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历初始，又是一朝光景。自开春后天已转暖，推门再不是朔风凛冽的模样，一如从前的许多年里，总以冰破云开的姿态来描画起新的时间。）
（早先与知纨相约往潭柘寺进香，数着也到了日子，打荣王府出来，车马就一路未停的朝西郊处去。敬良公主病逝，二伯自额驸府迁回官邸，连带着行深知纨几个人亦要搬回富察府，故而我偶有回富察去的时候，能见她的回数也频频了起来。千机打了车帘，与我说潭柘寺就到了，我睇她一眼，只道：）
“一会儿瞧瞧五姐到了没有，等她到了，我再下去。”

【进宫的日子已是定下，内务府的旨意也在昨日到了富察，不过月余的光景，我便要告别这京华烟云，投入另一场繁华之中。从甘肃，到京城，再到如今的紫禁之城，一步一步，皆非我所愿，亦非我所能左右，不过浮萍随水，顺流而下，明日又该如何，我竟已失了盼头。只知，那高耸的红墙，算是彻底隔开了我与阿玛，斩断了我所有的遐思与幻想】
【知敏日前回门，相约潭拓寺。我勉强应下，今日起身，便是往郊外而去。至山脚下，一挑帘，便是瞧见了早已候在此处的知敏，缓缓唤了声】
知敏

“四姐！”
（我一见到她，就挂出一个笑来。四姐是二伯所收养的汉人遗孤，这一桩事在富察府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些年下来，她在额驸府由公主教养，早已出落的和八旗世家格格一般无二，然而细究起来，同我们又有那么一些不一样——她骨子里带着的是汉人闺秀的温文娴静，自是更讨长辈喜欢的。）
“我方才还说要在车上等你，和千机正说话的功夫就见你到了。”
（从前未出嫁时，我常往额驸府去寻她一道，后来姊妹相继出阁，我也一样，见的自然也少了。而令我最想不清的一件事，就是连序齿最末的一个我都已为人母，可四姐至今却仍待字闺中。）
（——当年她问过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她的神色。）

【知敏待字闺中之时，我尚在公主府，偌大的公主府只有自己一个格格，自然不及富察本家来得那般热闹，好在知敏性子活泼，时常过来走动。一来二去，情分便也是到了。暮春时节，百花早已过了盛放之季，及目望去，只余一片苍翠，郁郁入目，扬手拢了拢衣领，搭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这才是说着】
从前倒是常来这潭拓寺，只是今朝，怕是最后一次了
【从前执笔墨，便读到过元稹那首白头宫女在，闲话话玄宗。一入宫门，便深似海，怕是一生都难有踏出的时候，至于如姑母那般风光省亲归府，那是更难修来的福分。如今，我早已没了那些个盼头，只觉岁月空空，如何度都只是虚度余生罢了】
从前，我总不愿嫁人，如今才发觉，不论嫁谁，只要是在这宫外，总归是好的

“怎么？什么叫最后一次？”
（潭柘寺早不是头一回来了，幼时逢年过节老祖宗来进香，时常会携了我来。莲花座上的佛像数十年如一日的慈眉善目，兴许真的也就像经文里说的那样，佛海慈航，普度众生。）
“莫非你的亲事已经定下了？还是你自个儿终于舍得嫁人了？我回府原就极少，竟还不知道。”
（闻她后话，眉梢一挑：）
“我就说，你待字闺中这么些年，也该到时候了。趁着今儿赶巧，再在佛祖面前问问他老人家你的姻缘？”

【寺庙之前熙熙攘攘，袅袅青烟打那院墙之后悠然飘出。同知敏二人提裙拾级而上，一面儿听着她的言语，一面儿瞧着，此处一幕幕，皆是我最熟悉的景，如今瞧来，却透着陌生。侧眸间远山黛黛，嘴角勉强勾起淡抹笑意】
你原还不知吗，本家早已接下了旨意，再过上月余，我便要进宫参选了
【家中姐妹十人，生在富察这般簪缨世家，大多是嫁进了皇家，或为一府主母，或如知敏这般封号平妻，但无论如何，总归还在那宫墙之外，来去皆是自由得多】
若是得选，以后你我再想见面，怕就不如如今这般轻巧了

（我顿了半晌，才又开口：）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最后竟会入宫。”
（我忽而想起来大约七八年前的模样，我站在院落里，仰首同六哥说话，我问他，二姐三姐都在宫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好像我们富察家的女儿，个个都要进宫去上一遭似的，可等了一晌我又否定了自己刚刚说的，不对，明明还有四姐呢，她既没去做女官，也没去当伴读，更没有奉旨小住，她应该是唯一的例外了罢？）
（原来也是没有例外的。）
“你若担心这个——其实倒也无妨，宫中到了大的节庆饮宴，各府里的命妇女眷，有时也是能去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像原先那样见面，肯定是不能了，你瞧我自从出嫁后，除却三姐五姐六姐八姐她们一样嫁在城东，其实就已经极少同家里其他的姊妹弟兄见到了。”

