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不会选的。”怂了这么久的张横掷地有声地告诉张顺,挺起腰板,有了十成十的爷们儿气概,“我选不出。”
张顺尚未来得及就着气势多刺激他几句,张横却自个儿钻进了洗手间洗澡,只给他留了个背影。过了会儿,洗手间里哗哗的水声响起,毛玻璃纸依然裹着玻璃间隔绝世界。已经二十九的张顺觉得自己忽然回了少年时代,脑里回荡着莫名的绮想。
自己是否真的逼得过紧?十年的事情,能让他十五天想清楚么。张顺知道不能。但有种酝酿了许久的情绪,一旦有了宣泄口,便极容易失控。
张顺环视了他哥租的这间屋子,家徒四壁不足形容其困乏。白炽灯渐渐刺目,早间进货售卖晚间紧跟张横游荡于街巷,张顺被疲累席卷了四肢百骸。卖几张盗版碟能赚什么钱?我又没逼着他说出一切,只需要他回铺子就可以了……理性利己人张顺难以理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张横脑里都在思考什么,在他想来许多复杂问题都可以简单地利益化。不过他哥一直都不打算让人看懂,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了。张横的伪装层层叠叠真中带假,张顺觉得自己终究没法学得十成十,他只好放弃这些问题,放弃张横,也自暴自弃地觉得,得过且过吧。
就是他哥这个居住环境得改一下。一离档口必定先洗澡的张顺迷迷糊糊地想睡了,却又被白炽灯一阵一阵地刺醒。好在他哥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光溜溜地钻进薄被里,环着他,如这十五日,人生前二十年一样,让张顺得以自欺欺人地想:他哥从未抛弃过他。
顺理成章地睡了过去。
翌日,张横及早地醒来。穿好衣服,梳洗完毕,他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睡梦中的张顺许久。少年愉快仓皇的时光迅捷地在他脑海中闪过,就像一出总走不完的走马灯。
狭小的房间里突然起了敲门声,张横霎时忆起今天不但是张顺可以罢市休息的日子,也是辖区民警回访的日子。
真是……张横脑仁抽疼。这俩麻烦叠在一起,足以让他焦虑半天。他思前想后,觉着既不能让张顺发现这位民警小哥,也不能不让人家探明情况。于是他只好匆匆扫了尚在呼呼大睡的张顺一眼,用被子胡乱把他脸盖上遮住,以求能隔个音,便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便衣民警上月已经回访过一次了,看来是专人负责他这个前科深重的悔改犯。
“张横先生……刚起床吗?”那个回访员做出熟络的样子,看着张横一头的鸡窝打趣道。
“没有……你进来坐吧。”虽然已经脱离了那样的日子有些时候,但是张横看到警察这类人物莅临自家还是颇有些窘迫。他搓了搓手,拉开门,把年轻民警给领了进来。
张横租的这间屋子是一目便可望尽的景象。戴宗入内后,目光巡视了一番,忽略掉一些横七竖八的居家用品,就只见床上一双裸露在被外的白皙的脚。张横眼看戴宗盯着自家弟弟的脚丫子那么久,心中不爽十分浓郁。顺子的脚丫也是你能看那么久的么。张横心里头酸溜溜的。他刚想呵呵一笑带走戴宗视线,戴宗却适时地发现了自己的礼节不周,转过身来冲着张横尴尬地笑笑,说:“你家里有客人吗?”
