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浴缸与晚安吻(1889年8月)
猫脚浴缸里放满热水,水汽蒸腾四处弥漫,尔叻拿把玫瑰精油和珍珠粉倒进浴缸,点燃浴室窗台上的薰衣草香薰,散发少女娇嫩肤色的精油水中扩散时放下几朵桔梗。要更换的内衣与浴巾叠好放在贵妃椅上,希腊式长裙也挂在上面。角落里的蜘蛛依旧结网,香气再过清甜仍旧有灰尘落下,无可厚非。
尔叻拿解下希伯来头上的浅藤紫花呢发带,厚重的金发如阿拉伯地毯垂在身后,她这时最为幼童还太过矮小,发尾触及希伯来的后腰。米色洋装圆裙因背后拉链被拉下而滑落到脚边,脱去长袜,灯笼裤与内衣,镜子里的希伯来仅是一具皮肤白皙未发育的幼童躯体,平坦的胸部与完整的子宫使她没有感到丝毫害羞。尔叻拿的目光依旧深邃幽蓝,面对幼童,她的目光丝毫不因作为大姑娘的身份而躲闪,她直视镜中人白绿色瞳孔的目光没有淫秽之意。
“今天非洗不可吗?”在尔叻拿用浴巾包裹她带进浴室时她问道,桔梗香气使她迷醉,深深呼吸它充溢肺部。
“洗完有新衣服穿,我可以把下午茶的点心端到房间里来吃,我们可以一起看书,等你头发变干。”尔叻拿温柔地说,她的拉丁语太过飘渺,差点儿让希伯来滑进浴缸里,她一条腿跨进水里,热水的温度蔓延全身以至打了寒战,午后太阳光芒透过轻薄乔其纱窗帘为幼童入水的身体镀上金色光辉,阿拉伯女性似厚重的发丝飘浮在水面上,白绿瞳孔夹杂着丝丝银灰,希伯来拿起一朵紫色桔梗,她像是水里的妖精亲吻它的花瓣。金色睫毛粘上桔梗上的水珠,尔叻拿泛红的指尖掐碎花托,百合花瓣一些漂浮着,一些沉底。
墙角里的蜘蛛结网,它眼中已映出逐渐走向湮灭衰败的圣母花院,墙纸脱离墙皮潮湿发霉,镂空长廊象牙灰大理石的缝隙间杂草丛生,图书馆与医务室间的暗室密门钉死散发腐臭。蚊虫围绕着礼堂里吊死的幼童身体,温暖地身体里孵化着幼虫,来接替它们父母围绕尸体打转的活。寂寞的风吹进花院墓穴,砍去脚趾的骨殖孤独地吱呀作响。一切就是命中注定,圣母花院建立在孤独上,正如十年后再度返回圣母花院的希伯来眼中所见,圣母花院一切光辉繁盛都只存于记忆,灰尘照旧落下。
希腊式的裙子无论如何对于幼童的身体来说都是过于成熟的,但它轻巧又不失姿态,最适合这些炎热夏季里有着希腊式天鹅脖颈的少女。在圣母花院巴洛克式镂空的长廊里,七月末就时常能看见穿着丝绸长裙的少女,上完语言课后三三俩俩在此歇息,低声交谈的语句仿佛如油画似凝结在八月炙热沉闷的夏日空气里。教师们也因炎热而慵懒,对花院里的流行不加干涉,而这些衣服是唯独只能在花院里穿的——暑假里的少女们,以及那几十位教师一同外出到西欧海滩消磨夏日。至于幼小的女童们,她们任然是外界还不能触碰的花蕾,在花院女佣的照料下渡过两三个孤寂夏季,直到青涩开花。
光是路程就要花上两周时间———少女们从波兰与俄罗斯帝国的交界一路坐火车到达马佐夫舍省的华沙稍作停留,颠簸一路后勒紧胸衣,年轻的肉体穿戴华服,烫好古典风格的卷发用发带盘起。宽帽檐的女士帽正在中欧风靡,尽享春光。沉稳的少女选用颜色浅淡宽松膨大的候鸟羽毛作为帽饰;青涩一些的女孩用色泽油润的丝绸帽饰搭配礼服上的蕾丝与荷叶边;也有如大丽花热烈的女孩用牵牛花,紫罗兰与人造葡萄果实堆在帽檐上。
希伯来回忆起自己的年纪刚刚足够的第一个夏季舞会,从南美洲游历归来的波兰贵族向淑女们口述他的经历———南美洲的港口蒸汽轮船如何与小木舟交织在一起,船与船间夹杂着咸腥味的白色海浪与腐臭垃圾,港口上集市里的买加牙人与印第安人同样裹着条纹粗犷的羊毛毛毯,他们深色长发上挂着斑斓羽毛站在帐篷里展示奇妙的南美动物。吉普赛女人四处游走,皮质束腰里面是粗布,领口别着旧的不成样子的英国造假花,男香客就打量她们丰满胸脯前一层层珍珠项链来决定与哪只野鸟共渡长夜,共享欢愉。波兰贵族不加修饰的语句惹得淑女们脸红。他调情的本领还有的是,他又讲起自己是如何从霍乱里起死回生的,欧洲医生点燃艾草和兰香子,用朗姆酒擦拭他的身体。为庆祝他的好命,波兰贵族用一只怀表从吉普赛人手里换取香乌鸦,还为此留下了一道疤。他指指侧脸上一条伤痕,淑女们赞叹不已。
