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他去参军时,之前变卖的家当中所有仅剩的、卖不掉的东西都寄托在江南丝绸厂老板那儿了。后来报纸上刊登了他死去的消息,而江南丝绸厂还是承担不了压力破产了,没能保住。老板只能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卖。我把他所有的东西买了回来,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就是他当初和我那场对弈的时候穿着的,而那茶盏也是我买下的那堆东西中的一件,我想,倘若有一天他能回来,我要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他。我不相信他死了,他怎么会死呢?他一定活得好好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韩子清笑的那样温润如玉,仿佛在唱一出美不胜收的戏,唱的如痴如醉。
但戏里的人,任谁都知道,长眠于冰河之下。
苏轻卷淡淡地用茶盖拨弄着茶杯中在轻盈剔透的茶水中漂浮的茶叶,轻巧地吹了口气。仿佛怕烫。
韩子清看着她,她有一张年轻貌美、青春无敌的面孔,而脸上浮着的神色恍若活了上千年的仙人一样泰坦自若,摆着一张凉薄的脸,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的情绪。
韩子清和苏轻卷的气质很相像,一样的清冷的像刮过高楼的风。而韩子清深刻地明白自己与她的不同,他表面上是彬彬有礼斯文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宠辱不惊。而他内心深藏猛虎,企图吞下一匹烈狼,但又是那么的孤独而耿耿于怀。而苏轻卷是真正的泰坦自若,她宛若一座空城,没有什么是她可在意的,没有什么是她可守护的,对她呼喊,也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其实你也知道,你是在自欺欺人,他死了“苏轻卷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韩子清的眼睛说,”既然死了,就回不来了,那修复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即使他回来,还会要么?还会为你守护着他的东西而感激么?他是被你害死的。“韩子清看着她的眼眸,那幽深的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眸,永远禁不起波澜。而韩子清的眼睛意外的清澈,清澈的让人忽略他的狠辣。韩子清不禁想,这样的眼睛,也曾为谁灵动么?听见她的话,仿佛一把刀狠狠地刺入他空无一物的胸口,痛还是痛的,抽搐的痛,不断地痛。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微微地喘了口气。
韩子清垂下眼睛,不再看苏轻卷。他没有回答,不回答就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响起,拉出尖锐的尾音——不要回答!不要!
苏轻卷见到他垂下眼眸,不再说话。温润如玉的青年长的俊逸,一派成熟稳重的模样,不苟言笑,偶尔眼睛里闪过光芒,都正讲到他与他那个故人,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苏轻卷忽然就想起了千云,他垂下眼睛的时候,也是像个好孩子一样,乖巧安静。
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那个老是板着脸的徒弟。
她想到,倘若自己当时没有遇见唐方舟,可会喜欢上千云?想到这里她呼吸骤停了一下,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
即使和千云再有一百五十年的朝夕相处,她也不会喜欢上千云。
她从来不喜欢复杂的人。
她发现即使和千云相处了一百多年,她仍然不了解千云,她仍然弄不懂千云脑子里想了什么。所以直到她看到那支飞来的利箭插入唐方舟身体的那刻,她都不曾想过千云会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不会呢?她当时早该想到,千云对她怀有别的感情。但她却没有,三百年来唯一一次安心,只短暂到一瞬间,自此,了无声息。
如果千云没有找来鹰眼,而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有朝一日,她重新被缮史处找到,她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但她已经活得够久了,而在此之前,她有足够长的时间和唐方舟一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甚至执子之手,相伴终老。如果,可惜,苏轻卷也不喜欢如果。终有一天,她也会了结自己的故事,想要了无眷念。
她想她并不恨千云,但千云本不必杀了他。
千云有自己的私欲,她也有。
所以她只能叛逃,叛逃到千云永远见不到的地方。
