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袍，与子同仇
“大王若想旱情得解则必修渠，建于泾
洛之间，渠成将可灌卤泽之地四万余顷，福泽大秦之地。”
嬴政发冠上的珠帘遮掩了他的面容，让议事众人无从得见他此刻看向韩非欣赏的目光。
虽然从亲政那天起，嬴政早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爱憎不现于言。而此刻朝堂上的韩非却教他移不开眼。
百官之间，韩非长身玉立，身着紫色暗纹朝服，发带温顺地垂在他的颈后脊背，一举一动之间若惊鸿优雅，若水荇从容。
秦王朗声道：“韩卿可有能工巧匠举荐？”
“臣已为大王觅到一位人选，此人名曰：郑国，善治水，长工程。”
“寡人这两日便会召见他，请韩卿着他好生准备。”
嬴政把目光从韩非身上移开，环视整个大殿，说道：“旱情涉事重大，寡人愿听百家之言。”
“大王，修渠之事耗费巨大，还请大王三思。”
“大王，时下大秦当以军饷支出为首…”
“大王，若依臣言，郑国此人曾效力韩室，故不可用。修渠人选应由各个封邑推举人才，此举更为公正，又可分与诸侯爵立功的机会。”
韩非先前听着“耗费巨大，军饷为首”的话并未挂心。关于财政大事，臣下谨慎些总是好的，况且，水到渠成后，秦国国力必然成倍增长，故而修渠之事可谓与这些朝臣的目标一致。
“曾效力韩室不可用…各郡县推举人才…”。韩非皱眉，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几乎可怜这位客卿的愚钝。

看到秦王转过来面向他的脸，韩非嘴角上翘，眨了眨眼，示意他无妨。刚想开口反驳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大王，此言谬矣。”李斯缓缓站出来恭敬地鞠躬道，“且不说适才这位之言凭籍论用如何狭隘，臣先斥以郡县主推举制评选匠人之法，其心可诛！”
众议事臣子皆为这句重话窃窃私语，刚才提出此建议的人更是脸色惨白。而站在李斯身旁的韩非却微微翘起了唇角。
秦王听此言微微调整了坐姿道：“寡人愿闻其详。”
“以军功论赏罚乃大秦立国之策。郡县主推荐人才便可立功不仅于秦律不妥，更会冷却军士杀敌热血。试想，身坐家中推荐几个人才便能加官晋爵获得赏赐功勋，谁还会为国奔赴沙场效力呢？长此以往，大秦军力必削！”
众人哗然，适才进言的官员面如死灰。
“再说籍贯，大王可鉴，六国之人何曾负秦？孝公用商君，商君虽卫人，然令大秦国富兵强，诸侯亲服，民生富庶。故依臣言，外臣不足为惧，朝内朋党才是心腹大患！”
李斯稍稍停顿，侧头看向韩非，后者微微颔首。
“试问，”李斯转身逼视着这名客卿道：“诸侯举荐麾下人才参与国家大政，难道不是在为结党营私铺平道路？”
片刻之前还在窃窃私语的朝堂当下一片寂静。官员难以自圆其说，早已汗如雨下。
秦王则在这一片寂静中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问道：“依通古所言，诸位认为寡人该如何处置此人？”
“此人意图险恶当下狱…“
“下狱太过严厉，臣以为当按律解官，处流刑。”
……
对于七七八八的言论，秦王照例不置可否，一句：“诸位良策，寡人自有定夺。”便散了。
朝会虽散，流言却并未停止。
“修渠耗资巨大，大王难道真的要举国力为之？那韩非…”
“姚大人多虑，呵呵呵呵，若渠成，大人的封地可还在灌溉范围之内，届时大人可还有异议？渠不成，则责不在大人，大人可还有顾虑？”
“张大人说的是…”

