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TS.CP‖170117原创‖青岚记事（主南国南糖副珍锡95 长篇武侠）

第一章
风声呜咽，淫雨霏霏。
青岚山上遍布茂林修竹，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身披蓑衣，领着一个瘦小少年，攀行在泥泞的山路上。少年显然没有武功底子，青岚山本就山势陡峭，晴日里登山已属不易，如今凄风冷雨加身，更兼天雨路滑，他每登一级便是一番与意志的较量。纵是如此，他仍然咬牙坚持着，不肯示弱，不愿拖那男子的后腿。
前面的男子忽然停住了脚步，不由分说握住了身后的少年的手。少年不解其意，正想出言询问，掌心传来一股热意，且这热意似有灵性，转瞬在他经脉中肆意游走，令他通体舒泰。
少年讷讷道：“恩公，你作的是何法？”
被唤作“恩公”的男子闻言一笑，一双眼眯成两道弯月，“渡了些真气与你，助你御寒。将来教你些功夫，你自己练好了，就能有真气护体。”
少年的眸子霎时被点亮，“我也能学武功么？若是学成了，我便把自己的真气渡给您，保您抗冻。您省着些真气，我已经够暖和了，咱们继续上山吧。”
“傻小子，学功夫哪只是为了抗冻，保家卫国才是正道。”男子笑意融融，“方才我一时嘴快，学武功这件事嘛，我说了倒不算，还得见过一个人，他同意了这事才算定。”
见少年立马忧心忡忡，男子安慰道：“你放心，他貌似严苛，心肠其实再柔软不过。只是这些年身负掌门重责，顾虑较常人多些。不过再怎么说，我这师兄的薄面总得赏，料来他也不会为难你。”
少年点了点头，随恩人一步步攀登，迈向未知的命运。

守门的小童遥遥望见男子，早有一人向内禀报。不多时，一名青衫男子执了柄油纸伞前来迎接，身后还跟了两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为首的青衫男子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虽作文士打扮，可眉眼间丝毫不见迂腐酸气，一举一动尽是说不出的潇洒。
蓑衣男子瞪了眼报信的小童，“重明你又不听话，说了多少次，我回来就安安静静让我通行，何必叨扰掌门？”
“五师兄你别怪重明，我再三叮嘱了，待你归来，我要亲自来接。此行必然诸多凶险，见你安然无恙，我方能安心。开阳，速去准备，为五师兄接风洗尘。”青衫男子向身后的少年嘱咐了几句，定睛在蓑衣男子身侧的少年，“五师兄，这位是……”
瘦小少年脊背一僵，从方才的对话里已经能推出这位便是恩公口中的掌门了，不知能否能获得他的青眼。
只听蓑衣男子道：“剿匪途中捡回的流浪儿，遇见他时奄奄一息，我便匀出些口粮与他。他恢复之后便缠着我，说要报恩。我见他可怜，就留在身边。我瞧这孩子根骨不错，这几日同行显露的品性也挺端正，不如把他纳入门下吧。”
掌门的目光凝在少年脸上，端详许久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爹娘呢？”问话惜字如金，可语气温软。
“我爹说我姓米，平素唤我‘小米儿’，还没来得及起个正经名儿，他和我娘就折在鞑子手里……”少年泫然欲泣，“那年我九岁，在外头孤零零混饭吃，已两年有余。”
小米儿口中的鞑子，指的便是居住在大胤以北的达怛的一支游牧民族，数十年来一直侵扰边境。奈何大胤积弱已久，内忧外患不断，十七年前，三皇子狼子野心，为了夺权篡位不惜联合达怛王族，杀了太子，自拥为王。朝中旧部舍命护送二皇子南渡，大胤自此分为南胤、北胤，局势不稳、民心动荡，周边诸多小国虎视眈眈，妄图在这乱世之中分一杯羹。大胤内战外战不休，苦的便是蝼蚁小民。
青岚山地处大胤西南部，此处多山林瘴气，人迹罕至。天然屏障倒是为此地居民免去战乱之苦。那蓑衣男子名曰朴智旻，青衫男子正是扎根于青岚山的敛墨派第十五代掌门——田柾国。他身后留下的摇光与小米儿同病相怜，听那小小少年自述身世，亦忍不住偷偷拭泪。
“也是个可怜孩子。”田柾国叹了口气，摸了摸他顶心，“你若不嫌弃，我便赠你一个名字。从今日起，叫你‘玉衡’可好？”
小米儿只在父母健在时上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并不知晓他同开阳、摇光一般，被列入北斗七星之中，意味着掌门已将他列入门下弟子，还以七星之中最明亮的一颗为他命名。
朴智旻闻言一震，盯着小米儿半晌，终于瞧出了端倪。他神色复杂，“傻孩子，还不赶紧谢过掌门。”
小米儿讷讷说不出话，也不顾地上泥泞，膝盖一弯就要给掌门磕头。田柾国急忙扶起他，称拜师礼不急于一时，转头叮嘱摇光好好安置有了新名字的玉衡。
朴智旻与田柾国闲话了几句，便匆匆赶往金泰亨所居的“流波”。

