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旦。一月朔。
刚过寒冬，南城处处都是喜庆的气氛。还算富饶的土地，自远方归来的也好，从他方落脚居住的也罢，人们大多都聚集在此处，携家带口在这里落脚过年。也许在别处因为寒冷刺骨人们会闭上大门在家中用炭火暖手足，摆一桌清淡的小菜聚在一起。但对于这片土地的人们来说，过年则是与朋友相聚在茶楼的日子。而今的天气，柔软黏稠的雪粘连在一起，带有江南气息的砖瓦上铺着一层细软的银白色，甚至是这家破烂的小茶楼都在廊前悬了两个亮红色的大红灯笼，在肃杀的大雪中，竟也出奇地映衬。
喧嚷的茶楼，生意比今年的任何一天都要好。不大的二层小楼，店小二的吆喝声调一次高过一次，就连语气里都染着兴奋的气息，似乎能温暖了刚刚从冰冷空气里踏入茶楼的人的心。
二楼的茶室点着跳动的烛火，两个女子坐在铺着柔软流苏坐垫的木地板上，青衣黄衫，倒也相称极了。
两人穿着的是现下最为温暖华美的衣裳，抿一口热茶，好不闲适。
“雪葬故人漠回头，江上孤舟未滞留。几时抬手残月影，落得一番茜草依。”青衣女子微微抬手，白绿的广袖在浸入盏中清茶前被镜铃及时捋到一边。
镜家小姐眉眼里带着一丝担心，轻轻责怪道：“都是瞽者了，还如此毛躁，嫁出去了可如何是好？”话语间将茶盏移到更远些的地方。
未初笑一笑，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指，默默地向着不知名的方向，唇角的笑容微微苦涩，像是悄然皱起的枯叶般：“好像是我想嫁出去似的？我俩在此处饮茶谈笑岂不更自在？”现已是初冬，朔方大雪纷飞，温一壶清茶坐在大院的茶室里谈笑，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何时会成为她们二人的奢求。她只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远了。
镜铃抿了一口茶，修长的手指将未初的青丝别在耳后，只能重复着不知道第几次劝慰好友的话：“伯母如此也是为了你能过上好日子，况且未阔也是个好人。初是否在考虑一下，现下如此做法终归不是持久方法。”
“好人？”未初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去，身子朝着镜铃的方向反问，“连姓甚名谁的人都是外人告知的，铃怎会知道是好人？”话语间，握住耳畔镜铃刚刚离开发丝的手指，冰冷的手指汲取着好友的温暖。
镜铃被她的行为弄得呆愣了一会儿，也没有拨开她的手指，只是看着未初没有光芒与神色的葱绿色瞳仁，嘴角不住地颤抖。
“未初，你这般做法，终究是不对的……”再次开口，她的语气里已经多了一丝责备，“像你这样的深闺女子，还是个瞽者，除了家中带出来的几枚碎银，你又如何能逃得过？现下过了如此久了，你未坐进花轿的事情也已经早就暴露了，不出半个时辰，一定会有人来找你的！大不了现在就回去还少一点责罚……”
“你还不懂吗？镜铃？”未初轻声打断已经近乎抓狂的好友，手指附上眉毛下面那对毫无用处的装饰物，“我不是不想，只是不能。”嫁了如何，不嫁又如何，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两者的取舍。只是自己从未离开过那间屋子，每日听到的，也不过是那几个声音，宛如困兽般的自己，她是无法容忍下去了。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她岂会如此放过？
“未初你……！”镜铃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看未初已经转过身去的背影又觉得身心俱疲，只是懊恼地甩了甩袖子，”我也是糊涂！居然答应帮你逃出来。”她一定是昏头了吧，会答应未初那样无礼的要求。
现在好了，她们变成了一条贼船上的人，到时候挨批也有自己的份儿了。
“因为是铃嘛，放心。到时候拼命道歉就好了。”未初一成不变地微微笑着。
“也知道道歉啊你！”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但她还是瞪了瞪那张小巧的脸。
未初是当地算得上是豪门世家的大小姐。老爷娶了不少房太太，儿女自然也不少。不过女儿却只有排行老三的未初一人，理所当然地甚是疼爱，记得镜铃幼时每每找未初玩耍时，都被一句“三小姐在老爷房里写字，今儿怕是不会出来了”给搪塞过去。其实谁都知道，一向疼爱女儿的老爷是不会让未初写字的，或者说，凡是用到双目的事情，他都不会让她做。
在镜铃的记忆里，她与未初自小情同手足，甚至一度被自己的胞弟镜连戏称为“连体婴儿”，只因她们无论是吃饭还是玩耍都形影不离。但自五六岁开始，未初就不经常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有时候偶尔从未关严实的窗棂里望进去，看到的也是那满头青丝下的呆愣僵直的背脊和苍白瘦小的脸部。后来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她才从母亲那里渐渐明白了一些关于未初的事情。
