
“全灭不留，”黑瞎子从容地瞄准了离人质最近的绑匪，“‘废弃工厂不幸发生爆炸事故’，明天的新闻头条就靠你了。”
厂房里传来一声二踢脚似的响动，惊起了深夜树林中的乌鸦，振翅声与乌鸦叫盖住了经过消音器处理的枪声。
黑瞎子脱下风衣把晕倒的孩子裹着抱起来，郎风布置好炸药后走过来拎起另一个小孩：“这个怎么办？”
“分头走，放在能被人发现的地方，别留下痕迹。”
杀手是不能让人看到脸的，中途孩子有醒过来的迹象，黑瞎子伸手在他后颈按了一下，把昏迷的孩子放在公路旁，抽走了沾满血迹尘土的风衣。孩子的脸隐在浓沉夜色之中，看不清神色，却依然能感觉到深埋在幼小身体的惊惧不安。
黑瞎子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开枪？”
医院长椅冰凉硌人，黑瞎子坐如入定，严肃下来的面容冷峻异常。手术室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护士急匆匆走出来找病人家属，他下意识起身迎上去，思绪尚未完全收回，还有点纳闷怎么会这么快就抢救完了。
手里被人塞进一支笔：“病人家属签下字！”
黑瞎子随手写了个假身份的名字，略一抬眼，这才看清要他签字的文件的抬头——
病危通知书。

【尾声】
窗台上落了几片玉兰花瓣，深紫浅白，娇嫩淡雅，外头大株花树开得一团雪白，好不热闹。春意正浓，苏万有心到外面去透透风，无奈医生下死令不许他下床，只好闷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窗外。
黑瞎子从外面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小家雀似的委屈模样，他前几天被苏万吓得够呛，又不好对这小兔崽子甩脸色，只好木着张脸，看起来特别像来讨债的。
苏万看见他立刻要起身，被黑瞎子按回去：“别动。都被打成筛子了还不老实？”
苏万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他在鬼门关上溜达了一圈，心态豁达不少，现下内心充满了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豪情壮志，感觉离上天只差一步点火发射。
黑瞎子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拿了个苹果来削，他手指灵巧，水果刀在手中快转出花来：“上次那单让你发小接走了，据说要给你报仇雪恨。另外，那天第一个开枪的是黄严，那小子是个白眼狼，叛逃了，吴邪手下和上面派的人现在正在追查，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
苏万简直出离愤怒：“卧槽，合着我他妈的就是个炮灰啊？！”
黑瞎子削出一条又细又长的苹果皮，继续说：“我跟吴邪商量了一下，这次不算数，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你自己应该明白，你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子，给多少次机会也是白搭。”
苏万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散了。
他最担心，而且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扭转的结局，终于还是来了。
他忐忑地看着黑瞎子，手指无意识地攥住被角：“所以……”
黑瞎子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好笑，也不点破，不动声色地切了块苹果喂给他：“既然入行了，你的天赋又不差，浪费了可惜。所以吴邪建议你转行做经纪人，这活儿不需要动手，会忽悠就行。”
“咳咳……”苏万被这个消息惊得呛住了，咳嗽时牵动伤口，疼得吱哇乱叫。黑瞎子赶紧过去按住他免得挣裂伤口，见他一边疼一边笑，忍不住轻嗤道：“出息。”
苏万等疼痛平息下来，立刻抓住黑瞎子的手腕，好得寸进尺：“师父，那我能不能给你当经纪人？”
黑瞎子任由他抓着，慢悠悠地说：“先养伤，以后再说。小命都快没了，少做点没烟的白日梦。”
苏万赶紧道：“不用以后再说，等我养好了就去给你当经纪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不许反悔。”
“等你？”黑瞎子嘴角浮起一丝笑，“少爷，等你挑大梁，咱们家早穷得揭不开锅了。”
苏万：“……”
“哎我采访你一下啊苏小万同学，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富二代不当，干吗非要想不开整天跟着我杀人放火，挨枪子儿好玩吗？”
“有钱难买爷乐意，管得着么你。”
“你脑子被机关枪扫射了？怎么跟你师父说话呢？严肃点，别笑得跟思春似的。”
“噗……”
窗外晴空如洗，不染纤翳，春风卷着柳絮和花香，浅而暖地穿帘而过。苏万在阳光和树荫铺就的光影中再度睡过去，梦里有人把衣服搭在他身上，一点点重量奇异地令人安心，仿佛在刹那间，往事褪去了淋漓的血色，横亘在此间与彼时的光阴缩地成寸，而漫长的夜晚终到尽头。
他没来由地感到庆幸。
我在茫茫人海里走了很久，原以为要耗尽一生——
才能与你重逢。

篇篇经典啊

《盛夏》
文|半樽墨酒
1
医院病房。
“恭喜你中头彩了。”
一睁眼，苏万就收到了黎簇的贺电。他心里咯噔一下，吓得呼吸器都掉了。
“你说什么？”
“吴局在等你。我还有事，不说了。”
苏万看着天花板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头隐隐作痛。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起了一天前的事。
苏万刚到国安部入职没两天，嫩得能滴出水来，入职大会上的誓词还回荡在耳边。他从五局出来准备回家，结果就那么凑巧，让他碰上了街头闹事。
他什么都带了，就是没带配枪。歹徒反抗激烈，他差点把半条命都搭进去。好不容易制服了歹徒，一个戴墨镜的程咬金突然半路杀出，手捧一个大西瓜，二话不说抢了歹徒的车就要跑。他追上去想阻止，被那人一个西瓜呼在了头上。
西瓜碎了八瓣，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两步倒在地上，红色的汁水流了一地。
后来他听黎簇说，那人到底还是跑了。苏万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居然被人用一个西瓜撂倒了，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最不甘心的是，他没能看清那人的容貌。当时千钧一发，他却被西瓜汁糊了眼，只瞥到一眼那人黑漆漆的大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