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首——”
男声中气十足,绕在唐门外门事务堂黑漆漆的圆柱上。
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被面朝下放在地上,一双大手从后面扣住了他的脑袋。
“砰。”“砰。”“砰。”即使微弱,但三声轻响仍伴着婴孩的哭声一并响起来。婴孩即刻被身后的高大男人一把捞起,裹进怀里。
事务堂正中墙上挂着唐门祖训及门规,两边着皆分坐着三人,为六位长老。右侧三位为内门,左侧三位则为外门。
左侧末位女子笑盈盈的起身,只轻踏两步,便到了男人身前。
她托起婴孩的手臂,拨开他胖乎乎的握起的手掌,细细的看着婴孩的一根根手指。“啧啧啧,这手挺漂亮。”她又看了看,“倒是挺像个做机关的手。可有名字?”
半晌得不到回答,她终于抬起了头,颇有些不耐烦,看向那男人,却碍于其门主之位,不敢公然发作。
“有。”男人回了一句,从襁褓里掏出一个绣着“平安”二字的锦囊。打开,其中是一张写着生辰八字与姓名的字条,大概是出生后求平安所用。
“尚谨?”女子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座位上“既不是唐姓,那也就和内门没什么关系了。”女子抬眼看向对面,右侧三人皆是百无聊赖。
叩完了头,尚谨便被编入了外门子弟当中。门主抱着手中婴孩走近左侧三人面前,“诸位长老,可有愿收这孩子为弟子的?”
第二人最先起身,将尚谨接过,“同我做机关好了。”他低头看着手里已经停了哭声,睁着眼睛看着他的尚谨,咧开嘴笑了笑。
其余两位闻言点了点头,毫不在意,他们并不缺这一个。
从此,尚谨有了第一个师傅——唐门外门机关术掌权者——唐衡。
尚谨是无所顾忌的瞎跑瞎闹混到了五岁,唐衡对他几乎是放养式的管教,只要你不出唐家堡地界,随你撒泼。
对,只到五岁,因为门主的儿子,唐墨出生了。作为现任门主的儿子,未来门主位子的被迫竞争者之一,唐墨得有亲信,可以在竞争中保全他甚至可以扶持他走上门主之位的亲信。
内门人多眼杂,关系更复杂,外门之人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那被门主抱回唐门,身处外门,武功心法还未定型的尚谨,就是最好的选择。
客观来说,有幸有不幸。
而就尚谨主观来说,只有幸!
与其他外门弟子不同,尚谨得以学习内门心法、轻功、制毒。
自修习机关及暗器制作以来,尚谨几乎整日整夜的赖在工坊里,磨的两手都是厚茧,要不就是往药堂跑,熏的一身衣服都是苦味,其造诣也未辜负门主和唐衡的倾囊相授。
七岁制追命箭。
七岁半制夺魄箭。
七岁零九月制含沙射影。
八岁制天罗地网。
......
十七岁制暴雨梨花针。
十七岁零十一月,制唐花怒放。
当尚谨衣衫褴褛,乌七八糟的抱着装着唐花怒放的铁匣子找唐衡邀功之时,唐衡喝了酒,正倚在一太师椅之上小憩。
听闻脚步声睁开眼,“阿谨?你终于肯从那黑铁屋子里出来了?”他大笑起来,漏出一股酒气,“拿来看看!”他嚷道!
尚谨笑着凑上去,把盒子递上,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把脑袋放在扶手之前,翡翠色眼睛亮亮的看着唐衡,“老头子,怎样呀,你徒弟厉害吧。”
唐衡看了盒子里的物件几眼,“厉害!”那双大手一咕噜盖尚谨脑袋上,狠狠的揉了两把。
“行了老头子,不是小孩了!别摸脑袋!”尚谨直起身子笑着喊。
“小时候才不能摸咧!你小时候别人说摸了脑袋会长不高,我一下都没敢摸过哟!”
一股暖意从肚皮泛上来,暖呼呼的涌向心里,尚谨刚张口想接话。唐衡又道,“你可知我今天为何喝这么多酒?”
尚谨摇摇头。
“门主摆的宴,今天我和门主几人试了试唐墨,那小子也是横的很,估计内门同辈,无人能与之匹敌,门主之位,无需担心。
尚谨又点了点头,“好事,好事情。”
“但内门一些家伙恐怕......”唐衡顿了顿,“恐怕会对你动手。他们摸不清唐墨底细,自然能削弱便削弱。你虽未正面表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支持唐墨。”唐衡看着尚谨,“我和门主想让你离堡。”
“离堡?”