瞽者。
稍大些的她经常在学堂附近听到那些甚么个人如此叫未初。原来，便是目盲的意思。未初，便是自小得了眼翳。
镜铃再度叹了口气，微微起身：“未初，莫怪我太狠心。”她，是无法陪着这个人一辈子的。她现下如此帮她，答应她逃婚，最终一定会害了未初，甚至连她自己，也会遭到责骂，以她父亲的性格，打几大板也并不无可能。
所以，她现在必须得回去。
未初眨了眨双眼，许久的沉默之后，苦涩地点点头，耳侧的发丝又垂落下来，隐去了她原本就瘦白的脸颊：“我不怪你……只是我，怕是回不去了。”她知道的，镜铃也有自己顾忌的东西，镜铃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不能顾忌一己之私而将这个自小就对自己百般呵护的好姐妹拖下水……只是，自己绝对不会再回去当那只笼中之鸟，困死在那样的鸟笼里，不如在外面撞死而来得痛快。
镜铃一愣，面部的表情瞬间拧在一起，顾不得那些大小姐的礼仪，厉声道：“未初！醒醒吧！不要再追求那些虚幻的自由了！你做不到的！而且那些人迟早会……！”
镜铃正要抬起发抖的手指指着好友的鼻梁，突然身后的一声叫喊如一把利剑砍断了内室里平静的气氛。
寒风灌进衣袖，镜铃的身体猛地一颤。
只看见朱红色的廊外一片黑压压的人，其中的某个声音厉声叫道。
“小姐！未初小姐在这里！”
来人一身苍蓝色的衣衫，灰黑色的长发扎成垂鬟分肖髻，墨绿色的双瞳里充斥的泪水在眸中倒映的跳动的烛火中闪烁。
正是未初的贴身侍女——替代未初坐进花轿的洛天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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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初——MIKU
未阔——MIKUO
镜铃——RIN
镜连——LEN
洛天依——洛天依

（二）
未初坐在柔软的床垫上，双手被从未感觉过的粗糙麻绳束缚着，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依旧颤抖着的双肩没有一点要停止的意思。
红色的帐房里，盖着刺有精美暗纹盖头的新娘，等待着未曾见过的人，做她之后一辈子的丈夫。
她从未见过，之后也一定不会看见的人，却要成为她以后依靠的人。
悲伤的河流突然涌上来，溺死了她的整颗心脏，那对绿色的宝石里流出了晶莹的液体，带着微微苦涩的咸味，在她伸出的舌尖扩散。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的自己，真的一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未初狠狠咬住嘴唇，不让那些站在房门外的人听到她无助卑微的啜泣。
双目的失明，大概已经足以打碎她所有对美好未来的幻想。已经差不多要忘记房间的样子和人们的五官相貌了，即使是镜铃，在她已经模糊不清记忆里也不过是那个十年前的孩童模样，她从未见过现在的镜铃，只是听着她的声线从稚嫩到纤细，从有些顽张可爱到如今已经学会伪装谦卑，时间，真的能带走很多东西。但唯一带不走的，是她自小就深深刻在那颗心上的，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深深的自卑感。
如何才能看见。如何才能让眼睛恢复。这些问题，对于现在的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呢。未初苦涩地一笑，无神的瞳孔在一瞬间绽放了星点般的光芒，像是流星陨落般。
如果注定要一辈子存活在黑暗里，何不早些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
她轻轻扯下面前的红色布料，微微起身，满头金色的发饰因为她的猛然起身而发出的清脆响声在她耳边回响着，从未听见过的“簌簌”声，倒是妙不可言。
——我啊，嫁人的时候一定会很开心。
幼时那个稚嫩的声音，而今仿佛就在耳畔。曾几何时，自己也看得见满树银花，阳光微弱；又是多久之前，自己也憧憬着梦中的花嫁？一切都是梦，只是梦呢。
脚踏细软的布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拖曳至地的茜红珠对外裳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之下，细致地绣着的金色暗纹随着她的步伐光芒流转。上好的红色嫁裳勾勒出未初纤瘦的身段，衣襟里露出一节苍白的脖颈，未施粉脂的脸上，那双釉玉般的眸子里却毫无生气。
