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没落贵族之女。
尊老庄之道。脸热心冷，自有计较。

（初春的小雨，从晨光乍现，下到临近黄昏。我撑一把二十四骨竹伞，经臻园、过游廊，一路行得缓慢，从烟青的天色里徐徐擦过，带着满身水汽，站定在花月沉门前。）
（探手收了伞，于廊下轻轻抖落水珠，皓腕上松松垮垮坠着玉钏儿，不当心地磕在伞柄上，碰出清越的一声响）
傅侍妾在么。（我笑一笑）穆燕氏请见。

（最是韶光留不住。来时秃秃的杏树冒新芽，猫儿也淘气起来，占着身量小，整日里胡乱扒拉，满地乱窜，庚莘日日寻它，它也不做理会，比我还有主子气派。仁葵取笑它“猫占人房”，庚莘啐她两句也就罢了手）
（这日我备着洗头，早起便听见雨声，批了兰色披帛下床透窗瞧了瞧，线线画过绿纱，朦朦胧胧，淅淅沥沥，似乎一片的“雨竹”栽落庭院。只简单穿了旧时的绣竹叶儿莲青绸褙子并一袭粉红马面裙，盘坐在矮炕上，临摹八大山人的山水）
（丙艼泡了一壶菊花茶奉上，磨墨道）雨也不见得一时半会儿能停下，我叫小丫头们也不必忙浆洗，只留下烧炉子的记着时刻守着热水，主子也明日再洗头吧。
（手中炭笔勾画出远山框，换上粗毫蘸饱墨儿一笔划下，笑道）蓬头垢面的，也幸好......（话未完，庚莘闪进耳房来，道有客来，愣一抹子，收笔道）请。

（丫头打了帘子，复又撂下，渐渐将沙沙声隔绝。随人入内，瞧见的恰是美人袅袅而坐，侧影温柔纤细，极澹的一缕，几近逆着光晕开。小几上墨意挥毫，笔法深浅错落，半卷正成。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抬，已先是笑）
是奴才来的不巧了，扰您雅兴。
（音韵琳琅，打唇齿间轻巧碾过，目光缓然逡巡在画卷上，山峋秀致，水色灵逸，双眼微微一弯）摹的是……雪个先生？
（雨打屋檐，隐约顺着翘角，珠子一样的坠下，我有些遥遥又仿佛不甚疏离地立着，屈一屈身）问您安。

（脚步渐近时候，丙艼却悄悄道）这位萝薛姑姑，主子不常见得，我们却知道，是爷身边的老人了，极有脸面的。王府落成之后，爷将上下服侍，里外进出之责皆给她一人总领…
（丙艼话将一半，我自顾起身，将对面小方高桌上漆盘倒扣的一个茶杯放她怀中道）既如此，还不沏一杯新茶来。（待丙艼低头去了，重新坐下收拾铺陈了满桌的笔墨纸砚，盖砚收笔卷纸，正劳动，庚莘引人到了，起身请坐）姑娘客气，什么雅兴，打发时间罢了，请坐。
（已卷了一角的画，见她好奇，打开来，指着落款给她看，挑一只小羊毫将那八大山人的名字写周正在一旁。庚莘将笔洗等物拿走不提）是个古怪人的画，并不可考，却有意思。
（仁葵将一个新新的素白盖碗圆瓷斗奉到她面前）请。
（想乌云正浓，晨晨昏昏的，丙艼端来一盏灯，垂手下去了。我见灯花跳跃，听庭院雨打新芽，声声在耳）这风里雨里的，姑娘一路好走吗。

（人未动，只顺着她动作瞧，眼见那山水如生，帧帧风流尽数展在日暮里，一个错眼，仿佛又是祖父，笔法清隽、千石万壑，仔仔细细打量着，伸手抚我发梢：“雪个先生恣纵苍劲，女孩儿家学得不快，待你大些，玛法再教你。”）
奴才幼时......（神采安柔，眼底瞬息凝现专注的光，细探又没有，更像轻鸥掠水，一晃即逝。）
（我侧对着这屋主仆，眉梢仍扬，却长久地沉默，说不上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都淡淡的，淡到快与余晖一并融了，再启齿，依旧似往日一样地和气）是见过这幅画的，只是年岁太小，空有个囫囵，早记不清。
（时光冗长，连茜纱窗下的影儿也没有变，甚至嗅得着他书房里烟墨的松香，静静看了会儿，半晌才道）原是......这个样。
（不再多言，敛袖入座，接过丫头递来的茶，视线自她腕间一扫，一抹翠色悄无声息地隐着，转而与她）
雨并不大，奴才走走停停地，也就慢慢过来了，倒是您，天儿太润，这画——怕不好干。