看见是果受的我，不自觉点了进来

在贴吧更新了！！超喜欢！长身玉立的果子真的完全心动！再回头看，突然发现后面的故事在开头就有伏笔了！表白！笔芯！要是我会画画就好了呜呜呜呜呜呜

寒雨秋夜，一灯如豆。“流波”的主人是个极清俊的男子，其侧影映在窗纸上，晕染出一幅韵味悠长的画。
朴智旻忽然觉得倦。
近三个月辗转千里、深入虎穴，面对强敌劲旅，他都凭着一腔孤勇，吊着一口气，身边多了个需要照拂的小米儿，更是一刻不得闲。而在看到这熟悉的一灯一人，所有的苦累、后怕竟一起作祟，搅乱一池心事。
他想笑着与朝思暮想的那人分享途中趣事，也想窝在他怀里放肆哭一场，虽然这哭的因由早已模糊，为亲眼目睹孤鸿遍野么？为空有一身武艺而无法救助所有人么？还是仅仅为夜半揭痂而无人共语？
朴智旻鼻头发酸，分别的这一季，错过了共扑流萤的盛夏，转眼已是萧瑟的秋。
窗上的画突然失去了主角，金泰亨转眼已步下竹楼，一把抱住了伫立院中的朴智旻，脸上难掩喜色，“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的脚步声较他人不同。”
金泰亨出来得太急，仅身着中衣，也没携带任何雨具。朴智旻轻轻将蓑衣拢向他，“快回屋子里，这把年纪了还冒冒失失。”
二人入了“流波”，朴智旻把三个月来发生的事大略讲了一遍，自然也提到了掌门把小米儿命名为“玉衡”的事。金泰亨虽然诧异，却无意深究。
朴智旻欲言又止，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起初我便觉得与小米儿投缘，也想不到因由。可柾国这份偏爱，倒让我想起来，小米儿眉目之间，其实与那个人颇为相似。他在与那个人相关的人与事上，总是那么敏锐。”
没有点明“那个人”是谁，可听者也心知肚明。
金泰亨幽幽一叹，“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放不下。”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朴智旻默默将头枕在金泰亨的肩窝，金泰亨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紧握他的手。能暂时卸下凡尘俗事，并肩听雨滴打在竹叶上的声音，享受片刻宁静，已是这乱世浮生里难得的幸福。

第二章
第二日，更名为玉衡的小米儿换上崭新的衣裳，随摇光入了讲堂。田掌门吩咐摇光背诵门规，摇光便字正腔圆背诵起来：“我敛墨派一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持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六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注1】。玉衡，你可记住了？”
玉衡点点头，复述了一遍门规。他记性不错，竟是一字不差。
田掌门甚是欣慰，简单介绍了敛墨派的课程。玉衡只道入了门派便是一心研习武功，孰料敛墨派的弟子所学颇杂：文史兵法、奇门遁甲、药理算术皆囊括其中。
这一日的第一课学的是《诗经》里的《秦风·无衣》，玉衡断断续续上过几年私塾，底子并不扎实，有几个字不识，囫囵吞枣记住字形读音，打算之后请教师兄。第二课是金泰亨教的奇门遁甲，玉衡听着“生门”、“坤宫”、“破军星”之类的术语更是云里雾里。好不容易熬到午后，朴智旻要传授武功，却只让玉衡和年纪较小的天权扎起马步，自己去监督另一边山路台阶上蛙跳的弟子们。
玉衡不敢懈怠，扎扎实实按着朴智旻指点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知撑了多久，手脚酸麻，额上发汗，汗珠随睫毛轻颤落入眼中，一阵阵刺痛。天权早已坐到了地上，仰起头冲他支招，“我和你轮流放哨吧，我都看好地形了，一个人原地休息，另一个人去那边盯着上山的道，智旻师父要是朝这边走就赶紧回来报信，如何？”
玉衡摇摇头以示拒绝，被天权哂了句“榆木脑壳”。却不料朴智旻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天权的偷懒小动作被当场抓包。朴智旻罚天权双手持两大桶水扎马步，玉衡竟提出自己没有尽到监督的责任，主动要求与天权同罚。
在山顶凉亭歇息的田柾国和金泰亨目睹了这一切，田柾国皱了皱眉，“天权这孩子花巧心思太多，我怕他将来误入歧途。”
金泰亨反倒笑了，“柾国啊，你如今的表情，与当年时赫师父、成德师父可是如出一辙。论顽劣不羁，只怕当年的我与智旻还是更胜一筹。我能理解你的顾虑，不过天权这孩子本性纯良，日后我们多引导疏通便是。”
忆及当年，田柾国拧成“川”字的眉头也舒展了。