“泪满衣襟为赋谁，血染嫁衣同归去……”泪水滑落脸颊，她毫不犹豫地冲进对着无尽的黑暗。
红色的锦锻随着她猛然坠下的身体，像张翅翻飞的群蝶，在空中滑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
她的身体，向她无数次妄想过的一般，向前倾去，去赴那场黑暗的盛宴。天国与地狱的两极，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坠入何处，只是，无法再在这两者之间的世间存活下去了……
如果是注定无法飞翔的蛾子，为何不早些折断自己的翅膀，这样，也许就没有失意之后的痛苦了吧？
她是笑着的。像一朵从黑褐色的树枝上悄然飘落的樱花般，璀璨而短暂，正如樱花凋零般纷纷洒洒的花瓣。
以头抢地的瞬间，未阔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没有预想的那般冰凉与疼痛的感觉，她坠入的不是痛苦的地狱也不是幻想的天国。
温暖的，人的体温，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带着墨水与书卷的味道，霎时间，她愣住了。
扑通、扑通、扑通、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她的心脏随之律动起来。
未阔看着眼前的少女刚刚紧紧拽着他的喜袍的手指慢慢松开，宽大的袖子微微垂落下来，露出那一小截手腕，象牙白的手腕处绑着粗糙的麻绳，隐隐可以看见紫色的血管。
她缓缓抬头，他看清了她那双葱绿色却没有聚焦的眼睛，少女的五官小巧精致，覆着明亮朱红色的唇未张，露出编贝般的牙齿。
只听见她无厘头地说了一句：“几时抬手残月影……”
他稍微愣了一下，很快便自然地对出下句：“落得一番茜草依。”

（三）
“何人？”因为无法知道来人是谁的恐惧袭上心头，未初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满头的珠饰让她有些头重脚轻，不禁向后倒去。
对面的人眼疾手快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轻松稳住了中心，防止未初向后倒去。
温热的手指触到腰肢，明明隔着不少布料，却让她觉得热得烫人。烛光映照之下，热气袭上她的脸颊，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一丝淡淡的红晕。
过了一会儿未阔慢慢放开少女腰间的手，打量着表情不自然的少女。
出身名门闺秀的少女，他不久前就听闻未家小姐生的较好，今儿见了才是真的沉鱼落雁之色。除了嘴唇上微微抹了一层亮丽的朱红色，脸上都未施粉黛，但却比那些浓妆艳抹的歌姬名伶更耐看一些。很难用一言半语来表述她的容姿。若是看过昙花在月色中盛放的瞬间，那便是如此了罢。
他如此直接地看着她的双眼——那对如孔雀石般精致的瞳孔，面前的人儿却无半点反应。
他歪了歪头，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只是呆愣在那里，表情一成不变。
啊，原来是瞽者罢，怪不得那双瞳孔里总是没有聚焦。未阔顿时明了。
如此说来，她还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了。
身着红色嫁衣的未初显然不知道面前的就是那个自己从未认识的却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于是又问了一遍。
“你是何人？”
未阔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是未阔少爷的家仆。小姐唤我阿由便是。”
“阿由？”原来是他的家仆啊，原来进来的不是他本人吗，“你为何在此处？”戒备之心让她无法就这么相信他，美妙的声线中依旧存有警惕和陌生。
“少爷今日要在书房处理一些公事。”再次肯定了刚才的想法，未阔毫不顾忌地直视着未初，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小姐早些休息，不必等他了。”
未初稍微一愣，随机嘴角勾起新月般的弧度，语气中略带嘲讽：“他倒也是识相。此时站在我面前若是那人，我也不会放任自己存于这世上了。”她竟然感到一丝庆幸，想到自己刚刚想要寻死的场景被那个恃才放旷的人看到，现在的自己估计也不会容忍自己再这么活下去了。
未阔微微皱眉，虽然早前就料到这个新娘子对自己充满戒心，倒是没料到她对自己竟是如此咬牙切齿，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对少爷如此之厌恶吗？”