（静静地，灯花儿清晰的爆了一声，却比红绡外的芭蕉雨还大些了）姑娘——
（瞧她似乎回了神儿，摘下灯罩拔钗挑了挑，眼神从画往她游去又回来，待一应轻语呢喃如烟，暧暧而远。收簪，喝一口热茶）若是喜欢，或对上眼缘，这画便送给姑娘，难得有缘人。
（卷了画轴，交给一旁候着的庚莘装裹不提）干不干，什么要紧，它不好，揉成一团丢了就是。（紧藏闲，欢埋悲，世事莫不如此。道法自然，一身尚存，无事可欺）或成别的勾勒，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如永字一笔，收腕便是一钩，又道）此情此景，叫我想起前人一句现成的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个昏字，可不是我？
（手略一摆，屋内只余两人对坐）姑娘穿林过巷走来，心中自有一番沟壑，坐了片刻却不开口，大抵其中伤了我几分脸面。我虽并没有什么脸，却也不知犯了何例，为难了姑娘。

不必了。（客客气气的一声，将此页轻描淡写地掀过，尾音渺渺，像是尘世间微不足道的一滴水，转眼化入雨幕）我与它的缘，这刻便尽了。
（隔着十数年，我在庆王府的深宅大院，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傍晚，终于记起来那幅画真正的锋笔，把从前那团虚无的影儿，亲手促就成实——想我方才一眼，兴许，确确很是认真。）
（半低了眉，手心拢着温热茶盅子，不经意地拨了下，聆闻后话，也未见什么意外地，稍一莞尔）才坐，您这是藏了好茶，不打算教奴才尝一口。
（婢女们渐次退出，于廊中窕窕侍立。绿针沉浮，热气腾腾地涌上来，自云雾中瞧她，仿佛又绰绰了些许，若有所思）奉茶的丫头，是唤作仁葵么。
（双目善善一抬，似有又无地沉吟望过，微微笑起）
您可，不昏呢。

（她说缘尽的时候，丹红的嘴唇儿启合，仿佛穹顶泼墨沉沉，昙花悄悄舒展花瓣儿，我这才细细的审视起她来。王公贵族的豪仆，出了公门便是三进宅院也并非轶闻，难得是她明艳奢丽的形容下，说得出缘尽二字）
（下意识想捞腰间玉牌，空皱了衣裳。想叫人找来，却不是时候，待低眉去抚，笑道）姑娘这是辞我的谢呢，坐一遭，空手回去了，岂不奇怪。（绸衫最滑，一抹，也就平了。庄生笑宴亡妻，今人也当如是）茶请慢慢吃，东西也请收下，只做见面礼就是，日后若有劳动的地方，也请挂念些。
（起身，坐到她身旁去，微微欠身）家中一应规矩，但凡她需惩戒，姑娘教导便是。只是，还请明示。（道之真以养身，来日方长啊）

（既如此，也不便再推辞，只偏首佯趣一句）往后可不敢再到您这儿来，否则坐一回拿一回的，得了您多少，王爷心疼，定要从奴才月钱里扣。（姿容略肃，亦欠了欠身）谢您笔墨。
（窗上糊着轻薄如烟的蝉翼纱，长风簌簌，杏影横斜婆娑，打烛光中漾动，衬得她玉面也暖，娓娓而谈）
您言重了，奴才愧不能当。
却是她腕上的镯子，镶银翡翠福样儿的，不像是寻常侍女穿戴，正巧，日前正苑里丢了一个……
（我与她素无深交，更不知她有如此玲珑心窍，一时先信服几分，无谓试探）
您知道底下人，惯爱见风起浪，有些话传着传着就难听了，故来问您，是否晓得那镯子的来由？