十二岁的田柾国同玉衡一样，背着少失怙恃、孤苦无依的悲惨身世，被时任敛墨派掌门的方时赫领上青岚山。第一个来迎接他的便是金泰亨这位六师兄，咧开四方嘴，端的唇红齿白。
泰亨哥哥引他去歇息，正遇见采药归来的大师兄金硕珍。金硕珍手持药锄，肩背药篓，脸上手上均沾了不少污泥，可他气质清贵，虽是药农装扮，却如一朵亭亭净植的莲，出淤泥而不染。硕珍哥哥听闻他是新来的弟子，拿帕子将手拭净，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递与柾国，“山间多虫，这香囊里装的药草有驱蚊之效，若你不嫌弃，便算作见面礼罢。”
田柾国接连见了两个丰神俊朗的小哥哥，颇有些自惭形秽，手在衣服上蹭了几遍，才郑重伸手收下了香囊。
行到住处，赶巧三师兄郑号锡与五师兄朴智旻在练功。郑号锡挽起数朵剑花，一柄长剑如蛟龙出海，掀起惊涛骇浪。朴智旻在疾风怒涛中不惊不惧，见招拆招，曲腰后折，躲开了横扫的一剑，手中剑尖上挑，缠上了郑号锡的剑。二人斗战正酣，金泰亨吼了一嗓子，让两个武痴别吓着新来的小师弟。二人同时收手，一扫金戈之气，热热闹闹问起师弟的姓名年纪。
田柾国还沉浸在方才观摩的剑术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功，终有一日能与师兄们比肩。两位师兄甚是可亲，一个笑起来有浅浅梨涡，另一个笑眼如弯月。入得敛墨派不到半日光景，便受了如此多善意相待，田柾国心中暖融融的。他默诵了一遍几位师兄的名字，问起二师兄和四师兄的去处。
金泰亨指了指离得稍远的一座竹楼，外观较周围几座更富丽堂皇，“那是你二师兄闵玧其的居所，名曰‘不周’，这个时辰，他恐怕还在黑甜乡里，你别去扰他清梦。至于你四师兄金南俊，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日有缘再见罢。”
田柾国瞪大了双眼，显然是不解二师兄何以申时仍在睡眠之中。
金泰亨见他一双眼滴溜溜、水汪汪，联想起山间痴憨的小兔子，一股脑抖落出闵玧其的来历。这二师兄来头不小，乃是当朝太尉闵执中之子。只是生母出身卑贱，闵太尉对这庶子也并不看重。闵玧其似乎有些先天不足，终日发热咳嗽，哭闹不休，求医问药数载也不见好转，直至方时赫下山云游，听一位相熟的医师谈起这孩子的怪病，也经那位医师的引荐，为闵玧其望闻问切，开了几剂方子并施了针。闵玧其的生母本已抱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孰料孩子竟一日日康健起来。方时赫提出方子和针灸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若要孩子同寻常小孩一般，需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休养，他也可以教些吐纳调息的法子，助他强身健体。
闵玧其生母自知身份低微，庶子难承父业，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既可续命，又能享受山野间的自由意趣。她斗胆向太尉进言，也不知方时赫与闵太尉密谈了什么，闵玧其从此便入了敛墨门，在青岚山上常住，半年回家一次。太尉府每月派人送来金银，闵玧其虽身不在繁华京都，倒是维持了大户人家的少爷派头，吃穿用度俱是不凡。
田柾国在第二日的课堂上，见到了姗姗来迟的二师兄。他的肤色较常人白上许多，如一块通透的汉白玉，眼角微垂，眼里带了三分不羁，七分慵懒。他自称昨晚练功过于勤勉，早上太乏才误了时辰，可语气里并无多少诚意与歉意。