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是对那个人的亲信所说，未初的表情不禁一僵，但很快又换上一副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的苦涩表情，避开他的问题，反问他：“若是一个自视清高的盲女做你的妻，相比起来厌恶的大概是你罢？”
“……”未阔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半玩笑半认真道，“若是小姐这般女子，能娶到便是鄙人的福分。”
“噗嗤！”这样的回答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未初不禁笑出声来，本能的想用袖子掩住嘴，两只手却分不开。
啊，束缚，真让人讨厌。她挣了挣两只手，却毫无用处。
未阔见了连忙上前一步去解开未初手腕处麻绳。感觉到对面的人走近自己，她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房间里的心跳声大得出乎意料。
这人身上有很重的书墨味。嗅到到对面的人身上的味道，她如此想着。
些许是习惯了这种水墨的气息充斥婚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经常带在书房里的人罢，连身体周围都是书墨的味道，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是，她喜欢呢。想到这里，未初不禁笑了一下。
低头解开绳子的未阔并未注意到这抹笑容——如星辰般耀眼的笑容。
手腕处的束缚渐渐被解开，未初活动了一下手腕，欠身道谢：“多谢。阿由。”倒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未阔摇头：“不，小姐不便如此。”向下人道谢的小姐，倒也是第一次见呢。
“不必叫我小姐了，毕竟我……只是个联姻的傀儡而已。”未初缓缓道，“对于什么都看不到的‘小姐’而言，婚姻不过是一次利益的附属品而已。而我啊，终究只是着一场游戏里的棋子，毫无选择地被安放在他们认为对的地方，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也不过是再度被扔掉而已。毕竟这些年下来，失去，早已如影随形了。”这场婚姻，不过是两家的一场利益纠纷而已，她只是其中的傀儡而已。
她伸长胳膊，摸索着再次坐到账房里，以一开始的姿势端坐在那里，挺直的背脊，毫无生气的脸庞，就好像她真的是个只会活动四肢的人偶。
她端坐着，手放在膝盖处，对着这个房间内除了她之外的那个人笑了一下：“阿由。这个名字我记住了。你先出去吧。”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轻声坐在了室内摆放的红檀木方桌边，无声地看着自己的新娘。
满房的烛火，还未动过的两盏欢喜酒，就这样过了两人的新婚之夜。

没人看吗……我写的是有这么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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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里一直都比较冷清啦

（四）
两家联姻，自然选了处风水宝地，为新婚男女盖了座大宅子，还取了个诗意的名字——“邀月楼”。
今儿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向来平静的邀月楼，大批的家仆和婢女不知从哪个地下冒出来一般，聚在那方小小的花园咬起了舌根。
“天！听说了吗？咱们少奶奶啊是个瞎子呢！”
“就是那个被称为南城第一才女的未家三小姐？啊……就是她啊。瞎子吗？嫁过来的时候可未听说过啊。那岂不是……”
“对啊！那我们的少爷岂不是被骗了么？那什么未家说的倒是甚么南城富贵发达之家，还不是我们未府的旁系？仗着我们家老爷多年来宫中俸禄，倒还活得不错呢。一纸休书怕是已经准备好了罢！”
“也是，少爷锦衣玉食，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怎么生生委屈了自己娶一个盲女？”
“可是人家好歹也是沉鱼落雁之色……”
“你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据说那夜在外面听房的人啊，只听到过少爷与少奶奶说过几句话，还挺小声的……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少爷估计也是发现了那人是个瞎子，怕是连坎都未睡在一起呢！”
“喂喂！小声点……被少奶奶听到就不好了。”
“怕什么？瞎子连出门都难。而且她也听不到啦……”
