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
我在榆树干上刻下了第四条比其他短痕都要长的一道印记,表明今天又是我所知的一个七天的结尾。离我醒来已经呆在这座没有尽头一般的深山中已过去二十八天,鸟照旧啼,草照旧春涨,我照旧屁都想不起来。
二十八天以前,我于一阵颤栗中醒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满是伤痕,肚子上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汩汩往外冒血。醒来时我躺在一片湿草地上,天色渐暮,又美又冷。四周充斥着清新的高山空气,一口气哈出来,一团白雾团了又散。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内心充满不可名状的恐慌,感觉自己刚躲过一场逃杀,脑中一片混沌,双目充血,几乎就被高血压搞去了。
那时我恰巧听见一个小孩声音,稚到分不清男女,大声问道:“爷爷,那边有声音你听见了没?我刚才那一下是不是把什么打掉啦!”
一个老人声回答:“听见了听见了,那是被你惊着的松鼠拿爪踩草吧?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不给你今天的糖吃了。”
我趴在地上嚼了根草进嘴都不知道,还在试图从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与空白中缓过来。小孩的声音立马委屈地瘪了下来:“咱去看看松鼠呗,我还没玩够呢!”
老人斥了起来:“一个下午了,你还没玩够?带你过来练炁,你练的啥?”然后突然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他哄小孩说,“快点回去吧,太爷该着急了。等你下次想出来,我再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玩。”
小孩兴致也好了,开开心心地答应,然后一阵簌簌的声音,我知道两人踩着草走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浑身伤处传来钻心的痛,赶紧张大嘴喊,想把那爷俩喊住。奇怪的是,在我张口的一刹那,一股青气从我喉中涌出,接着感觉像是一口铅被我喷了出来,喉口发黏,出不了声,但又沉又软的身体感觉像慢慢精神了起来,似乎伤口都开始好了。那团青气在空中逃也般散开,隐入氤氲,消失不见。约摸五分钟,我感觉自己能起来了,就一蹭一蹭颤颤巍巍爬了起来。地上草皮被我抓起来一块,善哉。
我坐在地上喘了两分钟的气,才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就是我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了。这种感觉并非过度紧张的突然的蒙,是那种彻彻底底的蒙,就是我真的除了刚才走掉的爷俩、现在估计一脸死相的自己和一片高山零下n度草原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拍拍自己的脸,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便掐掐腿,结果疼得又躺下了。撩开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衣服看看肚子,上面几道快把肠子切成黄瓜片的伤口,现在居然都慢慢愈合了。
我躺在那里好久,才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既然我失忆了,那总得有些东西是必要了解的吧!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往前边走边找。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所处于深山之中,绿木成林,正值晚春,原草茵茵;刚下完雨,空气中弥漫着被浸湿的鲜木香。我从一片深幽幽的草地上醒来,带着浑身能自愈的伤,孤零零地,包括自己的名字在内,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第一个猜测就是我被人挖了肾尸体丢到山里,结果染上某种超能力醒了过来,那我现在该走剧情去找过去还是下山复仇啊?
很快我就意识到,哪条线我都走不了,因为我发现我不想得知自己的过去,也不想下山。这仿佛是一种深根意识,扎于我脑髓之中。我没有丝毫想记起从前的想法,感到最强烈的是身上围绕着一股惰性,这股惰性给我的启示就是:什么都别问了,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找了,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我以前肯定是个很懒的人。
但即使有了如上的理论,我还是有件事要知道的,便是我现在在寻找的东西。跋山涉水(其实也没有,就是趟趟湿草)一路,终于在昭昭之处看到一个东西,我立马明白那就是我在找的,就一路走了过去。
我就在那面镜子一般光洁明媚的湖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披头散发,一身黑衬衫松松垮垮,感觉真的被偷了肾一样的眼圈,二十几岁还算对得起观众的脸。
我得大概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就这样,还是挺满意的。然后我吁了口气,什么都没想的同时,一转头看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上面似乎刻了字的小石碑,灰灰矮矮的冲着湖面,被染上一小块湖水的幽绿。我便绕着湖走了过去,蹲下身去看碑上的字。
