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围树木高大浓密,倒是个很好的监控点。
白凤望见弄玉唤来名为红瑜的侍女收拾残迹,似乎并不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便回转自己的寝房去了。
不管怎么看,这个弄玉都不似是假的。
白凤立在树梢整理着思绪。
本以为房内的人便会是施展阴阳术的人,即便是化作弄玉的模样,他也有自信不会被骗。但一触到“弄玉”的目光,他却又被那星眸里平静的秋水所触动,不得不撤离。
对手确实强大,能如此还原弄玉的面貌;但也因此触及他心中唯一的遗憾,若抓到施术者,他定会让他后悔今日的举动。
白凤又投出一枚鸟羽符。巨大的夜幕下,追寻羽符而去的谍翅与盘桓在紫兰轩的兀鹫鸟擦肩而过。
正午的暖阳洒满新郑城,如往日般热闹,也如平时一般暗藏危机。
笼罩住紫兰轩的也是一股蠢蠢欲动的杀气。
与平日相比,紫兰轩戒备森严不少,但于他来说,再严密的防护都不过是漏洞百出。
往弄玉练琴的房里看了一眼,地上躺着那名红瑜的尸体,从喉处喷出的血溅上了一旁的古琴。白凤从伤口判断,应是曾同为夜幕的兀鹫所为。
未及细想,走廊上便传来了脚步声。
要找弄玉很简单,依琴声而往便是了。虽然这里弹琴的人不少,但能够触动他的世间仅有一人。
紫女的房内,弄玉依旧如平日一般练习着新的曲子。但拨弦的手却屡屡停顿,曲不成调,调里透着哀戚。
连同倒映在镜子里的脸庞都带着几分伤感,脉脉的星眸低垂着,明显心不在此。
突然,一道白影掠过镜面,弄玉猛地抬头,却见一片白羽悄然落下。
“是你。”
“露出如此空门,是想引我攻击吗?”
随风飘起的帘子下,现出了昨日那名青年的身影。孤傲的眼凝望着她的后背,眼神虽是冰冷,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若想攻击,你在一开始便会出手了,不是吗?”弄玉转身回望着他,平静的眼里倒映出青年人的身姿。
白凤侧过脸去。“昨日之事,是我冒昧。”
“无妨。我一直相信,会等我弹完一曲再动手的人,至少是个能听懂琴音的人。”弄玉的手又回到琴弦上,“铮”的一声挑响第一个琴音。“你还没回答我,昨日的《沧海珠泪》你可还喜欢?”
依旧是没有回答。青年人倚在窗口,视线追逐着高空中的飞鸟。
“看来是不喜欢了。那让弄玉再为公子弹奏一曲如何?”不等回答,弄玉已挑弦上手,古朴的琴音便自手中涓涓流出,低缓、婉转,如空谷中回荡的鸟鸣。
“你不适合这种调子。”
过于孤寂的琴音让他不禁回头。
“琴音由心所生,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些感伤罢了。”弄玉并没有停下拨弦的动作,仍是自在地弹着。“你可知,昨夜紫兰轩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
空中落下一片黑色的羽毛。白凤迅速用手指夹起。
“紫女姐姐与九公子已经在调查此事,让我待在这里,相信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但——”琴音蓦地漏了一拍,“玉器如果只能收藏在锦盒里,不经岁月打磨,又怎能期待她光彩照人呢?若相伴的玉器破碎,她心中又何尝不是自责……”
“在这乱世,生命原本就很廉价。乱世远比你我想象的要残酷,如果你不够强,就不要怪别人把你抛弃。”
冷冷地截断她的话,白凤又觉得似乎说得过重了。
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砸在琴弦上,虽然是很轻的几声,却清晰可闻,让抚琴的手也为之一滞。
“我说过,这样的调子并不适合你。”白凤来到她身后,凝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初见时她的云淡风轻。
取出手帕递出,尚未开口,便有人插入。从房门的一角转入了一名风姿绰约、紫发紫衣的女子,手持链剑,目光锁定白凤,向两人款款走来。
“欺负我的掌上明珠,准备好付出相应的代价了吗?”
“哼。”见到赤练剑,白凤不禁冷笑。
“选择在这个时候潜入紫兰轩,公子倒是好胆识。”链剑的剑尖正对准他。
鸟羽符上手,白凤冷笑道:“这难道不是说明,你的紫兰轩所谓的戒备根本不堪一击吗?”