田柾国学的第一课是《道德经》，他初来乍到，手中尚无课本，闵玧其倒是主动将手中经书出借，还抓了一把粽子糖散给他。田柾国心下感动，头一回见如此精致的吃食，小心揣在怀里，翻书的动作也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弄皱了这位糖哥哥的书页。然而他很快发现糖哥哥并不在意教学内容，一手支颐，公然在课堂上打起瞌睡。台上的时赫师父竟也见怪不怪，继续朗读着“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注2】。”
好一个“无为而治”。
左侧的金泰亨架起经书挡在面前，手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蟋蟀，对着他后面的朴智旻挤眉弄眼。蟋蟀不适时地发出一声鸣叫，方时赫也不便继续装聋作哑，走下讲台装模作样巡视了一圈。金泰亨慌乱之中手一抖，蟋蟀掉落在过道里，恰好被方时赫一步碾过。
田柾国侧过头望着痛心疾首的金泰亨和幸灾乐祸的朴智旻，颇有些忍俊不禁。趁方时赫不注意，前面的郑号锡又给金泰亨扔了张字条，田柾国借着地理优势，偷看到那字条上方是两个大大的“战书”，他以为又是师兄弟之间的竞技切磋，却看到郑号锡从座椅下方暗暗踢出一个精巧的小笼子，里面一只黑黢黢的虫子，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田柾国被各出奇招的师兄们惊得目瞪口呆，唯有右侧的金硕珍似乎在埋头苦读。可再定睛细看，就能发现他的《道德经》下面还藏着一本书。田柾国目力绝佳，在金硕珍以长袖遮掩之中也读出了其中一句：“燖鸡净，用麻油、盐水煮之，入葱、椒，候熟擘饤，以元汁别供【注3】。”
好几个字不认识，可田柾国也认出那是一本食谱。
讲台上的方时赫好似浑然未觉，兴致勃勃地要抽人背诵《道德经》第十二章。他的目光巡视一圈，倒是给学生们增加了无形压力，生龙活虎的众人蜷缩成了鹌鹑，没有一个敢对上他的双目。
方时赫摇了摇头，手指在最前面一桌扣了扣，“南俊，你来。”语气是公布正确答案的笃定。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田柾国立马被醇厚低沉的男声吸引住，原来前排那个不发一言的高大少年便是四师兄金南俊。
“不错不错。圣人便是要摒弃声色之娱而求安定知足。”方时赫随琅琅书声绕行一周，仿佛意有所指，最后停在了金南俊书桌旁，轻轻拍了拍肩，眸中满溢欣慰赞赏。
金南俊起身回了一礼，田柾国也借机看清了这位四师兄的模样。较之金硕珍、金泰亨的俊美无俦，郑号锡、朴智旻的和善讨喜，这位四师兄的眉眼实在是过于平常。
似乎是感受到有探究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金南俊回望了田柾国一眼，嘴角一扯，脸上绽开两朵酒窝，仿佛池上薄冰初融，藏不住底下春水荡漾。
田柾国慌慌张张垂下眼，那一笑却萦绕心间。他有心琢磨起神出鬼没的四师兄，却见金泰亨把头往前伸，越过自己向金硕珍努努嘴。金硕珍心领神会，假作无意踢翻了食盒的盖子，讲堂里顿时弥漫了莲之清香、酒之醇香、鱼之鲜香、蜜之甜香。
方时赫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经书，“硕珍，你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弟子不才，将莲蓬去瓤，在孔洞中填入酒香酱料与鳜鱼块，蒸熟后以蜜封之，莲、菊、菱汤瀣这渔父三鲜调味，可惜出笼屉后辰光长了些，菜有些凉了，味道上怕是差了几分。”金硕珍故作惋惜，暗示着师父早点下课。
方时赫咽了咽口水，弟子们的小伎俩也瞒不过他，但馋虫还是打败了理智，挥挥手示意弟子们可以享用午膳了。少年们顿时如猛虎下山，一拥而上。
金硕珍手持竹箸，击在正要抢肉吃的金泰亨手腕上，呵斥道：“基本的礼数都忘了么？”金泰亨连忙收了手，眼巴巴望着金硕珍挑了嵌了鳜鱼最好部位的两只莲蓬，一碗孝敬时赫师父，一碗分给了最年幼的小师弟。
田柾国捧着碗，只觉得沉甸甸的。他受不起郑重的好意，将碗端给了金泰亨，“六师兄，给你，我不爱吃鱼。”
金泰亨喜上眉梢，正要接过，手腕又是一痛。他横眉怒目望去，发现施暴者是闵玧其，气焰便短了三分。“我说你这泼猴，这些年净长个头不长脑子，小师弟的眼睛从这食盒打开起便没移过半分，人家客气，懂得尊长，你也就当真了。”闵玧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闲散少爷的语气中竟有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田柾国被闵玧其戳中心事，脸色霎时如火烧云翻涌。这位二师兄看似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实则心细如发。他只好端起碗，不忍再辜负师兄们的好意。

