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原来英雄是孤独
序章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
虚而不屈，动而俞出。
自太古以来，人由女娲所造。人类便皆以为凡人终有一死，然神仙鬼怪长生。便说九天之上，幽冥之下，诸般神灵，魑魅魍魉，无所不能。
然相比人类，神仙鬼怪却是真正的处于弱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类虽无法轻易伤到他们，但人死后尚可转生再来，仙妖之辈动辄炁绝神散灰飞烟灭，再无转生之机。佛修却又多受苍天垂怜，即魂飞魄散，仍存元神，十世轮回，积功累德，再塑佛身，还有一线生机可寻。
太古至今，已有万年，仙界灵气日益稀薄，唯剩灵山，昆仑，蓬莱三处圣地，灵气足以供应神妖修行。妖居蓬莱，佛修灵山，昆仑则由阐教众仙守之。
而五百年前天地小规模动荡致使灵山由内封印，不可进亦不可出。继灵山后，蓬莱昆仑也相继封锁，再无人可知其所在地。
然，仍有洪荒异兽，灵山佛修，遗留三界。
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原乃鸿钧老祖座下童子，后执掌三界，历万年修行，居三十三重天之上。
四百年前，阴阳二炁颠倒，动荡持续百年。多数后修成之仙妖，未脱离阴阳二炁的束缚，元神元炁互不相容。一时之间三界之中灰飞烟灭的仙妖多如过江之鲫，祸乱一触即发，死于其间祸乱的任职之神也不可数量。
三十三重天至此无踪，居三十三重天之上的上古众神亦然。
玉帝消失，天界惶惶，三界不安。
妖魔出，神仙乱。
故事则始于三百年后的中国，曾经众神聚集的地方。

第一章。青砖黛瓦马头墙。
商店林立，熙攘繁华的夫子庙街头，倒是不似寻常古迹那般，天昏昏暗暗将黑不黑的时候，游人散尽，黑黝黝的巷道里，只余留几盏路灯摇曳。
与之不同的，这里是真正的人间烟火味儿。
有人在喧闹，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忙碌，还有人在逃避。
世人千千万，只是恰好，有人出，有人入。
嘴里叼着糖葫芦，什么青砖黛瓦，什么千年老街，瞧在宋佳清眼里的只有鸭血粉丝配点五香豆。遥远的故事里的秦淮八艳是柳如是陈圆圆，宋佳清的秦淮八绝就只剩下牛肉锅贴小元宵。

看着被烤鱿鱼勾走魂儿的宋佳清，昭晞没忍住，一巴掌拍到宋佳清脑袋上。宋佳清大怒，奈何嘴里叼着东西含糊不清。
“泥打窝干嘛？”
“手痒打着你玩。”
宋佳清瞪人一眼，妈个鸡，什么世道，招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她。闭上嘴不吭声的吐出个山楂核儿。昭晞眼尾一挑看着瞬间老实的宋佳清摇了摇头暗道这就是地府未来，悲哀。
一身随性破洞牛仔裤白衬衫的昭晞，瞧在宋佳清眼里不禁嫉妒，寿命悠长，只是岁月格外怜悯昭晞。又有些心酸地狠狠咬下去手里沾满酱汁的烤鱿鱼，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却偏偏一副尖酸刻薄的泼辣样儿——真是难为她三百年天天对着这只死狐狸了。早知道当初这娘们儿下去的时候，就该灌她一碗佳清蜜汁变态辣加量不加价的孟婆汤，让她先睡个几百年。

是的，没错。
宋佳清，芳龄八百岁，地府里任了个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差事，人间俗称，孟婆。不过这职缺她一个不在岗倒是还没啥大事儿，她其实也就是负责坐在奈何桥边上和过路的鬼们拉点闲嗑，来个鬼想投胎了就送它一碗汤而已。
说到底这位置还真是油水不少的肥差。昭晞也怀疑过是不是宋佳清背地里和阎王有啥不可告人的交易，才让她捞到这么个好差事。
不过人间传的那些孟婆汤是孟婆的眼泪，受了情伤躲在地府不愿去轮回这种话，宋佳清笑笑，都是放屁。
至于昭晞，明显，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它是只狐狸，千年老狐狸。精的都要成仙的那种。宋佳清一直都觉得昭晞至今还没成仙是因为神仙不许滥交，束缚了昭晞的天性。

