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寿妃】
闻之老内侍云:世宗一日诵经,运手击磬,偶误槌他处,诸侍女皆俯首不敢仰,惟一幼者失声大笑。上注目顾之,咸谓命在顷刻矣。经辍后,遂承更衣之宠,即世所称尚美人是也。从此贵宠震天下,时年仅十三,世宗已将耳顺矣。其后册拜为寿妃,拜后百余日,而上大渐。说者归罪寿妃,微似汉成帝之赵昭仪云。寿妃之薨,在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宫嫔承恩早,而下世晚者,近代少其比。 ——《万历野获编》
万历三十八年正月,小雪。又一年年关,皇宫里派人送来了年饷。同日,荣儿的兄长托人送来一篓榛子,是我年少时爱食的。荣儿…不,我不应再称她为荣儿,她已经是世宗的恭淑安僖荣妃了。掐指算来,她和他,也都走了近四十年了。
我斜倚一只方桌,手持铜铸小槌,一下下砸着榛子。窗外细雪霏霏,怀里猫儿睡得正酣,嘎吱一声,是积雪压折了红梅枝头。
我常忆起世宗在时的情形——世宗穿着大红滚边夹袄,盘腿坐在榻上批阅奏折。我抱着蓝眼珠的猫儿从外走进,呵手问安。世宗向我招招手,荣儿从我怀里抱走了猫儿,我乖觉上前,伏在世宗腿边。世宗问我,今年想看什么样式的花灯?我答,最喜浙北夹纱灯。世宗笑了,说,那就让地方多进几盏到你宫里。
直到世宗驾崩前,我从毓德宫迁出时,那几盏夹纱灯还在。不知后来的主人会不会仍保留着?想来大约是不可能的。
宫娥生起了火盆,捧来搁在我脚边,道:文贵妃遣人来,请您今夜过去吃酒。
在我怀里打鼾的猫儿此刻睡醒了,兀自跳下地去,绕过屏风,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我稍稍抬起眼眉,手里铜槌起落,榛壳应声而裂,乳黄色的榛仁从碎壳中滚了出来。我缓缓拾起榛仁抛进瓷碟,又慢慢说:我今日觉得十分累,就不去了吧。柜子里还存着两匹岁锦,你代我给文贵妃送去,这么些年了,也不好扫了她的情面。
宫娥应声去了。屋里重归寂寂一片,世宗又恍惚出现——
罗帐锦衾里,世宗拥着我,问,可有什么心愿?我羞红了脸,掐着被角,不敢作答。世宗低低的笑着。我揉搓着被面上红红紫紫的锦簇,轻声说,过年了,奴婢想看烟花,可宫里不许放。
后来,世宗赏赐了许多烟烛花给我。有一回,他与我在帐子里游戏,不成想却因此引起毓德宫大火。慌乱之中,内侍护着世宗先行逃了出去,我被困在屋内,唯有惊惶大哭,就在千钧一刻之际,把我从掉落的悬梁下推开的,正是葬身在那场大火里的荣儿。
远处传来三声丧梆,我幡然惊醒,已是泪眼潸潸。不知何时夜风吹开了窗,屋外风雪迷离,可我看清了——世宗穿着明黄的冕服,摩挲着念珠手串,一如旧时。世宗身后,荣儿抱着蓝眼珠的猫儿,向我笑着。
我又惊又喜,跌跌撞撞向他们跑去,从此永远永远和他们同归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