婢女们窃窃私语着，聊着自家主子的八卦也是不亦乐乎，连花园对面便是少奶奶的寝房都渐渐淡忘了。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刚才的话倒是一字不漏地被未初听进去了。
冬日的暖阳漾着冰雪消融的温暖，透过印有曳竹纹样的窗纸丝丝缕缕地映射进来，落在未初放在玫瑰粉褶裙上的手指上，倒是感觉暖意透入心里去了。
坐在红木五开光炫纹坐墩上的少女微微抿了一口茶，对着房里的人笑了笑：“她们倒也是清闲得很……不过她们倒是说错了一点——瞽者耳聪也。”
看着未初如芙蓉般绽开的唇角，未阔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深深地皱起眉头，沉声道：“鄙人现在就去把那些婢子辞了。”现下的俾人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主子的话也敢乱说？再者，他是那种以貌取人之人吗。
仔细算起来，未初嫁入邀月楼也过了十天半个月了，这期间未初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就是未阔这点事实，反而把自己一时兴起扯出的谎话当真了。仍然以为与她单独共处一室的人是“未阔少爷的家仆阿由”的未初，在他面前倒也没有什么小姐架子，经常与他侃侃而谈，大学中庸，诗经礼记，她倒都了解得透彻。他是无法想象一个盲女是经过如何的努力，才将这些连普通健全的人都觉得头痛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
聪慧的女子。未阔看着未初柔和的脸庞如此定义。
但这样的女子，面对他这样的身份，竟然也没有半点察觉吗。眼前的，是否已经发现了他就是未阔的事实，只是尚未揭穿罢了？可她，为什么这么做呢，这些日子，她无意间提起自己的名字，语气里都带着陌生疏离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恨……她，为什么如此讨厌他呢？
“小姐出嫁之前，未见过未阔少爷罢？”他迈步，站立于她的身侧，低头注视着她抬起无神的双眼“看”他。
未初眨巴了一下眼睛，抬起手臂，摸索着茶杯，未阔见她动作，连忙将杯子迎上去，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未初冰冷的手掌。
很冷。
今日并未下雪，她的体温却冰冷得像是沉积在冰川之下的冻冰——寒冷异常。即使是穿着当下最暖和的衣裳，处于温暖的室内，未初的手温也让他下意识地将手指一缩。对上她那双无神的双眼，明明毫无光彩，他却看到了一抹显而易见的苦涩。
未初端起茶杯置于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
“阿由。”她近似呢喃地唤了并不存在的名字。
“是。”未阔应了一声。
“我没有见过未阔。”未初舔舔嘴唇，缓缓说着，“但是，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南城才子陌上玉，未见阔然先闻音’……能让教书先生作出如此评价的，必定是优秀之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娶我这般的女子；而我，也根本不应该嫁人，我不过是个累赘罢了，顾家做事，相夫教子，这些我都无法做到……他想要娶我，也必定是家中安排。其实她们说得对，你的少爷一定不会委屈了自己去娶一个盲女。新婚之夜，我想他一定是来过了，看到我这般样子，只怕是厌恶到了极致才默不作声，派了你，来与我说话。现在也是，将来也是，我都只是困兽罢了。”
“阿由，即使你是那个人的家仆我也毫不忌讳与你说这些话。”未初放下茶盏，“直视”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我并非讨厌他，而是讨厌所有束缚我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样。即使不是未阔，我也会如此做。”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开了紧闭的窗棂，席卷了窗外干枯卷曲的树叶，寒风呼啸而过，吹起未初喷泄而下的青丝，凌乱了她的面孔，也模糊了未阔的视线。
他从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竟然有如此的遭遇，他也从不知道，这个在他看来一直都那么柔软得近乎软弱的女子，会有如此悲凉的言述……而这一切，她都毫不掩饰地告诉一个，比她身份低微几倍的家仆，若他现在以“未阔”的身份站在这里，未初一定不会告诉自己。