“你确定你那法术没错？那佛修就在南京啊？”
“废话，就你这个脑子里都是屎的德行，靠你就完了。”
“哎呀哎呀，昭晞大美女，来亲亲。”
“你可拉倒吧，别人撒娇那是小鸟依人你撒娇那叫大鹏展翅。”
昭晞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嫌弃的看了眼宋佳清。宋佳清咬咬牙，毫不作掩饰地在手上捏了个诀，本平坦的路上突兀的凸了一块出来，恰巧凸在昭晞脚下。可这女人哪儿怕这点糊弄小孩的玩意儿，十厘米的高跟鞋踩上去如履平地，照样风姿卓越，搔首摆尾，看的宋佳清心底痒痒，牙根也痒痒。
个小屁孩，看着跟毛都没长齐似的就让阎王丢出来，说出去谁信这家伙也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
“嗨呀，要让我再看见那个佛修我一定饶不了他，上辈子我们不就去晚了那么几天，他就给死了，见过饿死鬼吊死鬼急着还阳的，着急下去投胎我还真没见过，你说他们佛修都这么智障吗？”
宋佳清终于从吃货世界脱离，随便把零食塞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咽下一口浊气，不依不饶地继续追上去挽着昭晞，嘴里叨逼叨个不停。
“人间的东西越来越难吃了，啥玩意都往里…”
“闭嘴！”
“………加…”
高跟鞋在夫子庙前猛力刹住，地上留下一道划痕，昭晞回手拉住只顾说话的宋佳清，垂在身侧的右手中指微动。
“一股子腥臊味儿。”
昭晞稍稍侧头，画的好看的一字眉紧锁，就像两条毛毛虫挤在一起了一样，宋佳清听罢皱着鼻子探头去嗅。
“嗯，是挺臭的，还是香辣味儿的臭豆腐。要说腥气味儿，你还不如闻闻你自个儿。”
“你一死人话怎么还这么多？”
宋佳清瞪着眼，很气。鼻子里像是老牛一样喷出一声粗气。
抱臂，跺脚，甩头，一气呵成。

正当昭晞翻着白眼无视宋佳清的一腔愤懑，夫子庙后面却突然窜出三四团的白影，细看之下却是像猴子一般，似是一只拉着一只的尾巴尖一样，跑的飞快，不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门后。若不是二人眼尖瞧得清楚，倒像是幻觉一般。
“是，猴子？这里面不会养了一窝猴子？”
“正常的猴子能跑的那么快吗？”
“或许我知道是甚么，但是我现在饿了，没力气，想吃最东面那家的鸭血粉丝汤。”
背后有阴风，突然感觉到脑后一凉的宋佳清连忙往下一蹲，刚巧躲过了超脑门而来的一巴掌。
昭晞收回手，抱臂看着瞎折腾的宋佳清。可怜见儿的，虽然留着她玩了三百年，还别说，真玩不腻。
“看给你能耐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大不了老娘自个儿动手也能丰衣足食。”
宋佳清皱着一张小脸，妈的这女人真暴力。难怪一千年都嫁不出去，说得好听是千年时光都用来修炼，说难听点哪儿是没时间谈恋爱，压根是没人乐意找她谈。
“那玩意，大概和那个佛修一样，是被“留”下的。”
宋佳清跟昭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由四百年前的那场祸乱作为开端，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乱。昭晞和宋佳清的出现，也正因此。自从蓬莱灵山昆仑的封印之后，三界灵气日益缩减。人界的灵气虽稀薄，但仍旧是百家争夺。
而四百年前的那场令仙妖鬼神谈之色变的大乱，不少神仙魂飞魄散，天界自顾不暇，鬼怪妖魔横出，更是加剧了灵气的耗损，人界也便成了三界中最乱的存在。