王也之墓 生卒年19-- ~ 20--「a」
我转到背面看了看,除了那几个字之外便再无其他。这人生前一定挺惨的,二十几岁就去了,都没人给立个像样的墓碑;就这样一块粗糙的石块,因为临湖潮湿的关系爬满了青苔。但当我一屁股坐下与这个死人碑并肩望去,发现他能看见的景色还是很好看的,一眼湖水次眼木林,斜四十五度角望过去,是笼在两边的树木岔开所能目及的一片天。有趣之处是这个墓碑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茶味,我仔细看了看,发现不规则的石纹之中还带着几小棵泡完的暗暗的茶叶,像有人将冲好的茶浇在这墓碑上来祭他。
站起来的一瞬间我就决定要隐居于此了。并无任何杂念,只是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懒到了极致,就想说不定是我之前是个上班族,太忙了累死重生才会这么渴望安宁休息?反正我什么都不想知道,那就在这自生自灭吧。
从那天起便再也没有人来过这个地方,我渴了汲泉水,饿了两天开始揪到点野菜,春雨后林里都是白胖胖脆生生的笋,都能吃,还不难吃。湖西处有棵栗子树,等它长熟了我还能炒栗子吃,这个事我每天想想就挺幸福的。过了一个星期,我在林深处搭个小草棚,感觉蛮易倒的,但睡起来挺爽,那暴雨一天不下我便撑一天。天公作美,连着两个星期都是红日高挂,晴空万里鸟啼声渐明。草棚边有棵又高又粗的老榆树,长得七扭八歪,枝桠正好伸到草棚上方,其实倒莫不如说是我特意把棚搭在这里的。每过去一日,我便拿小石块在树干上划一条短痕,过去七天就划拉一条长的。我尽量划的比较轻,好不伤到树皮内的树质;好说歹说也是一条命。(说不定我以前是搞爱护树木工程的)它树冠郁郁葱葱,长满翠绿榆钱,有时我会爬上去揪把甜丝丝的榆钱嚼来消磨时光。我还拿它的一根长树枝和几根头发拴了个鱼竿,闲来无事就和那石碑并肩坐着钓鱼,也不管缺不缺德,一钓钓一天,钓完大多都扔回了湖里。后来很偶然的一个早晨,我早起活动时发现自己以前好像会打太极,所以打那以后还每天起来切切西瓜。我竟很快适应了这种隐居生活,并在这种生活中得到了仿佛一直梦想的满足。
但就是在今天,我刚划拉完二十八天的道子开始,一切都开始异样了。其实这份异样从昨天便开始有所预示,我昨日垂钓了一整天竟钓上来一条鲜红的死鱼,吓得我把它埋在湖边,立了个小冢。约摸深夜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梦里有血光、呼喊,极尽不祥。醒来一刹那,我又听见山中响彻起一声惊雷一般的惨啼:“苦啊——”我即刻想这是杜鹃的啼,确在春天出没,啼叫悲戚,但我以前可没听过。这只或多只杜鹃在林中奔走,极尽痛楚地啼:“苦啊!苦啊!苦啊!”听得我辗转难眠,浑身起鸡皮疙瘩。它肠断声声血,我可没有郎要盼回啊?
第二天醒来,就是今天,天蒙蒙亮,草露小湿,杜鹃销声匿迹,又是善美明媚的一天。我心满意足地爬起来,估计昨天有什么玩意在渡劫呢?想着就刻了一个七天,背了钓鱼竿屁颠屁颠跑去钓鱼了。
钓了大概四五个时辰吧,当我把第二条鱼放回水里时,就有不同往日的事情发生了。有个人穿过外林,站在湖的另一边站了一会儿。我很快发现了他,那是个老头,中等个子,头发花白,一副盲镜架在脸上。他不踽偻,腰板很直,身板偏瘦,但精神气看起来特别足。他五官端正,神采奕奕,鼻梁细挺,看起来就是年轻时肯定是男性公敌的那种。
我坐在那,还叼着根草,举着鱼竿,看着他。他真的是个盲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却在没有任何探路法的情况下熟练地绕过那一片湖水,慢吞吞散步一样走到了我边上,就是这个王也的墓碑前方。
本着不想脱世的情况下,我甚至都不觉得自己还能与人类好好交流了,就尽量放缓了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呆着。我看着他从腰上解下一个一看就是地摊货的瓶子,拧开盖子,里面是半瓶泡的很淡的清茶。他把茶浇在了碑上,全程无话。
我憋了口气,看他慢慢浇完,把瓶子收好,慢悠悠地吁了口气。
“憋气多难受,你吐出来吧。”
我:“噗”
一口气被我吐掉了,脑子里的弦还没缓过来。这位他也不按剧本走,到底是不是瞎子啊?!正当我喘了两口气非常尴尬地想说点什么时,这个老头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嘴唇颤抖着,攥着拐的指关节也白了。
我吓了一跳,想着要不要给他顺顺气:“大爷,你,你还好吧?”
结果我话一出口他好像更不好了,猛地站起来拐朝我抽了过来。那一刹那我才发觉自己太极拳打得不错,直接阴手柔劲卸了他一拐,还没有来得及感叹自己好厉害,这个老盲人居然伸手看得见一般抓住了我的领子给我哐地摔到了地上,背部火辣辣疼。
“大爷——”我屏了口气哭笑不得,“那什么,咱有话好好说……”
不是我打不过他,我自知自己一个太极就能把他卸到一边,但老爷子一急起来,好像浑身的病态一下就出来了,精气神弱了好多,看着好像都要出心肌梗了,我多怕自己伤着人家。这个老头就这样浑身发颤地用他的盲目看着?我,这样的场景维持了好半天。
半晌之后他打破沉默,松劲了,我也突然解放,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喘气,反正他也看不见。他又哆嗦了一下问我:“你是谁?”
我诚实地回答:“忘……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对不住,我刚在这醒过来没多久,好像脑袋……”
“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啊。”心里已经开始犯嘀咕了,大爷你是不是要相亲啊。
老头在那里伫立许久,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对着我说:“你个混账玩意,遭尽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