所以千云永远地失去了她。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徒弟,我唯一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徒弟。但我很不喜欢他。”韩子清听她那清亮的声音响起,便抬头看她。她眼眸更加暗淡,嘴角却勾勒起了一丝苦涩又嘲讽的笑."他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这么俊秀,只是你做的一些事让我想起了他,尽管你们做的事,并不相像。”
韩子清依然沉默,握着提篮的手抖了抖。
苏轻卷慢慢垂下嘴角。
“所以我也很讨厌你。”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兴致寡淡的模样。
韩子清把提篮放下,转身离开。
“你知道我可以把物件修复的完好如初,那你也该知道,我同样可以让它们灰飞烟灭。”
韩子清听到了便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你不会的。”
他在等待苏轻卷接下来的话。此时苏轻卷开始拨弄着她屋里的花花草草,空气凝滞了一会儿。
韩子清终于又听到了苏轻卷的声音。
苏轻卷仿佛是想起什么似得,开口问道:”韩子清,你上交的东西是什么?“
她依旧是不紧不慢地抚弄着她的花花草草,扫过叶子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背对着韩子清,不用看也知道韩子清在挣扎着,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心一定绷的很紧吧。
这才是她想听的故事。就像想到好笑的事情一样,她嘴角淡淡地滑了上去。
“从一开始,我就闻不到你身上有时间流动的气息,时间在你身上停滞了。不如说说,谁让你进的管理局?谁又知道我在这里?易月生吗?其实从你要来找我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会被我问到这些,不是吗?你也不怕,走不出这间屋子么?还是,你准备让这个世上再无苏老板?“
于是苏轻卷开始等待韩子清开口,就像韩子清等待她的问话那样。
韩子清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被攥紧了心脏。那一刻苏轻卷变得很遥远。过了很久,他平静下来。面孔近乎惨白,苏轻卷见他极度疼痛、挣扎而面上又无比淡然地吐出一个字:”梦。“
”我上交的是梦。“
韩子清疯掉的每一天,都活在自己的梦里。那些梦境反反复复地穿梭在他脑海里,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哪个片段才是真的。时光不断倒流,他总是不断重新遇见那个从杏花树下走出来,微微一笑的少年。那个明眸皓齿,笑起来明朗温柔,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的少年。
”我叫李二狗,幸会。“
少年的声音清朗通透,韩子清好像听见有铃铛在心里响。
响着响着,他就想去和那个少年对话。
“二狗,教我下棋。”
他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的清冷低沉。
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少年的声音。原来时间从不会倒流。
他的声音一出来这个梦境就开始扭曲,一花一草一树木和那个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少年,都成了被击碎的幻影。然后梦境就燃烧起来,他想要逃出去,而从杏花树下迎面走来的少年转瞬成了转身离开的青年的背影,堵住了他的去路。“韩子清,我恨你,我怎么可能为你做事?”青年回头说。
掉落在青年和他肩上的花瓣,变成火种,燃烧。
于是梦境就这样一次一次被烧成灰烬,又如同野草,春风吹又生。
苏轻卷笑了起来,整个房间都能听见她如同溪流一样的笑声。
她的笑声让韩子清想起童年时背的一句话:以其境过清, 不可久居。
“人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然而,你连做梦再见到他的权利都没有了。”
韩子清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仿佛是要给苏轻卷答疑解惑。
“管理局NO.99的执行员季萱问我是否愿意来管理局,她说她的朋友——管理财务科的管理员苏媛在一场任务中遇难,而这个位置空缺已久,她问我是否愿意接替。很可惜,我当时尚疯魔,并没有拒绝的权利。我做过的错事太多,我愿在时间的深海中,用我的岁月弥补我犯下的错误,不论是有愧于国家,还是有愧于个人的。终有一天我会忘记他,而在此之前漫长的痛苦是给自己的惩罚。而易先生告诉我,苏州有一位善于修理器物的曾经的执行员在,有事我可以去找她。我知道他是希望通过我的关系网来找你,我找到了,因为我很久以前一直觊觎着你的丝绸铺。我来这里,鹰眼不会生疑。而且,你要走了,不是吗?”
”其实我来修这茶盏也只是为了圆了这个故事,想要以后再无眷恋。“
苏轻卷良久没有说话,韩子清走了。
他推开苏轻卷庭院门的那一刻,天空飘落雨丝。
苏州的雨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