宋佳清按下心底的不安，任是她再如何傻白甜，今天这东西的出现也让她心里的疑惑与恐惧更加深一层。到底三界发生了什么，昭晞，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有什么筹码足以让阎王与她交易。
三百年里，她跟着昭晞去找所谓传说中的佛修的转世，大江南北走遍，却始终一无所获。甚至她开始怀疑，——被所有人念念不忘的佛修转世，到底存不存在。
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要选择去相信昭晞。
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宋佳清更信命。 也许作为地府的任职人员，她不该这么想，但偏偏，三百年之前的事，她都记不清了，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陪昭晞走这一遭。
相比于宋佳清的焦虑，昭晞反而更沉浸在一种不知名的亢奋中，以至于忽视了宋佳清的异样。
如果，这东西真的是她想的，并且还遗留在人间，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个老太婆没骗她，天道，还没放弃他们。
只要找到了那个佛修，一切就快了
——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大抵人界是有这个习俗的，一种会传染的习俗。悲欢喜怒，都有个坎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即便火烧眉毛，也没什么解决不了。三百年的时光足以让宋佳清被传染，越来越适应人类的生活，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她都能信手拈来。
昭晞却学不会如何适应，也不想去学会。
她活了这么久，也只剩下执念了。
昭晞闭上眼，伸手接住一片桃花。呀，那漫山开着的深蓝色花草，漫天飘着的粉彤彤桃花，香得熏人，好看的扎眼。
世界真清净。那不是她的故土，又是哪里呢？
“昭晞？昭晞？”宋佳清从不安中惊醒，恍然四顾，却不见昭晞的影子。她还在夫子庙前，街头的小吃冒着热气，街上却不复喧哗——是座空城般。
宋佳清想，现在这夫子庙倒是像那么回事了。
“甚么鬼怪妖魔还敢在我面前作祟？麻溜滚出来，趁早送你下轮回。”
“哪儿来的鬼怪妖魔呢，小佳清莫不是将我这个老太婆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
轻灵空洞的声音蜿蜿蜒蜒地破空袭来，冲进宋佳清的耳朵里，又变成了苍老熟悉的声音。一种，她曾经听过很多遍，如今却早已记不清的声音。
宋佳清放下手上的双棍，她感觉不到怨气——这城里没有鬼怪。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些不知名的慌张在她心底油然而生，却又逼迫着她不自觉开口去询问。
“你是我生前认识的人吗？婆婆。”
“我死了很久啦。早记不得活着的时候是甚么样子了，婆婆你认识我吗？”
“我，认识你吗……”
“你认不认识她无所谓，不过现在，老娘要带她走了。”
天昏暗，夕阳未落，高悬六角屋檐上。昭晞站在夫子庙正门之后，驭符而飞，提刀在前，罡风自身起，身后隐有兽形现，似狐似狸，影罩大地，遮阴阳。
三尺三长刀上满贴咒印，红光烁烁，刀气铮然沉闷冲云霄，遍排浊涛。宋佳清记得，三百年前，昭晞便是以此刀开路，斩杀百鬼破阵，长刀争鸣阴风啸，硬闯往生殿，闯入盖山——那是昭晞的本命法器——封泽。
“想害老娘，再活个八百年去吧。垃圾玩意儿。”

第二章。众里寻他千百度。
入了昏，天色便渐晚。
昭晞站在高台之上，宋佳清站在大道中央。宋佳清和昭晞之间仅隔着一弯红木拱门，一段青石铸的阶，可是恍若隔年。一个凛凛然，一个木愣愣。
大抵是见多了鬼魂的悲欢离合，凡人的喜怒哀乐，孟婆也不免俗的很惆怅。如果要宋佳清去描述她心里的盖世英雄，就该是人间那部很经典的电影里说的那样，他会身披金甲圣衣，头戴紫金翎冠，踩着七彩祥云。宋佳清太小了，没见过真正的齐天大圣，但是她想，总不会差的太远的。
宋佳清掌心聚气，注入双棍中，一防幻境，二，为防昭晞。
“很可惜，你的幻术能困住地府出来的渣渣，困不住我。论这本事，你还要跟我叫声老祖宗。”
总之，她的盖世英雄，绝不是这只口无遮拦的老狐狸。
昭晞驭符落地，黑影消散，封泽之上红光渐微，半空之中徒剩日落月将升。宋佳清终得以看清昭晞，高马尾散落，披发及腰，衣服也被刀气扯裂几道口子。显然，刚刚破出幻境，并不如她嘴上说的那么轻松。
昭晞步步下高台，踏过拱门，长刀在她侧，她在孟婆侧。
——既持封泽，一步踏入世。
这是九百年前沈安之将封泽交付昭晞时所言。
一步入世，这一步，她走过很多遍。
一步离青丘，一步出蓬莱，一步入地府，一步破幻境。
一步出拱门。
随之而来的是冲天的怨气，仿佛化为实质，一息之间冲破屏障，铺天盖地袭来。宋佳清感受得到，怨气自她身侧起。
——是昭晞的怨气，千年狐妖的怨力。
宋佳清在很久以前，就能嗅到危险的味道，那是她天生的一种直觉。只是近几年鼻子有点失灵了，或者说身边的这只狐狸学乖了。
但是刚刚，怨气起时，她闻到了。一如既往的腥气，是血气凝成的腥味。——是昭晞的味道。
“昭晞，你要是栽了，咱们就死这儿吧。”宋佳清放松下来，身体倾向昭晞。她轻轻开口，悄悄地，尾音钻进夜风里，归于静寂。
“这儿也挺好的，有山有水。不过我早就是死人了，还能怎么死，魂飞魄散么。连投胎都省了。”
“那就魂飞魄散吧，小丫头片子，没有你……老娘早他妈出去了！”
“之前我猜它们是狌狌。上古异兽狌狌，然狌狌并不足以结成幻术结界，分割你我。”
“之前你也猜我不是昭晞。”
昭晞不屑，视线扫过宋佳清掌心双棍，一言点破她的心思。宋佳清却未尴尬，怡然自得地转动掌心双棍，依然笑眼弯弯。
“嗨呀。这股子腥气味儿，你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你啦。”
“那你知不知道，这幻术结界，就是狌狌设的。”