金硕珍的这道“莲房鱼包”显然对了方时赫的脾胃，他大发慈悲，准许弟子们午后去山顶莲花池玩耍。
郑号锡、朴智旻、金泰亨三个一见水就欢呼雀跃，转瞬之间除去了衣物，风驰电掣扎进池子，要争那“浪里白条”的名号。金南俊与闵玧其躲在树荫下，相对而坐，也不知在谈论什么，闵玧其的脸上竟是罕见的严肃神色。
田柾国上前帮金硕珍的忙，他偷偷藏了一壶酒，摘了几片带茎的大荷叶，刺穿叶心，使孔洞与空心的荷茎相通，再将荷茎折成了象鼻状，要饮酒时便从茎的末端吸。苏东坡有诗云：“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澄澈的美酒带了荷茎的清苦之气，更叫人回味无穷。
田柾国本想唤二师兄与四师兄离制酒处近些，离得近了，发现二人以树枝为令旗，石子表示兵力分布，在地上演练起排兵布阵。
二人时而低头苦苦思索，时而滔滔不绝辩论不休，在一旁观察的田柾国或许无法读懂那种名为“惺惺相惜”的情感，却能感觉出二人在彼此相对时，眼里迸发的星芒。
他呆呆望着他们挥斥方遒，手中的碧筒酒不知何时洒了大半，待他回过神，荷叶仿佛也有些蔫了。田柾国转过身，打算不再打扰这两位师兄。
争名号的几位师兄早上了岸，竞赛似乎也没个令所有人信服的结果，郑号锡抢先从金硕珍手中接过酒一饮而尽，还不忘摆出兄长架子，“你们三个年纪太小，过几年才能饮酒。”田柾国倒是对酒没什么瘾头，急坏了两个小哥哥。
朴智旻忿忿不平，“三师兄也不过长我们一岁，凭什么这酒你能喝，我们不行？”
“那你说说，凭什么师父规定了十八岁可以下山游历，而十七岁就不行？”郑号锡急中生智，搬出了师父定的规矩来压制。
朴智旻与金泰亨霎时哑口无言，可又忍不住对那新鲜玩意儿牵肠挂肚。
金硕珍见他们着实可怜，忍不住开口：“号锡，你别诓他们，师父限定下山年龄，可没圈死饮酒的年纪。你们过来，一人喝一小口，不准贪杯。”
金泰亨立马就位，却只喝了一口便皱眉，“酒哪里好喝了？喉咙起了火，嘴巴里发苦，你们一个个是不是味觉失灵啦？”
“牛嚼牡丹，焚琴煮鹤！白瞎了大师兄一片心意！”郑号锡气得在金泰亨脑门上狠狠弹了一记。
田柾国经不住两位小哥哥的怂恿，试饮了一口，只觉得腹内有一团火在烧。他急忙泼了些凉水在面上，过了片刻，足下虚浮，身子一软，索性席地而坐。
郑号锡醉倒在荷塘边，将头枕在金硕珍膝盖上，金硕珍拿浸湿了的帕子，温柔替他擦汗；朴智旻和金泰亨这对欢喜冤家还在争执谁的水下功夫厉害，金泰亨抓着朴智旻的手腕，似乎打算再比试一场；远处的闵玧其与金南俊依然在演练兵法……
田柾国双目半眯，只觉得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原来微醺的感觉如此美妙。