“没有啊。”张横回答,“你说躺床上那个?那是我弟。”
戴宗神情之微妙复杂让张横过小的脑容量一时无法辨别出其中具体蕴藉了怎样的深沉情绪。好在戴宗依然反应快,调整了表情,便开始了日常唠嗑。
他没敢把一开始自己心里的揣测说出来,怕被这个前科深重的悔改犯追杀。
……对,他之前以为张横带了站街女回家,如果说出来,不得给人家哥哥削死。
“咳……那个,张横先生,您现在是与您的家人联系了吗?”戴宗掏出笔记本和一枝三块钱的水笔,与张横对坐于两张小木凳上,低声严肃地开始询问。
说是询问,倒是盘问更加恰切。张横对着这个小民警总是暗暗发笑而强压心底的郁结。他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回访员,面对被回访者老是谨慎而刻板,仿佛一脱离公式化的问询,触及被回访者的逆鳞,他们下一秒就会抄出凶器二进宫一样。
不过面对有前科的人,这样的表现也并不奇怪。那些能沉稳面对他们这些人谈笑风生的,也是颇有经验,才敢放下心来吧。
脑海里回荡着一直萦绕心头的想法,张横不觉自己已经晾了戴宗多久。直到他猛地惊过来,看到戴宗有些惶恐的眼神后才答复了他:“我弟是我半个月前撞到的,没想联系。”
是他自己死活黏了过来。张横在心里头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把这后半句掖着没说。不过戴宗倒也不是很在意这茬,接着便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张横身形一僵。找工作永远是他们这些人要面临的最大问题。正经工地招长工势必要看他的出身,而一旦看到他那十年的经历,虽说劳动力日渐匮乏,但婉拒仍是他所碰到的最大的软钉子,直接扫地出门的也有的是。所以现在张横只能在白天四处找工地,打份毋须身份证的短时工,晚上再哼哧哼哧扛着小木盒出去,走街串巷地卖盗版碟。
自然,在张顺面前他只会装作早上无事可做的模样。因为当年张父的事,张顺一直对工地有阴影。若是听闻他哥在工地搬砖,估计能直接找人把他给绑回去。
可是,以他的学历资本,除了去干这些体力活,还能怎样呢?
走老路。那种附骨之疽一般的想法又缠了上来,张横甩甩头把他们赶了出去。嘴上也把自己的近况说完了。闻言,戴宗深蹙着眉,道:“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张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毕竟卖盗版影像也是侵权犯法的呀。”戴宗接着道。
张横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在这破民警的狗头上。
这说的是人话?
张横只好心情复杂地接着点了个头。
“我们想想,你还能做啥工作……”戴宗这无谓的语气深深伤到了张横,可他也只能强撑微笑。就在张横被这人逼得几近暴走时,戴宗却忽然开口冲张横说:“你弟起来了。”
张横满腔的不平之郁瞬息平复。他火速起身,回头看见脸上冒着冰碴子气的张顺。他只听得他冷冷道:“哥,这是哪位?”
“呃,我朋友。”赶在戴宗出声前张横迅速抢答。张顺又问:“什么时候认识的?”
言下之意,十年里头怂恿你离家的混蛋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张横深感匪夷所思。戴宗说话气人也就罢了,怎么连他的弟弟也愈发热衷于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惹人心烦心累。早知现今有如此多事端,登时被枪毙了才好。
不过这过错,总是在自己身上的。张横抹抹脸,对张顺道:“最近认识的。他帮我租的房。”
“噢——哥你和你朋友交情还挺好。”张顺说话腔调倒不阴阳怪气,只是佯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你不在睡么,平时那么累,就不打扰你了。”张横挥挥手,“快去刷牙吧,别在这满嘴口臭地跟我讲话。”
张顺一脸憋屈,背过张横还隐晦地朝自己手里哈了口气再闻闻,那模样看得张横乐开了花,可他一看到对面的戴宗,又严肃下来。
“你和你弟弟关系真好。”戴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似乎才想起手足情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张横对之报以一笑,心里的苦闷真是无人知晓。他弟已经快跟他闹翻了,结果这小民警还没有眼色地搁这扯皮。
张顺把自己整理干净的速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张横早就习惯他弟自带的高效洁癖属性,戴宗却看得一脸惊愕。只见张顺从两平的洗手间里旋风般地刮出来,四下见没有多余的板凳,便随意扯过一个空纸皮箱倒扣着坐了上去,端的是气壮山河横刀立马。张横看着场内这三国鼎立之势,颇为哭笑不得。
见大局已定,奸魏笑眯眯开了口:“现在我可收拾好了,总能认识一下了吧。”
于是东吴搅屎棍屁股稍稍离凳,跟篡位皇帝握了握手:“戴宗,你哥朋友,职业民警,管理浔阳片区。”
正统刘汉帝胄大感欣慰,这脑子时常秃噜的破盟友总算没把他俩间的真正关系捅出来,要不然估计还等不到兵败华容道,他俩就先给曹魏灭喽。
张顺倒是发了会儿愣。他对他哥的印象尚停留在多年前那个不怕天不怕地的小混混的阶段,至今对街头卖碟的设定也尚未适应,却不知当年的狗脸儿大爷是怎么跟条子称兄道弟了起来。
魏文帝眯起了一双鹿眼,神情颇显波谲怪异。难道张横躲了这几年是去洗白了?他又打量起四周,觉得不太对劲,这洗得可是够彻底,当年叱咤风云的社会少年就真成了一穷二白的穷光蛋了?