昭晞指尖微动，封泽归鞘，化作一团红光消失在她胸前。在宋佳清身边，仿佛一座山一般压迫着她的怨气，也随之消散。
宋佳清愕然，她，竟然被狌狌的幻术迷惑了。
孟婆虽非正神，身份低微，但若论地府，她也算是叫的上名号的神仙，何况她好歹也是活过三百年前那场祸乱的神仙。而狌狌虽有上古异兽之名，却毫无攻击性，甚至只能通过去，不能晓未来。别说只是这么三两只，哪怕再来一窝，她也无所畏惧。
“其实这群狌狌早死了，不然也不会迷惑了我，这里剩下的，是它们的灵体。而困住我们的，是夫子庙。”
“这里真正的主人，就是夫子庙本身。它以自身为笼，设了幻境。狌狌死了，但是它们的灵体被夫子庙强制留下，一千多年过去，早已和夫子庙融为一体了。”
“我们看到的狌狌，其实就是夫子庙的分身。它们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或许是，时不时出来巡逻一圈，刚好被我们撞上，运气不错。”
“同样也很不幸的是，我们都想错了。这群狌狌，很早就出现了。它们不是被“留”下的。”
宋佳清看着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昭晞，她分明能听到风里带给她的叹息，是昭晞的叹亦或是她自己的。宋佳清不再转动手中的双棍，说出口的话像嚼着石头，有些晦涩，有些艰难。
“那，我们怎么出去？”
“巧的是，刚刚我破开结界的时候，惊动了它。”
“谁？”
“夫子庙。”

明月照墙头，清辉比雪凉。月色映在夫子庙的大殿上，形容枯槁的老人花白着头，无精打采地倚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吧哒着大烟。
宋佳清本不想躲在昭晞身后的。她才不怕鬼怪，但怕极了老人。怕极了花白头发，满面皱痕的老人。
“啊呀。小娃娃，你们是被小猴子带进来的吗？”
“那是狌狌。”
“管它又是甚么，老头子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活物进来哩。”
“是因为只有死人才能被你吃掉么。”
“不是吃掉。”
“他没有吃。”
轻柔的少女音和上沙哑羸弱的声音，摔在空落落的大殿里，格外清晰。老人稍抬头，注意到昭晞身后的宋佳清。
“年纪大啦，眼神儿也不行啦。”
“我没有吃掉它们，但是它们确实和我融为一体了。那时候孤魂野鬼太多啦，最早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
老人树皮一样干巴巴的手仔细的摸着柱子，伴着月色，金光乍现——红木实柱陡然扭曲，紧接着是大殿，月夜，整个空间。
“很久很久以前，我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
透白的瓷石柱，雕飞凤刻麒麟的栏杆，金碧辉煌琉璃瓦，玉阶清净珠檐飞，不曾坠半点泥污。说是积石如玉也不过如此。
“那时候，我叫做东晋学宫。”
“大抵人类的寿命都很短。我的父亲们创造了我，他们的血肉，汗液，融在我的身体里。我还没长大，他们就死了。”
“我仿佛是睡了一觉，大概。不过睡得并不安稳，腰酸背痛。等我睡醒后，他们叫我孔夫子庙。——对了，孔夫子是谁？”
“啊，我活的很自在，时间并不能束缚我。”
“对，那群猴子们，你叫它们狌狌，那群狌狌，它们仿佛生来就与我是一体的，我有感觉的时候，它们就存在了。
后来，我好像受伤了。
不疼，但是那让我很困。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那么多的生灵，他们聚集在我的身体里抱成一团，哭喊着，嚎叫着，很吵。”
“可是我不能赶走他们。不能，也不行——你见过大树会赶走它身上的小虫子吗？”
“我很烦躁，起码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因为那些小虫子，他们变异了。也许不能用变异来形容。——为甚么你们现在才来呢？你们该早点来，他们就不会变异。”