第三章
玉衡陪天权一道受罚，双腿似灌了铅，回到居所，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腰酸背痛得紧。正在床上辗转反侧，耳朵捕捉到窗棂被叩击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野猫调皮，待扣窗声逐渐密集起来，持续不断，他反应过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玉衡支起窗，却见天权立在窗外。明明是他先敲窗，见到玉衡却好像吓了一跳，手一松，藏在背后的一包东西落了地。天权心一横，捡起包裹，掸净尘土，从窗缝里塞给玉衡。
玉衡尚一头雾水，天权别别扭扭开口：“榆木脑壳，从今天起，我们就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了。包裹里有药油，哪里酸痛你就涂上药油揉开。里面还有个垫子，厚度都是我计算好的，要是哪天犯了事，被师父拿藤条抽打，可以藏在衣服里，还有要记得呼痛装疼。”
玉衡楞了半晌，笑意一点点漫上来。虽然离这小师兄远一点，只怕离责罚也远一些，但谁能拒绝得了这样有趣的同盟？
玉衡向他招招手，“天权师兄，外面凉，你要不要到我屋里坐坐？”
天权竟有些迟疑，寻思一番后问道：“你屋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要不要随我探宝？”
刚结成同盟，玉衡也不忍拂他的意，再加上再怎么伪装老成都掩不住少年好奇心旺盛。玉衡点点头，随天权绕到了后山的藏经阁。
天权一边引路，一边向他解释：“之前我被泰亨师父罚清扫藏经阁，找了个角落想偷会懒，谁知实在太累，糊里糊涂瘫在地上。接着被一串脚步声惊醒，我偷偷从书架缝隙里往外瞧，生怕是泰亨师父来兴师问罪。结果你猜是谁？”
玉衡也不接话，令天权自讨无趣，只得没滋没味地续下去，“是柾国师父，他匆匆走到最北面靠墙那排书架，离得太远我也看不清，只知道他凭空消失了！我当时又惊又疑，脚下似生了钉子，半寸也不敢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柾国师父又出现了，他的表情很奇怪……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和平时很不一样！你说柾国师父明明是最晚入门的，凭什么做上掌门？而且连智旻师父都承认论功夫，倒是柾国师父更胜一筹。要我说，这书架背后一定有蹊跷，说不定是武功秘籍什么的！”
玉衡倒不信掌门有心藏私，耐不住天权兴致正浓，二人一道在最北面的那排书架摸索起来。寻觅了近半个时辰，四只手掌沾满灰尘，仍是一无所获。天权犹不死心，招呼玉衡以蛮力推那排书架，书架竟是纹丝不动。二人垂头丧气瘫坐下，玉衡见对面书架上有一本《诗经》，联想起今日上课时遇到几个生僻字，打算借机请教天权。他刚一抽出《诗经》，便觉得这一本较寻常书籍沉重了几分，只听天权惊呼一声，他背靠着的书架竟以中线为轴，旋转了一个角度，书架背后竟真的别有洞天。

天权掐掐玉衡的手心，问他疼不疼，得到肯定回答后欢呼起来，确定所见所闻，非一场镜花水月。他从怀里掏出打火石和火折子，兴奋之余还存了对未知的恐惧，可想着不能在师弟跟前折了面子，抢身护着火苗走在前面。
书架背后果然有间密室，只是里面摆设的东西令人大失所望。密室之中还有两排小小的书架，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空空如也。天权迫不及待翻了翻架子上的书，居然是几本食谱，两本曲谱，甚至还有些散落的春宫图。玉衡在他身后，只望了一眼就羞红了脸。天权将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翻来覆去研究寥寥可数的那几本书。话本里描写过有高人将一生绝学融在寻常本子里，字的走向、音律的谱写皆有可能暗藏招式。可那字写得过于规整，曲谱里填写的净是旖旎词句，曲调也颇为通顺。
天权哼了段“淫词艳曲”，终于放弃，“看来……田掌门是怕人知道自己有这癖好。”天权望着那些春宫图，心情复杂。
“是谁？”田柾国的声音忽然响起，二人做贼心虚，急忙灭了火折子，旋即想起进门时太兴奋，竟忘记将书架恢复原样。
果然一切都太迟，田柾国提了一盏灯进来。玉衡终于见识到了掌门的反常，刚刚“是谁”二字虽有威慑之意，尾音竟微微发颤，而他急匆匆进密室寻觅的一双眼，分明是抱了期待的。田柾国见到两名弟子，眼里的火焰瞬间熄灭，装载上素日的沉稳，再不复少年般的清亮。
天权急中生智，决定先发制人，“掌门息怒，我和师弟有些课业疑难，琢磨着在典籍中寻求答案，是以夜访藏经阁。师弟要研究《诗经》，谁知这书架竟是暗藏玄机，我们一时好奇才闯进来。”
这番说辞自然无法令田柾国信服，可他竟也不深究，“既然你们如此好学，便把《国风·秦风》几篇都背诵了，明早我来抽查。”
天权面部抽搐，慑于掌门威严不敢发作，拖着玉衡急忙离开了密室。

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