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若是我未曾记错的话,我的生父应叫奥古斯都·瓦尔加斯。
我失去他时也才七岁罢了,他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早已像被伦敦的晨雾笼罩一般朦胧,而更可惜的是他平生不喜拍照,唯一一张得以让我瞻仰怀念的老照片却早已受了潮。只看得清在水渍的氤氲下白色的军服与蓝天早已融为一体,像冬天里冰湖上游客吐出的水汽模糊着父亲的笑颜。
母亲?
失踪,病故,或者抛弃了我和老哥离家出走?
我不得而知,也从未有人告诉过我。
童年的记忆中从未有过母亲的身影,再者对于童年,我唯一记得清晰的便只有七岁那年6月的某个晴朗的好天气,被高檐的军帽遮着,令我看不清双眼的父亲在校门口照旧于我和哥哥的两颊留下一吻后便再也未曾回来的那个决别的瞬间,取而代之的是王耀与我们相遇的刹那。
而每一个孩童在幼年时期都拥有的稚嫩在那片本应艳丽多彩的阳光下分崩离析,化为亿万块折射着医院苍白无情的墙面的镜片,在我的生命之路上生生重组。
铺向的是另一条无法改变的陌生境地。
他蹲在我和罗维诺的面前,与我们视线齐平。
以他最为平缓,事实上他从来便是不急不慢的向我解释所有我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的父亲,奥古斯都·瓦尔加斯,意大利海军陆战队所编制的F-35战斗机飞行员,由于今日上午10点27分在执行任务过程中战斗机左翼受损,死于他终生最爱的蔚蓝大海。
与我父亲同舱的是父亲的表亲,凯撒·瓦尔加斯,同我父亲一起葬身鱼腹。
是他的爱人。
他又说,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当时的他面容憔悴,身影消瘦,眼眶下凹,面色苍白,可以说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为落魄的他。后来我通过渐渐观查,他其实十分重视仪表,甚至连他去世那晚,我都未曾再见过那样精神恍惚的他了。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死亡这个词的背后所包含的是不堪细淡的大千世界中怎样藐视万物无情无义的残忍,更不解的是为么老师会掩面把我跟罗维诺急急忙忙的送至医院,无论我问什么得来的却都是带着鼻音的抽噎,而眼前的这个陌生的亚洲男人又明明仿佛痛苦不已,却仍强装镇定的用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将我跟哥哥列入了所谓"家人"的名单。
在这天,两个人迎来了死亡,一个人埋葬了爱情,最后有三个人分别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真是有趣,人生于世,先拥有家人,后得到爱情,最后走向死亡。而在其中,家人之称天定,爱情之名命定。前二者皆可被上帝遗忘,唯独死亡,怕是怎样都逃不过的。
哥哥仿佛懂了什么,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我看着医院中冰冷冷的色调在旋转模糊,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在一点一点麻痹着神经,突然便冲出了层层大人组成的围墙,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哭大闹,喊着爸爸,一边向门口奔去,企图触碰我仿佛永远出不去的正门前晌午的太阳。
阳光普照万物,却怎样也无法照进这家被惨白的白炽灯光浸泡的军事医院。
然后一双有力的臂弯围住了我,将身上的温暖默默的注入我的心底。
"别哭了,孩子,别哭了……"
"从今往后⋯我,陪你,陪你们。"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发丝滑入我的衣领。哥哥也不知什么时候蹒跚着赶来抱住我也大哭了起来,一旁的护士别过头用手帕轻拭脸颊,连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金发医生也摘下被水汽模糊眼镜用衣角擦拭不停。
白炽灯下,一个1米76的大男人像一个孩子一般搂着两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失声痛哭。
而我爬在他背上,泪眼婆娑的望着窗外阳光普照的万物,发现清晨的万物早已随着父亲的逝去死了,而新的万物每时每刻都在更替。
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