一片苍茫无边的黑暗中，宋佳清闭上眼，她能看到。在老人断断续续的叙说中，她仿佛能看到那群被困在孔夫子庙里的生灵们。
鼓角争鸣声起，刀光剑影落下，无数人被捆绑在一起，断肢残骸，白玉石阶浸染得猩红。又有无数人哭嚎，拜倒在孔夫子庙前，再也没有抬起头。
是尸横遍野，是满目疮痍，太多的苦痛。
故事里沉浸千年的悲哀随着老人的诉说，在一瞬间，全部飞进宋佳清的脑子里，她很难受。
谁生，谁死，神也不知道。
生了，死了，转头一场空。
“五浊恶世，谁渡？”
宋佳清睁开眼，眼睛里似惑似悲似怜悯地看向黑暗中独坐的老人，缓缓开口。
“众生皆苦，诸法无常。南宋建炎年间，孔夫子庙遭战火焚毁。他们没有变异，他们死了，死在战争中。它们的怨念，太重了，重到人间不能承载，所以它们无法离开你。
直到绍兴九年，孔夫子庙才得以重建，更名…”
“建康府学。”
“建康府学。”
“这是我，第三个名字。而从那时起，我发现，我可以动了。我不再只是一座宫殿，一所庙宇，一块巨大的，冰冷冷的石头！而那些哀嚎着的死人们，不见了。”
“这就是为什么昭晞说，你吃掉了他们。”
“我没有！我没有吃掉它们，虽然它们让我很烦躁。”
“你没有吃掉它们。它们只是像狌狌一样，在你的体内。你真正的，体内。”
“狌狌，它们是几千年前就死在了这里，而东晋学宫，被建在狌狌亡魂之上。上古异兽亡魂养灵，所以你有了不该有的自主意识。”
“你忘了吗，现在的你，不是东晋学宫，不是孔夫子庙，不是建康学府…不，根本没有建康学府。”
“现在的你，是个怪物。”

复清明。日头当中，宋佳清和昭晞站在夫子庙前的南京路上，人来人往的洪流中。恍然如梦。
“我把它们送走了。”
“你让它们魂飞魄散了。”
“是解脱。”
“它们没有害人。”
“但是它们早就死了。这是解脱。”
昭晞深深看了一眼扯住她衣摆的宋佳清，把目光移到正前方的大道上。是解脱。
所谓幻术，到底还是困住了她。夫子庙心甘情愿的作茧自缚，最后自欺欺人，高明的幻术。
——我看见了和平故去，建木正在枯萎。
宋佳清低着头，松开手。她的声音很轻，一阵风拂过，就吹走了。
“1937。”