“说得是有道理。但我还是好奇,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若有人动了紫兰轩的人,我会让他……”
“这种杀人手法,不是我的作风。”掷出的羽符被链剑缠住,一抬头,对方早已失了踪影,只剩被风吹起的帘子。
落在树梢上,白凤知道紫女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也不回避。
对他有所怀疑是自然,但他也不会去澄清。他大可向现在的流沙提供破案的线索,可惜他早已过了容易冲动的年纪,知晓许多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况且这也不是他想管的事。
谍翅衔起羽符,直向密林深处钻去。
当喧闹声渐趋于无、华丽的宫灯陷入沉寂,巨大的夜幕沉沉地笼罩住紫兰轩时,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是谁的生命瞬间流逝。
咕呜呜——
静谧的夜里响起乌鸦的啼叫;混着一声凄厉的鸟鸣,让人不寒而栗。
一片黑羽飘落树梢。
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黑影悄悄地跃上紫兰轩的屋顶。
兀鹫沿着窗扉一排排地攀过去。估摸着来到目标处,他便推开窗子探入身去。
内里一片黑暗。借着月光,正躺在床上的弄玉映入眼帘,腰际的火雨玛瑙宛如暗夜中燃烧的烈焰。他蹑手蹑脚地爬过去,正欲动作,一枚飞羽掠过眼前,截断他额前的几绺头发。
“谁?”
他迅速回头,却见一人迎着月光傲然立在窗外 ,冷冷地看着他。
“白凤?”
“你认错人了。”那人手拈一枚羽符,眼神锐利。“给你一个选择,马上从这里离开。”
“呵!”兀鹫率先发难,抽出腰间的匕首回身一击,白凤轻松躲过,翻身闪入屋内。
“看来只能让我送你上路了。”
“废话少说,既然不是朋友,就留命吧!”
借力一跃,寒刃直逼对手;白凤旋起羽阵挡下攻击,再飞起一脚,踢中对方腹部。
兀鹫撞上窗扉,又从腰际抽出双刀,交叉着直向白凤劈来。
“你还是太慢了。”话音未落,白凤已瞬移至他身后,手上银刺现芒,扎入兀鹫后背,瞬间鲜血喷溅而出。
“呜——”翻身在地板上打滚,兀鹫痛苦地呻吟着,余光中见白影已逼近而来,忙从袖中摸出几根银针,投掷的方向却是!
白凤迅影移至床前抱起弄玉,旋身
跃起,银针擦过身际扎在棉被上。
弄玉在他怀中醒转,矇眬中望见青年人冷峻的脸。“你……”
“相信我。”俯身躲过逼来的剑,白凤怀抱着弄玉,在兀鹫持续不断的进攻中游刃有余,不似在躲避攻击,更像是一个贵族在优雅地欠身。
“与姬无夜相比,你的速度与力量都差太远了。”白凤嘲笑道,轻一点地,便跃上屋梁。
对方不是姬无夜,而他,也早已不是当初冲动的少年。既然如此,他便不允许自己有失败的机会。
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将手中的鸟羽符对准兀鹫的咽喉,势在必得。
兀鹫舔了舔干裂的唇,仰望的眼中显出一丝狡诈,嘶哑着声音道:“我只要火雨玛瑙,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哦?你认为你现在有与我谈判的资格吗?”鸟羽符迅速掷出,兀鹫举刀格挡,尖锐的羽符仍是钻入空门,刺入胸膛。
“不错,只是差了一寸。但下次怕你是没有这份幸运了。”未等兀鹫反应,白凤便亮起银刺俯冲而下。怀中的弄玉轻声道:“小心。”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白凤加快速度,银刺发出慑人寒光,即将作用在兀鹫的喉上。
——如果没有突来的乱箭射入的话。
银刺挡下袭来的乱箭,再一看,兀鹫已借着掩护跳上屋顶,迅速向树梢爬去。
“谢谢你。让我下来吧。”
弄玉倚在他怀中,星眸含语。
两人并肩站在窗口,看着夜空中那轮明月,一阵沉默。
弄玉率先开口:“那个人,就是杀害了红瑜的凶手吧。”
“如果流沙没猜错的话,确实是。”他并不给出确切回答。借着月光,他瞥见她脸上隐隐哀伤的表情。
“白天我的话说重了。每个生命,只要努力,都具有重量。”
“我明白。”
又是一阵沉默。飘浮的白云缓慢挪动着,当空的明月笼罩在薄雾之中,今夜的天气明朗轻快。
从不远处的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鸟的鸣叫,嘹亮、悦耳,不一会儿,一只巨大的白鸟便划过天际,在紫兰轩上空盘旋着。
“你要走了吗?”
“我不属于这里。”
白凤凰栖在树顶。他迈出一步,回头,看见她眼里那塘平静秋水中掀起了一层涟漪。
他补充一句:“你的《沧海珠泪》……我很喜欢。”
“是吗。”她似是笑了一下。“我一直相信,你能听懂我的琴音。”
“但这首曲子,并不适合你。你应该属于更广阔的天空。”
她又笑了一声。“在这乱世,又哪来的自由呢。”有些憧憬的眼望着树顶的白凤凰。
“飞鸟果然应该属于天空。”
“要试试吗?”
踩在白凤凰宽阔的后背上,他向她伸出手。
“我可以吗?”她犹豫着,最终仍是握紧他的手。
白凤凰鸣叫着冲上云霄,灵巧的双翅扑闪着掠过雀阁,直向更广阔的天空。
第一次,她在如此的高度观察这生活了十几年的王城,街市、宫殿、将军府尽收眼底,好似墨家精致的机关模型。
平静的双眸不再平静。
“谢谢你。”轻柔的声音掩盖在了风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