然而，他们讨论的主角韩非倒是听不见这些，此刻他正一边欣赏庭院花草，一边信步踱回住所，想起三天前的嬴政，他不由得顾自笑起来。
三日前，嬴政没有按约定同他一起用晚膳，他便只身前往雍宫查看。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嬴政蹙着眉头，右手攥着旱情上表，左手疲倦地揉着他好看的凤眼。听到门响，君王才想起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扔下书简，连忙起身迎韩非进来。
见嬴政如玩累的大孩子一般疲累地埋首于自己肩头，韩非难掩心疼。他一边拾起案上的书简读了起来，一边轻轻地为怀里的大孩子按摩僵硬的颈肩。
“寡人有疾，寡人头痛…”怀里的人似撒娇般闷闷地说。
“好好好，臣给大王分忧～”韩非笑着说，“不过大王先叫人传饭可好，我可是等你等到快饿死了。”
饭传上了，韩非也差不多把计划想了个七七八八。与在朝堂之上的不苟言笑不同，这餐饭嬴政吃得很开心，一边听着韩非细嚼慢咽着给他讲他的解决方案，一边几乎一口回一句：“甚好。”
“韩卿妙策，”嬴政吃过了饭，解决了棘手的事情，便趴在案上看韩非。“修渠之事，为何寡人就想不出来？”
韩非闻言也趴在嬴政身侧的桌案上，手指点着书简上的小篆字说：“看看这些话，'旱情严重，寸草不生，民生疾苦，臣恳求大王开仓赈粮，早觅良策……'”，他说着便浮夸地叹了口气，说：“臣读着便已经毛骨悚然，心生悲催，大王身负黎民生计重任，又是诸侯人臣的主心骨，读着必然更加焦急悲伤，自然乱了阵脚。”
说罢，他用手指勾上了君王的手指，认真道：“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有时是难以承受的，所以，我要竭尽全力跟你一起背。”

托盘因单角受力倾翻，直将那琼浆玉液、冰壶玉杯通通沉入池中，酒香顿时萦绕升腾，和着暖风拂过，把这嫩绿的竹林都要薰得迷醉。
“这下可再没有冰酒喝了……”嬴政调笑道。
“即已空樽对月，再辜负美人岂不遗憾？”韩非注视着君王，眯起眼睛。
被称作美人的嬴政倒是耐心起来，往后一仰便靠在了池边，凤目含笑。
“寡人倒要看看怎么个不辜负法？”
韩非志在必得，便也拄在池边，不紧不慢地凑近此刻还气定神闲的爱人。在敏锐的地察觉到对方瞳孔随着自己的靠近缓缓放大后，韩非微笑着闭上眼睛，手指挑开轻薄的浴袍，随即颔首将温柔的吻一个接一个缠绵地印在了君王结实的胸膛和宽阔的肩背上，更在一个并不显眼的齿痕上用舌尖舔舐。
韩非的唇柔软微凉，他高挺的鼻尖总会在吻毕再碰一碰对方敏感的皮肤。
“想要你…”，他抓住君王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用额头蹭了爱人的脸颊。
耳边是软糯的求歡，手下是他纤细的腰肢，嬴政此刻突然想起未相见时那句：“寡人能与此人同游，死不恨矣！”
而如今他捧在心尖的人正心甘情愿雌伏于他，在卖力地取悦着他，百般讨好着他…
何止是死？即使是万劫不复，也不会再恨了吧…
念至此，嬴政终于舍得揽过韩非，近乎庄严地吻上他湿漉漉的眼睛和鼻尖。而韩非则在君王掌握了主动权后幸福地上扬了嘴角。

|与子同裳，与子偕行
月光皎洁，竹影灵动。一番巫山云雨后二人终于同枕而眠。温泉松弛心神的功效极好，两人都睡得香甜。
子时，未关的窗子被夜风拍在窗棂上，惊醒了睡眠较浅的嬴政。他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把怀里的韩非扒出来，又将薄被往上掖了掖，这才起身把窗子关好。
蹑手蹑脚地回到榻上，堂堂秦王悄悄滑入被子里重新拥住了爱人。而熟睡中的韩非也在暖源靠近后自然而然地翻了个身，把自己牢牢地嵌进了君王的怀抱中。
丑时，乌鸦啼叫三声，殿外传来阵阵下雨的气味。
韩非在君王的怀中瑟缩，仿佛是做了什么噩梦。嬴政感受到了怀里的异动，睁眼看时却见韩非的额上的碎发都被冷汗打湿。他忙抚上爱人的后脑，轻轻唤他醒转。
韩非却似无法从梦魇中脱身一般，口中不住轻吟着些不成句的话，嬴政仔细听也仅仅捕捉到了“父王…韩国…”这些只言片语。
嬴政见他困于梦魇呼唤不醒，立即握住他的中指指尖轻轻一掐，果然唤醒了韩非。
嬴政将受惊的人靠在自己肩上为他顺顺气，直到他在怀里缓缓放松下来，在黑暗里紧紧抱住了自己。
“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噩梦而已…”韩非闭上眼摇了摇头。
嬴政于是不语，只是任韩非抱着，接着为他顺气。
外面开始有了雨点落地的声音，一串迅疾的脚步声也渐渐靠近，片刻已经移至廊下。
章邯在门外凝眉踟蹰犹豫着是否扣门时，嬴政唤了他进来。
刚刚获准进入，章邯便单膝跪于外殿低声禀报了韩王安出逃的消息。
“可有派人追回？”
“已经调动城防军追捕。”
“城防军？影密卫何在？”
“此番出行臣调动影密卫精锐随行，其余卫队…已全军覆没…”章邯少见没底气地答道。
“寡人的影密卫训练有素，怎会全军覆没？”君王的声音中带着些薄怒。
“据都城传信，城中亲卫疑似被人投毒。”
“可察出是何人所为？”
“臣不敢妄断，但此人身手矫健，武功高强，选在今夜趁虚进入宫中协助韩王出逃，必然已经在咸阳潜伏数日……”
韩非自听见章邯禀报就把自己抽离了君王的怀抱，独自垂眸坐在一旁。而此刻章邯的描述似乎让他有了些头绪。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只在黑暗中看向嬴政。后者此刻正雷厉风行地向章邯下令立刻摆架咸阳宫的事宜。