千万重山环绕，涛涛水桨声隔，绕着秦淮河畔，隔开岸上凡人。
突兀华贵的秦淮画舫，肉眼凡胎难见。
“我爸呢？”
宋佳清怪不落忍的，徐天南毕竟不是甚么佛修，他现在只是个凡人。她扭过头，徐天南带着些微希冀的目光又落在昭晞身上。
昭晞倾倒银壶，酒浆流在杯中，满抔碧汤醉了满室。
“他会活得很好，长命百岁。你之前的每一世都是如此——”
“这不是好事。”徐天南打断昭晞，咬牙切齿，“好不好凭甚么要由你们决定？”
“不是我们，是天道。”
“如果你们没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我们不来你就真的死了。这是第十世，你不能再死了。”
“你不如让我死了。”
“佛有十世轮回大圆满，不会死。只会化金身，飞升回灵山，可是灵山已经消失了。你没有元神，就只能灰飞烟灭。我们是来救你的。”
“你们救了佛，谁救徐天南？”
昭晞顿住。无论是徐天南，还是佛修，她都不想救。——她只想救蓬莱。
离了青丘，她只剩蓬莱。就像沈安之说的一样，狐狸都很狡猾，不可听它们的话，不可看它们的样子，不可信。
“徐天南，我可以让你“复活”。”
“昭晞？”
“找到你的元神，你就可以陪着徐江安度晚年。”
“我的，元神，在哪里？”
“这一世你还活着，它就会主动回来找你的。”
徐天南懵懵懂懂，似是新生。昭晞的话他听不懂，甚么佛修甚么轮回，他自认从小到大虽没坏的没边，却也和听斋念佛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莫名其妙的，他就变成了佛的转世。
大抵他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但他不想。
徐天南是徐天南，佛是佛。
“你们是神仙，会法术，能够修改凡人的记忆。”
不容拒绝的语气。虽然如今的徐天南不过一介凡胎，但灵魂里带着的印刻却足以让昭晞的妖气在一瞬被压制下去。
“我需要宋佳清的协助。”
乌衣巷鸭血粉丝店老板徐江的儿子正午时分失足落河，生死未卜，人尽皆知。
刚刚还是明日朗朗乾坤照，如今一场秋雨来的让人猝不及防。
“老徐，你在这儿干嘛呢，还不回店里啊？”
“啊，这就回去。刚刚不是下雨了吗，没来得及回去。”
“嗨，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着哩。”
“是啊，天有点凉了，还是都早些回去吧。”
“入了秋，可不是就要凉。哎，听人国外就和咱们这儿不一样。等明年你家天南娃子从国外回来，让他带着你一块儿出国。”
“哈哈哈，该享福了啊老徐头。”

第四章。休道天凉好个秋。
“人间有句话叫啥，舍命陪君子。要让阎王知道我拿孟婆汤陪你做这种勾当我就死定啦。”
“那你倒卖孟婆汤的时候呢？”
徐天南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六百只鸭子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停不下来。他不傻，就算这两个女人吵架拌嘴如何无聊市侩，她们也不是真正的人类。
对他而言，现在已经是最好的处境。
“卧槽你小点声！”
宋佳清突然扑过来捂住昭晞的嘴，昭晞涂着指甲油抖了一下，红艳艳的指甲油在半空中虚画一道。拨弄开张牙舞爪的宋佳清，昭晞终于空出时间想起来徐天南。
“灵山佛陀座下三十五佛，知道吗？”拧上指甲油的盖子，昭晞漫不经心地开口。“五百年前，天地动荡，灵山蓬莱昆仑相继封锁，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些圣地所谓的封锁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我是从蓬莱，逃出来的，唯一的妖。”
“…到底是什么情况？”
“灵气反噬，天道不容。”
昭晞说的太平淡，宋佳清却猛然转头，诧异地望着不发一言的徐天南。
“可是灵山…！”
“对。灵山是最不可能为天道所不容的，但是偏偏，就是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过灵山的情况和蓬莱或许不同吧。徐天南，现在找不到他的元神，我无法确定他是三十五佛中的哪一尊。”
昭晞坦坦然直视着徐天南探究的目光。
她说谎了，但没人能够揭穿她。甚至于阎王，都无法看穿她的谎言。何况宋佳清和徐天南。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种族天赋。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徐天南。——这里能够知道徐天南到底是谁的人，只能是昭晞一个。
“所以，也就是说对于徐天南的元神在哪儿，是谁，说我们根本无从下手，只能守株待兔。”
“魂魄一直在轮回，而元神不灭，游荡在世间。这，这，佛简直不可理喻。”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佛比神妖结实多了，无论是灵魂还是元神。”
“晚上吃什么？”
徐天南打断二女，无论是三十五佛，灵山，还是元神，他都不在意。因为他现在，还是一个人类。
任何意义上的人类。
会饿。
“自己去泡方便面吧。”昭晞长舒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不可名状的无奈。“不过你要快点，我有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