他隐约记得,张横这货走前还跟他说了句:“我赚钱回来给你花。”
真是个大骗子。他嗤笑,连带着眼神也不善了起来。
季汉之主还搁那浑浑噩噩,傻笑着对戴宗说:“这是我弟张顺,浔阳市场里档口最大的那个海鲜铺就是他的。”
张顺尚未来得及凉飕飕地接句“也是你的”,戴宗就快语道:“木川那家?颇有耳闻哪。”
“怎么,难道我家店犯事了?”张顺话中带刺,满脸漠然地讲了个冷笑话。那种陌生感又在张横心里喧腾,他压抑不适,笑道:“你瞎想什么呢,是不是做生意做傻了。人家只是老是去你那儿买鱼而已。”
戴宗顺势尴尬地点点头。
张顺心里头自然清楚得很,他只是摆脱不了早年张横日天日地日government的行为习惯,想找这个条子的茬,却不自意能见着张横维护他的样子。大骇倒是没有,酸气是从心间裂缝里钻出来了那么些。
接下来的话也就自然而然了。“那你也常去我那买鱼吗?”
张横猛地一咬牙关,克制自己把“当然”二字说出来的习惯,只是道:“偶尔会去。”
“那我挺幸运的。”张顺扯开微笑,露了俩从未改变的小虎牙,然后又在张横惊喜的视线下平静地用惨白嘴唇掩盖了回去。
戴宗觉得自己是看不懂这俩兄弟间的交锋了,他踌躇了阵,终究趁机站起身道了别:“知道你最近过得还好就好,工作的事你自己想想,如果有问题就跟我说。”说到此处,他稍稍顿了顿,用一种谨慎的低音量说,“房租的事情不急,等你工作了一两年了再还我也行。毕竟……”他说着上下扫荡了已然坚壁清野的小出租屋一眼,叹道,“你也不容易。”
我没什么不容易的。张横暗想。他只是稍微颔了颔首,示意自己明了,便要起身去送客。谁知位高权重的九五至尊却先自倨傲地站了起来,把破纸皮箱踹回原地,越过满面惊愕的戴宗先生,尚趿着拖鞋,清清爽爽芝兰玉树地戳在晨起昏黄的楼道里。
“我送您一程。”魏文帝说,“哥你再睡会儿。”
孙仲谋便被这股王八之气所摄,浑浑噩噩地走了。
张横虽目睹了全程,却仍依着惯性起了身,他一脸呆滞地目送那俩人消失在楼道转角,耳听拖鞋皮鞋一起踩在大理石楼梯面的声儿,忽的眼角泛泪。
这一幕熟悉得很。先前多少年,迫于飞扬跋扈的大哥张横的淫威,向来都是乖巧的张顺在迎来送往。
今也如此。
张横却从中感受到了明显的不同。那种不同,他说不出。
他亦对此颇为遗憾。
转瞬,他又想扇这十六天的自己一巴掌。
他一直在张顺上找他所熟悉的部分,他所刻进骨髓的风采。
只要张顺稍不遂他的心意,他就会在心中默叹,隐隐嫌弃。
然而十年的决堤河水复不了岸,如何忘却,也终是一片鸿爪雪泥。他自己尚且变得面目全非,他又何必去强求,又有什么资格强求,人与旧年一样停驻原处?
倏地想通此点,张横近乎于释然。他顺了他弟的意,回到床上,孤枕睡了个安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