“对,唐墨继位后再回来。”唐衡摸着那黑匣子,等着尚谨的反应。
尚谨咽了咽口水,没说话。
“不会太久,约是四五年吧,门主已在安排。”唐衡补充道。
“......好。”
尚谨收拾了一晚上,打铁的器具,必备的暗器家伙什带了许多副,还有些钱财衣物。
第二天天刚放光,尚谨就起了。
背起了竹箱,包裹刚刚拎起,忽觉一沉。拆开看,有一扇一纸,还有些金银首饰。
扇子是铁骨扇,扇面是最好最韧的绢面,上书一个“唐”,裁剪处利落干净,扇底插销一压,尖利的带着勾刺的扇骨便露出来。随手掂了掂,是合手的重量。
纸是设计图,扇子的设计图,从原料到尺寸到密度,巨细无遗。右下一个红色的章——衡。
“这老头。”尚谨笑起来,“偏生等到这时候才肯交与我,真是。”
把扇子插于腰间,图纸塞进怀里,背好行囊。尚谨先去了师妹房前,在门前放下了一个木头匣子,里边是给子歌打的贴身暗器和一些小玩意儿,留字——师兄走了,不日将回。再去暮衍房前,放了些零零散散集来的剑谱,看着破旧的剑谱,心想着要是人胡乱写的,暮衍可得生气,想着又笑起来。
天开始慢慢亮起来,尚谨走到了唐家堡大门口,机关缓缓开启,尚谨一步一步迈出。
没有回头。
约摸走了十几里地,黑黝黝的唐家堡已经看不见了踪影,这才敢运起轻功,飞奔下山。
下山先是寻了一当铺,想着先吧身上师傅给的金器首饰当了,换点儿钱财来的好。
把东西一股脑儿掏出来,堆在柜台之上,老板捞起来称重。尚谨想着这些东西要是赎不回来,估计都得给融咯,便挑了挑,拿了个不那么花哨的。“我留一个。”
唐门子弟行走江湖,有益有不益,益在唐门名声外扬多年,有些惹事的家伙听到唐门名声看到唐门暗器就自动退却了。不益也在唐门名声,唐门行事低调,多少江湖侠士想与唐门子弟一较高下。
运气也好,实力也罢。尚谨就算每每遇到生死攸关之时,也大多可以躲过一劫,虽时有受伤,但至少没缺胳膊断腿。
身上的钱用完了,便做了赏金猎人,这般偷袭刺杀打法,也不算灭了唐门威风。
唐墨继门主之位的消息是同为唐门子弟的外门师弟传来的,拿着唐门的令牌来寻他,说他可以回去了。同时也给他带来一个消息,他走后的一年半,唐衡就走了。再之后,老门主也走了。
老门主是因病的
唐衡不知道怎么走的,但反正是走了。
尚谨那时还傻愣愣的问了句,去哪儿了?
看着师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才恍然大悟,鸡皮疙瘩从脊梁骨爬上了天灵盖,盛夏时节,突然觉得好冷。手里的酒喝下去也是刺骨的凉。
张了张口,吐出一句,“这样啊。”
当尚谨再次站在唐家堡的门口之时,正好四年。
四年,尚谨的头发长了一大截,放下里到了腰间;刺了个耳朵洞,挂上了当时当铺留下的那个金耳坠子;抢了个玉坠子,挂在扇上,没事晃悠着;身子高了也结实了;不只会做机关暗器了,应用更上了一层楼。
尚谨先去了内门,见了一次唐墨,现在的他不如幼时了,浑身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压抑气息,但看到尚谨仍是笑了,笑的同当年一样。
出来便直奔外门,一股香味穿过唐门冰冷的砖墙钻进鼻子里,快跑进去,看见厨房冒着烟。
四年,师妹高了,也俏了,那股子奶气褪了干净,正掌着勺做菜,看见尚谨,也不管锅了,跑过来抱着他,“师兄!”暮衍靠着门框,现在只比当面年更加成熟稳重,五官也开了不少,更加英气十足。“回来了。”
尚谨摸了摸子歌的脑袋,“师兄现在可邋遢咯!连着几天赶路,澡也没洗,衣服可也没换,你不怕虫子?”说罢又爽朗的笑起来。
饭毕,问了下唐衡的墓位,带着些东西,上了唐门的后山,在一排排整齐的碑中,找到了唐衡。
“嘿!老头,我来咯!”从竹挑子里拿出三盘烧鸡,三壶酒,三摞糕点。
拿起一壶酒,壶嘴扬起来,往嘴里送了点酒,“哈呀!我,尚谨,三年没来看你!这次一共补上!”
竹叶在风吹下沙沙的响,倒更显空寂。
“嘿,老头,你说,我要不就这么赖在唐门好了,出去干什么呀你说对吧!我一出去,你就没了!老门主,也没了!”又灌了一口,“你说我出去干嘛!”眼眶有点红,用力眨了眨眼睛,抿着唇,泄愤似的再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糕点,用力嚼起来。
一只鸟叫起来,从树顶上划过,尚谨抬头看它,又低下头。“老头,你在这儿开心吗?”尚谨环顾了一下四周,都是唐门先代长老的碑,“你和他们聊的来吗?”
当然没人和尚谨说话,,他一人叨叨念念了许久,等到太阳差不多快落山时,酒也喝完了。
尚谨还在自顾自儿的说着,大约是想把五年来没人听的话都说完。
“老头,我觉得我命可好了,家里人不要我了,我给门主捡回来了,本来以为只能打打杂,结果我又得了学心法的机会,原来得卷入纷争,可你和门主又把我护的好好当当的。真的,老头,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个菩萨哈哈哈哈哈。”尚谨又咧嘴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温柔。
“阿谨”一个声音从半山腰传过来,在山林间回荡,“阿谨——!”是暮衍。
“干哈——”尚谨回喊回去。
“师妹叫你吃饭咯!”
尚谨站起身来,抖了抖麻了的腿,伸了个懒腰,“来咯——”
“老头,我走了,下次再来同你喝酒!”尚谨朝着唐衡的碑展颜一笑。
尚谨仰着脑袋,甩着腿,晃着手臂朝山下走。太阳落了一半,艳色的光照在他的左手边,翘起的头发被染成了金色,连带着耳朵眼睛睫毛心窝子,都给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出门看见啰——映山红嘞!花多——叶少——开得浓———哈呀哈啦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