那是希伯来第一次见到香乌鸦,女佣揭下笼上紫色法兰绒,骨架宽大的黑翼乌鸦被似太阳璀璨烛光与逐渐腐朽糜烂的纸金迷醉灼伤身躯,它在笼中挣扎漆黑羽毛起落沉浮,嘶哑的叫声散发出桔梗香或浓或烈冲净香槟与老爷们的古龙香水味,香乌鸦疲惫聒噪地高声呼喊声惹起贵族一阵欢愉笑声,华尔兹旋律告知他们下一支舞曲的开始,淑女们围着亲王急忙向水晶灯下的舞池匆匆赶去。古龙香水淹没尽香乌鸦的孤独鸣叫,女佣又重新盖上法兰绒,它的声音就无法再听清了。
亲王与那届最优秀的成年淑女共舞,两人携手踏进舞池,贵族金线钩编的外衣一次次与少女血红蕾丝裙边在三分节奏里相互接触。
跳完华尔兹,然后是圆舞曲。加西亚·马尔克斯·马孔多小姐给年龄足够的姑娘定下婚事,大女孩们的火红裙摆在礼堂里随着小提琴愈加快速的旋律里旋转着失去颜色,最终褪色成洁白婚纱旋转着渐渐消逝在水晶吊灯的巨大阴影下,鲜花与情人蜜语在蒸汽火车鸣响后渐渐远离目光的地平线。行程仍要继续,却有人不会再上火车了,空余床铺上的白床单照映一轮金红色夕阳,给剩下的青涩少女在夏日记忆里只留下了一个火红的残影,无可厚非。
血色夕阳沉落起浮,带领女孩们继续前行,有时她们乘渡轮穿越海峡去往英国的康沃尔郡的波斯科诺海滩,它因深处悬崖而被锋利的高耸岩面切割,它无规律的美在于向海岸线逐渐延伸的白色沙滩。少女们穿得不比平常少,她们不穿和季的波西米亚丝绸长裙或是希腊长袍,唯独荷叶边受到允许被淑女穿上身体的资格。头戴还未散去胭脂气息,古龙香水与桔梗花香的宽檐帽,撑了洋伞在白色鹅卵石边散步。她们坐在海岸冲刷得棱角柔和的岩石上,解开圆头皮鞋鞋带和固定长筒丝袜的带子,白浪从远处通透的蓝云卷云舒到近处干净的玳瑁绿,水彩般干净的海水温和地带走晒暖们脚趾间的白色沙粒。
希伯来和尔叻拿爬上瞭望塔,用几个便士从守灯塔的老水手手里换来望远镜的使用权。尔叻拿轻笑,她看着少女们坐在岸边的风情万种,细嫩的足尖戏水打湿了女友的衣裙,女孩们优雅嬉闹。却突然在太阳暮归时匆匆上岸,同大西洋上的赛壬妖精们一样匆忙归巢。尔叻拿也突然把望远镜扔给希伯来,刚青涩开花的少女差一点把望远镜从手中滑落。
“我不看落日,希伯来。”她为自己的失礼解释道,尔叻拿用手指把头发拨到耳后,她拇指上的紫水晶戒指在夕阳下落的余晖里闪烁着绛紫色深邃的光。
像鲜血溢出表面向天际晕染的红色太阳被寂静的全部海吞噬,金色光辉彻底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消失,留下一瞬血红。海水突然寒冷刺骨另人无法忍受,它的深度深邃到无法用暮光测量,瞭望塔里的望远镜直视海中深渊缺难以看清这片海洋的真正意图,海的无限思想追溯着地平线不曾停止,而海底的太阳同样无限膨胀准备奔赴黎明之时。
他们都在等待破晓时分的来临。
目眩失控,希伯来白绿色的瞳孔映照了一切色彩。直到多年以后,在希伯来击毙伊扎切尔克医生的黄昏,眼前同样是这样斑斓摇曳永不止息的景象。她用枪口抵在伊扎切尔克医生的脑后,医生双膝跪张开手臂,拥抱炙热且慢慢消逝地平线的太阳,安静迎接死亡。
究竟是为何要创造这样孤独的海与太阳。一切究竟是新生还是死亡,或是两者并存。
“砰砰砰!”年轻修女用力敲打实心桃木门“希伯来·格兰德弗洛朗姆小姐!您在里面吗!”
“我在,我很好…安静一点,亲爱的…”她虚弱地回答道。希伯来的声音难以置信的有韵律,听起来就像十一二岁的幼童轻柔。希伯来·格兰德弗洛朗姆涣散的白绿瞳孔聚焦,把赤裸的身体在冷水中浸泡更深,等待被割开的右手动脉血液流尽,她安静地等待死亡指引她迎接净土的破晓时分,她继续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