【山路不长，言语的功夫便是已到了寺门前。大殿之内佛祖慈眉善目，面庞在袅袅青烟之后朦胧隐约，世人皆爱拜佛，一求心安，二求顺遂，只是求来求去，世间诸事十之八九是难如人意的，但是到底舍弃不了这份殷切。就如同此刻的我，明知阿玛那晚的绝望，却百转千回间，难以忘怀的，还是当年他蹲下身子，笑问我的那句，从此唤你知映可好】
是啊，我也未曾想到最后会是我
【二姐，三姐，眼前的知敏，还有下面的妹妹们如今都已是福晋，女儿绕膝。我赖在富察蹉跎着岁月，无非是想陪阿玛的年岁长些，再长些，如今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我是在想，皇宫该是怎样的地方，去那样的地界守着小小一方院落，日思夜想期盼君恩又该是怎样的岁月
【莲步轻移，提裙跨过高高的门槛，垂眸间轻言一句】
我原盼着的，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么四姐，你不想进宫么？”
（富察府既已接下参选旨意，那么四姐入宫，就已成定局。一如当年众多姐妹们的亲事，一经说定，再不能改。她口里字字句句透出的不愿意，我太懂了。我曾与紫禁城有过两次缘分去见上一见，垂髫时候，我进过宫去给八公主做伴读，年少时候，我与知琅并赴金銮朝凤，幸得嘉衔。那里诚然是天下间最为尊贵的地方，可是看一看也就罢了，要叫十多岁的女孩儿进了宫门，一去就是一生——过的大约会太难太难。）
“一生一世一双人，哪里能有这样容易——不过都是赚小姑娘家眼泪的话。”
（幼时听戏，戏文里多半都是英雄美人，才子闺秀，一折一折的唱念做打，好像世上的人都能这样似的，但等到戏散场，故事原也不过是故事。）
“四姐，你不会不懂。”

是，我懂。可是有时候，懂是一回事，通又是另一则事
【年少之时，恩爱如爹娘，西苑亦住着一位姨娘，遑论之后随阿玛进京，富察高门之内，三妻四妾，阿玛同公主之间相敬如宾。众姐妹所嫁之所，更是繁华团簇，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戏文里才子佳人求的一场浮梦。梦醒了，便没了这般的盼头】
【回眸瞧着身旁的知敏，她已为人妇多年，王府朱门内浸润的通身气派早不同从前】
难道你不曾想过？

“什么事都有代价，情拿命赌，风光要用自由换，没有为之豁出性命的勇气，就不要一味谈情。大多数人都赌不起命，而这样看起来，舍弃自由就容易的多了。”
（我与她一路踏进佛堂，拈过清香三炷，就着烛火点燃，奉于佛前炉鼎，闭一闭目，三拜方止：）
“佛祖跟前，不打诳语。”
（诚如她说，懂是一回事，通又是一回事。我略一颔首，有些答非所问：）
“我从前很喜欢听戏，后来就不爱听了。”

【清香三炷，奉于佛前。双掌相合，从前每每跪于佛前，所求所思不过阿玛安康，顺心平意，如此这般求了十年，我见他位极人臣，尚主娶妻，儿女成双全。这份念，浸润身骨，思入心神，到了如今，恍然间所求未变，哪怕他早已于一夜寒风中推开我，送我入那不复之地，此生不见】
【少女怀春，我亦读过那些个风花雪月的戏折子，人世间最苦的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最难求的便是两情相悦。这份情，这份苦，终究是我自个儿巴巴地讨来的，怨不得旁人，亦怨不得他。殿外的日头打那窗格子斜射而入，似蒙了一层薄薄的金纱，流光浮动。知敏的那些话入了耳，进了心，这般转一转，再扪心自问，情拿命赌，可赌得起？我想，终究是赌不起的，十年养育恩历历在目，那一年我候在公主府门前，风雪里等自江浙而归的阿玛，宫灯映辉下只一眼，我便知，这一生不论随风何处，我终究是恨不了他的，终究是愿他好，哪怕此生不见】
【知敏浅浅一句，似答非所问，我却隐约听出了十之八九，那一年我曾问她，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白驹过隙，如今皆随风散了】
我却一直固执地听着，一遍又一遍，唯恐自己忘了，便找不回来了

“可你记得又能怎么样？”
（她言语里仍有未尽的缱绻意味，然而在今时今日，却不合时宜极了。）
“四姐，你说过，本家已接下旨意，月余后你就要入宫参选。如今你已经是待选之身，等到一旦入宫留了牌子册封，那就是宫中的嫔妃。你冠富察之姓，敬良公主教导你多年，待选的八旗闺秀想的该是什么，甚至到宫中嫔妃又该恪守什么——如此，还要我，与你再说一遍么？”
（如果早在八年以前，我一定不会这样对她说话。但是很可惜，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
“四姐，别为那些原就虚渺的物事挂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