他没有想过，这样的女子，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未家的长子，国务卿器重之才。从小便被赋予了这两个身份的自己，注定不会自由。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听到父亲帮自己择了家族旁系的分制的未家三小姐后，他并没有多少的惊讶，或者说，连一点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点头应允。当然，即使他不同意，父亲也会让这位未家三小姐成为他的妻。
未初对嫁给自己这点事实很不满。未阔在看到花轿里被调换的侍女含着泪水被逼问的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了这一点。
但命运是不会改变的，要嫁的终究要嫁，要娶的，终归也要娶。这一切，在他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只是踏入账房的那瞬间，看到那个穿着大红礼服的女子以头抢地，想要自尽的瞬间，他才有点慌了手脚。因为嫁给自己而选择如此后路的女子，他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莫非嫁给自己就这么委屈她？一时气不过的自己编造了“阿由”的谎言，欺骗了眼前的盲女，自己的妻子。而她，也没有发现。
之后的日子，他总在办完公事之后回到房内，作为“阿由”，试探她。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做这些事，包括这些日子自己从未上过床坎，睡觉都是坐在桌边，包括整日站在她的身侧，端茶倒水送饭，亦或是为她穿上暖和的衣裳……这样的琐事，他以前是绝对不做的。
为什么呢？他想自己是疯了罢。
从疯了一般地对这个女子充满好奇，再到疯了一般地爱上这个盲女。
而她，却一无所知。
“未初……”他缓缓念叨着她的名字，看着她茫然地抬起她那双毫无神采的双眼。
右手不自觉地附上她苍白的脸颊，将她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也许是从未料到一个家仆会做出如此举动的少女，脸颊很快红透了一片，像是漫天白雪下的红梅，美得淡雅，美得让他无法移开双眼。
“你……做甚？”未初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氛，也感觉到了逐渐靠近的温暖的鼻息，她慌乱地想要躲闪，却还要勉强保持镇定，这让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阿由？你在做甚？”
不妙，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沉默……
“吱呀~~”大门推开。
声音自耳廊边传来，是妇人的声音。
“阔儿，好久未见。”未家夫人推门而入，水粉胭脂之下的脸没有半丝讶异。

（五）
“你……为何欺我？”未初张了张嘴，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握成一个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里。
“为什么编出……那样的谎话？”刚刚还娇嫩如花瓣的唇瓣突然干燥得不像话，她咽下一口唾沫，半天才挤出几个苦涩的字眼。
对面的人半晌没有回答，她知道他现在一定是在看着自己，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想到监视囚人一般的眼神，未初的脸不由自主地埋下去。
她也真是够蠢了吧。
从洞房花烛夜那晚就几天未曾与自己相处的夫君让一个家仆来服侍她，况且，还是个男性。
这样的谎话，现在想来也是够愚蠢的，而更加愚蠢的自己竟然没有半点怀疑。
直到刚才，未家夫人管室内除了她以外的第二人叫“阔儿” 的时侯，她才后知后觉。
她能想象刚才自己是如何万念俱灰的神情。
阿由是不存在的。
与自己共处室内这么多日的，刚刚靠近自己的，一直照料自己的，就是“南城陌上玉”。
为什么要骗她……很好笑吗？自己在他眼里，从头至尾都是个戏子吗？还是笑柄？亦或是玩物？
无限制的自我厌恶让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寒风中瘦弱纤细的身板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倒下。
未阔不知道说什么，一向沉着冷静的头脑此时却像是短了路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现在要向这个女子解释还是安慰，可这一切在他看来，对于未初而言只是徒劳。
对于如此要强不愿束缚的女子来说，欺骗足以让她一辈子痛恨他。
可她颤抖的身体实在让他心疼地皱眉，他伸出手想要扶住这个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女子，想要让她稍微冷静一点。