事及父王，韩非不知自已如何开口。他威严的爱人，此刻仿佛与他相隔千里，他怕一旦他开了口，嬴政就会意识到自己卧榻之侧便是那出逃韩王的九子，便会与他生疏……
正在他兀自纠结矛盾时，章邯已退出殿外一件披风却一下子将他裹住。
“咸阳出事，我们现在得启程回宫。适才你梦中惊悸出了冷汗，别着了凉。”嬴政用额头抵上韩非的额头发现冷汗已经消退，于是便舒了口气准备转身下榻为自己更衣。
韩非手指抓紧了披风的领口，眼眶温热，于是他收敛了披风，下榻抱住了正背对着他系衣带的君王。
嬴政感受到背后一热，心下明了，便转过身来将那心如比干多一窍的人拥入怀中。
“知道韩卿有话想说，但是我们要立刻出发，上车再说可好？。”
韩非点点头，低头将嬴政适才系了一半的衣带系好。
待二人到了车上，反倒是嬴政先开了口。
“之前你梦中惊悸，该不会就是梦到了今夜之事吧？”
“具体我不记得了。”韩非摇了摇头，“只记得梦里的父王面容狰狞可怖。”
嬴政闻言噗嗤一笑道：“寡人之前便疑惑过，以韩王安的容貌如何能生出韩卿这样美的儿子来，若再如韩卿描述一般'面容狰狞可怖'，真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韩非虽被他逗笑，而心中丘壑却依然因咸阳之变阻挡了他的笑容从嘴角达到眼底。
爱人无法释怀，嬴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明白，韩王安和韩国永远是韩非心中不能愈合的伤口。今夜韩王出逃，影密卫全军覆没，这人一定已经暗自揽下了与他无关的罪责。不仅如此，这人还乱用这莫须有的罪责惩罚自己，竟连爱人的怀抱都不敢再享用。

念至此，嬴政收敛了笑容，第一次霸道地逼视爱人的眼眸。
“我爱的人是韩非，我一开始便知道他是韩国宗室的九公子，是韩王安那个纵情山水美酒的小儿子。可他更是嬴政毕生所属，也是与我勾了手指要帮我一起背负大秦基业的韩卿。”
“当下亲卫损失惨重，咸阳危如累卵；城墙之外，势力不明的高手此刻也正协助韩王重新掌权抗秦。我需要你相信我，别疏离我，站在我身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一滴清泪从韩非的面颊滴落，他几乎因为君王的一席话而颤栗，宛若大梦初醒。为何事及父王自己便如惊弓之鸟，紧急事态跟前踟蹰不说，嬴政又何辜因此受到自己的疏离？
即使腮上眼泪犹然未干，即使窗外车马喧嚣，即使都城态势错综复杂，即使父王或有一日兵临城下，那又如何……
他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嬴政的，后者则欣喜地与他十指相扣。
他相信，只要与嬴政一起面对，这一切便都不必担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
“非才疏学浅，竟今日才理解此中深意。”
“但是韩非记性很好，只要记住了，就不会再忘。”
“现在，“韩非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抹邪笑，“我们来一起打赢这场仗吧。”
朝阳自东方升腾，慷慨地照亮海内诸国。马车疾驰在郊路上，扬起遍地尘烟。数里以外的都城内，血腥与紧张的气味弥漫萦绕。骑兵追逐下的韩王面色仓皇。远在邯郸的楼阁上，没落公子负手而立，阴鸷一笑。
战歌已经唱响，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开始了它的杀伐。
孰赢孰输，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Cheryl的写文号

end

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