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亦或是不悔?
其实早就没有自己选择选择的权力了罢。悔自开口,便已是悔了的。
蚩尤终前的话仍徘徊在耳,芸芸众生万千态,可又有几人能谨怀初心到始终?
他们都不是佛。所谓苍生,又凭什么要求这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为了所谓山河天下,慷慨赴死。
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值得吗?”丹青生问道。
值得吗?
她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问着这个自父亲离世起她就一直在向命运索要答案的问题。
“不值得了。”
她长叹口气,一向坚毅的嗓音少了那份从未卸下过的自信,那缓缓吐出的三个字仿佛抽掉了她最后的气力。抚上系于腰间的紫电青霜,冰凉的触感就着刀身细腻的工笔纹路覆上手臂,一寸一径的直刺痛到心底。
这条征战的逆旅,没有你,只是搏命,有你,不过是旅行。
我们都走到了这条逆旅的终点,搏命的征战太过疲乏,我斜倚夕阳,静看潮汐。
“先生呢?”沉默半晌,英女侠淡淡的开口,极好的掩饰住眉梢深处将要溢出的哀愁,“先生觉得,蚩尤的话可有道理?”
“英姑娘既是觉得不值得,那问在下又有何用。”
“看上去你会有独到的见解。”
“英姑娘过誉了。”
“过誉到是不曾有,只是先生可愿赐教?”
“英姑娘当真折煞在下了。”
丹青生浅笑着,左手反背,右手猛然将手中的乾坤九曜图抛起,右掌自卷轴左端平移向右,沿轴所过,缓缓展于英女侠眼前。
“英姑娘看这乾坤九曜图,”丹青生展开全轴左手反背,右手放置腹前,笑的干净,“无数厌倦世俗红尘的仙神居于其中,有人说这画中自成一方天地,再闲逸不过,但亦有人说这画卷好比一再清雅不过的囚牢,囚仙禁神。但无论世俗人情如何评价,终究改变不了王母娘娘今日要从在下身侧取走它的必然。”
“取走?”英女侠黛眉微蹙,“先生何出此言?”
“仙神相较于人又如何呢,不过多了道所谓身份的屏障。这世上没有人不自私,神也一样。”
“先生是说,王母娘娘想将此图收进自己囊中?这……跟一凡人争一图画,怕是有失体统。”
“总会有理由的。”丹青生无奈笑道,“但我却不得不给,不是吗。”
“我原以为……”英女侠踌躇着欲言又止,仙人有别的等级观念受十几年的世俗熏染,怕是已然根深蒂固。
“原以为什么,天宫之人当超然物外,一袭长陵彩带,衣袂飘然不沾世俗凡尘?”
这是欲界之人心中所想。
“英姑娘,不是所有人都像舞天姬大人那般,你可懂?”
“我懂。”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她十数年来的挚友。
英女侠仍记那年初见,那个一袭红衣,怯怯的跟在托塔天王身后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方寸山几近清一色的男弟子里束手无策,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溢出慌乱神色的神情让她恍若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下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怜悯,便趁着李靖和菩提祖师步入内堂议事时快步走向正立于厅堂前等待师父的不知所措的茫然女孩,带着她绕过厅前执剑的层层弟子后,径直往山后跑去。
英女侠仍记得那天自己拉着舞天姬的手一路狂奔了许久,直到身后的柔弱小人儿终于没有狂奔的气力喘着粗气,她才停下脚步松开了一直牵着小舞的手,轻拍着背替她顺了顺气。
汗水打湿额前碎发衣襟,和风拂过却也平增了几分凉意,但她清楚的记得,她那时心上泛起的久违的欣喜。
“姐……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女孩抬起清澈澄明的一眼见底的碧蓝色眸子,扬起恍若瓷娃娃般白皙的小脸看着英女侠,怯怯的问道。
“不跑的话,你愿意一个人待在那里吗?”
孩子的感情建立起来总是出奇的容易。那年初见,英不过八岁,正是刚上方寸山没多长时间的年纪。彼时刚刚历经父母双亡的英较同龄人而言自是少言寡语,再者似是生来的清冷和不善言辞,与同龄人沟通甚少的英在那一刻扬起的干净的动人心魄的浅浅笑容,直烙进了小舞的心里。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那年方寸山顶,如瀑的金阳倾斜而下,不吝光辉直洒在两个正值大好芳华的女孩儿身上。暖风习习,春色正好,朝晨斜阳,漫山花开。
这一幕被舞天姬记了很久很久。
记忆里的英向来寡言少语,过分早熟的她面目又岂一清冷二字可言,只是终年少有喜怒形于色的表达让人几乎忘却了眼前这个少年有成的孩子除却方寸山首席外的第二个身份——她不过是个本该养尊处优的小小少年,却在正应游戏打闹的岁月年华里,葬了心。
她不过是想告慰英将军在天之灵,以净她英家坟首,耀她门派辉煌。
舞天姬知道,英为此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的多。
十年,她看着她一路走来,从大唐剑法到方寸山短兵,从琴棋书画,到一纸朱符,从将门之后,到门派首席。
她看着她十年一日举步维艰地步步溯流而上。在同门闲暇之余执剑苦练是她,在一次次比试交锋中隐忍伤痛不发一言是她,在除魔卫道斩尽妖邪时眸光决然,任那流淌在血液里的一腔热忱喷涌磅礴,携着渐渐淡然的心被点点送进她心上暖灯所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的,亦是她。
不过无人知晓,不过只道她,赞她,倾她,羡她少年功成,英气杰济,智睿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