可惜......（两曳春山一低，侧雪颐、阖榴齿，不再看她的眼，顺口一哂，温温然地，宛若与旧友灯下执棋，闲闲对叙）先生的画，是不该送到王爷跟前去的。
（是先生而非她，此句点到为止，个中意味，她应分明。）
如此——（凝神细听，重重疑窦尽被拨开，眼波游移在朦胧透亮的窗纸上，略偏下颔，是一贯的思索神情）
奴才唐突。
从今往后，必不许她们再传讹生事，倒是过去的日子，委屈了仁葵姑娘，也委屈了您。
（耳畔沙沙声约是小了，一时间，天地俱静。）

（愣一抹子，知她大抵想差了，也是素日忠心的缘故，展颜而笑）姑娘这份差，当吃双份子。（远山可见，近水不闻，总领侍女却不私内务）罢了。
（走两步，将窗支起一棱，晨雨空雾新，横枝有嫩芽，这是鉴元九年的初春雨后图）雨快停了。
言重了，姑娘当值之事，并不唐突（掀门前重帘唤了仁葵细语几句不提）反是我和仁葵该谢谢姑娘才是。（不一刻，仁葵抱来一对瓷坛放在靠椅旁，方桌上）是我们自己酿的米酒，早起加些枸杞、红枣、红糖、银耳，或者汤圆一起热的滚烫，简单又养身。
（雨吟式微，廊下脚步慢慢重起来，渐或一二小珠落盘声，与闲漏人言一起砸碎了）

（窗角一开，清凉的风犹带着水雾顺着缝隙吹入，书案上一摞画纸，被拂出哗啦啦的响，眉眼清明，也只道）
您这样客气。
（旋即起身，礼法齐全，盈盈福了福，又朝着她笑）既是快停了，奴才也不便久耽，却要劳烦仁葵姑娘，随我走一趟。
（她抱酒，我执画，两人穿庭而出，恰迎了夕光满堂，云翳翻涌逼仄，怀中猛然一沉，甸甸的，下意识低眉看了眼，想起曾经那个有着潋滟晚霞的秋日，我被乳娘捂住眼睛，可耳朵里，充斥着官兵们翻箱倒柜的碰撞，领头人居高临下地指着院中堆罗的画卷，我听见他不失鄙夷的音调——前明遗裔，危如累卵，也敢被后人敬崇珍藏？）
（卷入是非，是也就成了非，脚下一顿，突然停下步子，身侧仁葵疑惑地转过头来，风中雨中，唯有身姿挺拔如沾染露水的竹节，袖口一缕玉兰花愈发空濛地绽着，清淡地笑了）
无妨，走吧。
（烈火卷焰，化烬为安，我容不下它，又被谁容得下？）

（仁葵送酒回来，庚莘正端盘摆饭，她洗了手也一同来摆，我止住她）你把我方才的画拿来。（仁葵点头转身去了，不想画及手中未展开，硕大一朵油花儿已绽在纸上，待抬给她看，无话垂眸出去了）
（庚莘摆过，递筷子请用饭，接过来略让一让）你也吃去。
（待各自用饭歇息，午睡过后，将三人一并叫来。庚莘翻柜寻物。丙艼奉上一碗红枣煎茶汤，笑道）你倒乖觉，往日爹爹总夸你才干，我今日方信了。
（探出身去拉了仁葵的衣角，问她可曾吃过饭，回道吃过，遣去取尚存的一幅藏品来，接过卷轴细细打量她，并不搭理，笑道）你远远站那儿，我还当是唬着了，原是为了怄我。
（仁葵冷笑道）我笨手笨脚，给您的画糟蹋了，再不远些，挨着等骂呢。（搁下手边的的汤碗，将画塞给她）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样，撕了还听声响儿。（仁葵越性接过画去，解开绸带，将那轴扯将下来，觑着我看。我拍手道）再撕，撕得响些，赏你受用一日。
（仁葵捉了纸，拉臂便撕，片片碎纸落下，丙艼来添茶汤，被扔了半幅残画）手酸，余下的明日再撕。（丙艼哭笑不得，抱着残幅去了。我笑道）明日也不撕画儿，明日咱们摔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