他轻声唤她：“未初……”
“莫要叫我！”
未初尖叫着甩开他的手，那张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的俏容猛得抬起，明明无法看见的瞳仁却直勾勾地对着未阔的脸，蓝绿夹杂着无限的痛苦与压抑，“为何欺我……我是如此可笑么？即使是不喜欢我，也不必如此羞辱我罢！”
“我从未想过羞辱你。”未阔叹气，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所措，只是淡淡解释，“我只是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厌恶我罢了。”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平静？未初的内心挣扎着。
果然自己在乎的所有在他眼中都不过如此罢。也是，陌上玉和瞎子本身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原以为那个人，会是知己……未初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
“厌恶？哈，原来你早就料到了我会如此？是啊，我不过就是一个自视清高的瞎子吗？！哪里配得上大名鼎鼎的＇陌上玉＇？这些日子你都看够了吗？！看够了一个瞎子像一个傻子一般被骗得团团转还一点都不自知！骗子！”
她近乎嘶叫着自己尖锐细腻的嗓音，语毕后大力推开未阔，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却在迈开第一步时就被长长的裙摆绊倒在地。
“碰！”沉闷的响声。
未阔的瞳孔猛得一颤抖，手下意识地去搀她，却又停在半空中，僵在死寂的空气里。
只隔着一层布料，膝盖钻心得疼，却不及她心中半分痛苦与羞耻。
刚刚收回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慌张地爬起来，动作看上去那么生疏与无力。
未阔无声地看着近乎疯狂的未初拼命掩饰满目泪痕，半空中的手在未初跌跌撞撞地直冲梁柱之前及时拉住她。
他轻而易举地固定住挣扎着的未初，凑近她缓缓道：“莫要如此，冷静下来。”
见未初停止下来，他才继续：“我从未想过羞辱你，我也从不羞辱我的妻。”
未初的脸皮薄，脸颊不争气地发红。
“你是我的妻，我定会好好待你，我会是你的眼睛。”他沉声道，握住她泛白的手指。
——我会是你的眼睛。
他竟如此对自己说如此的话。
未初按住自己差点染上唇角的动容：“为何欺我？”声音却是颤抖的。
“因为你逃婚。”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更加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手。
“如，如何？”未初无地自容，打起嗑巴。
“不如何。”未初的脸颊红透了窗外已然降临的晚霞，让他不由得觉得好笑，却觉着丝丝缕缕的暖意缠绕于他于她的手指。
冬日的天空蓝得透明，此时的云层倒是一片片接连在一起，余辉从云层里透过窗纸丝丝缕缕地照进来，茜红与樱草色交汇一片，落在未初苍白的的脸颊上，倒也是美不胜收。
无限的动容。
沉默之后，未阔凑近她的耳畔，声音沉重带着让未初心颤的温柔：“未初 你是我的。”
他捧起她的脸颊，吻上她苍白的脸。冰凉的触感在一瞬间漾起炽热的涨红，未初下意识地一颤，脸颊热得发烫，那不仅仅是因为害羞的缘故。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男子刚才那句低沉而清晰的“未初，你是我的。”
她竟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眼前这个自己未曾见过的人亲吻自己。
她没有想要反抗，也许也是出于本心。
也许是真的一直都是信任他的，不论是作为阿由，还是眼前的未阔，他都注定是她的夫君。
自己应该觉得幸运吧，嫁给这样的人。
这一刻，她竟然如此想到。
也许真的是逃不掉了，逃不掉这样的命运，逃不掉会喜欢上这个人的命运。
也许从自己喜欢上那份墨水书卷味道的时候，自己就注定如此了。
她踮起脚尖，手指默默回握住了那只修长却宽厚的手。
困于笼中的鸟，只能在笼中寻找自己的幸福。
也许，这便是她的，幸福了罢。
泪水悄然滑落脸颊，只是此刻，她却是笑着的。
“几时抬手残月影……”温润离开脸颊，她扬起脸，笑着念出新婚之夜那拙劣的诗句。
未阔将未初的青丝别到耳后，笑容亦温润如玉。
“落得一番茜草依。”

太监了？

楼楼写得好好看耶，有文学气息，感觉楼主对写古风文很适合耶

哇

古...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