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仙人崖和李船，作为我少年时期的所有奇迹和氧气，存在至今。回头想想，便有很多话要说。
十年前和李船相约一起去仙人峡，转眼已经过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北方的冷春里瑟瑟打字，他在南方的艳阳里飞身投篮。
我们曾经少年时，书生意气，完全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却自持一股傲气。那时候，我妈得癌症死了。我一边上晚自习，一边哭。同桌李船问了我缘由，把我拉到操场说要告诉我一件事。
他告诉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可以通往另界。另界就是死了的人待的地方，人死了之后，灵魂就会顺着河流漂流到一个孤立的岛上。在那个岛上，他们开始倒着生长到婴儿状态，然后再顺着河流漂流到我们这个世界，重新出生。
我不信。他给了几本书，分别是讲黑洞、引力、宇宙的。李船是个物理天才，他有这些书我并不奇怪。但我当时的物理成绩几乎是全班倒数第一，但我的语文很好。所以我靠着语言上的通感，意会了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和专业术语。我信了李船。
那年我16岁。李船告诉我，那个地方叫做仙人峡。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带我去。我不再悲伤了。只是不止一遍地去想象那个地方，好像它是在天边。我长那么大，也从未见过河流。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小溪，总会驻足凝视。
李船除了物理好，体育也好。他除了帮我辅导物理之外，放学后还教我打球。我妈死之前，一直担心我个子长不高。那个时候我个子才刚刚一米五，李船说，打篮球特别长个子。过了两个月，我个子果然长了2厘米，而且期末考试我的物理成绩到了全班前十。
我不再是那个木讷悲伤的小姑娘了。还有男生给我写情书，其中有一句话我到现在也记得特别清楚。那句话是这样的——“历史长河里，只有你一个”。为何只有我一个呢，这句话让我莫名觉得惊惶，我觉得他把我写成了一只快要渴死的鱼。事实上，我正像一只要渴死的鱼，整天跟在李船身后，他是我旱季唯一的雨云。
有一天的地理课上，我突然醒悟了一般。我传纸条给他。他下课之后凑到我耳边说，去老地方。我们的老地方就是操场废弃的栏杆旁。我气愤地问他，这个世界是那样的大，河流那么多，你凭什么说仙人峡的河流能带走人的灵魂？而且，仙人河顶多算个内陆河吧，怎么会流到海里的岛上去？！李船怔怔地看着我，过一会才憋红脸说，不信拉倒！
从此之后，我们基本不再说话了。有时候两人无意间对望，都会立刻避开视线。我后悔自己那天为何那样咄咄逼人呢，那样让他下不来台。但我们都骄傲极了，谁也没有向对方道歉。很快文理科分班，他选了理科，我选了文科，我的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从我的进步来看，我是个在理科上很有天分的学生，他建议我考虑选理科。班主任不知道，没有李船我什么都不是。
那是真的，我的个子没有再长高。非重点科目的物理，我再也没有及格过。我混迹于人群中，每天奋力去背书，去记单词，再也不会抬头看天了。有一次晚上背完书路过操场，我无意识地叹了口气，黑暗中突然有个人的声音。“怎么了”，然后走出一个人，正是李船，他说他跑完步在这里拉筋呢。我们简单寒暄几句，我急匆匆地走了。
就在那半年，我突然急速长大，通晓人情世故，明白家乡的贫穷微小，知道要靠高考离开这里。而李船则更加梦幻了，他依然沉浸在宇宙物理中，可能是在宇宙物理中参透了游戏人生的法则吧，他变得离经叛道。每天逃课去网吧，听同学说，他在网吧啥都不干，就专门看电影，各个国家的。除了上网，他还背着个破书包，去喂学校周围的流浪猫。老师们把他列为反面典型。
突然有一天，又听说他的文章发表在一个很有名的刊物上了，老师们又找他谈话，希望他不要混日子，既然有写作才华就往这面发展，但他很快又宣布他已经封闭了。起先，一些女生觉得他有个性，还跟在他屁股后面。后来也就没人了，我想，他不是个热闹的人。个性这种东西，想想真是没意思。
李船，李船，李船。在所有人都离开他的时候，我还是下定决心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在信里我劝了他很多，我为这样的自己难为情，《红楼梦》里，宝玉就是因为薛宝钗这个毛病而嫌恶她的。可是我没办法，一个有用之人，是在社会属性的基础上成立的。否则，再怎么有用也是无用，无用之人是不会被社会容纳的。
李船回信说，他是无用之用。他猜想我不懂，因为我是个不懂哲学的人。所以他也懒得多说，但是请我放心，他不会通不过高考的，这个小地方他怎么可能待一辈子，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后来，他选了体育。成为当年出色的体育生，考进了一个还算有名的大学。而我们这些人，即使为了高考只剩了半条命，也大都不过进了三流学校，还有很多落榜的。在我们这样的村镇高中，连着复读8年的人也有。我还算幸运，考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学了文学。
我的大学旁边就是黄河，晚上我经常和朋友们去黄河边散步。我们会念小引的那首《西北偏北》。“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谁的孤独，像一把刀，杀了黄河的水，你饮酒落泪”。我们喝着啤酒，但没有人真哭，除了我。因为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仙人峡的那条河，我不得不想起李船。想起李船，我就哭了。
再后来，有了“马航失联”事件。老师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让我们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叫到我的时候，我说了李船当年跟我说的话。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或许飞机开进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或许，飞机穿越了时间。就算他们真的遇难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死去的人们的灵魂会从那里去往另界。好多同学在偷笑，老师点头让我坐下。我想起了当年的李船。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叫安慰，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人心。
我学会了很多人情世故，明白了我所在的城市有多狭小。我懂得了很多，但依然抱着幻想。幻想有一天，李船会出现在我面前，带我去看仙人崖的那条河。我没有告诉过李船，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通感，理解着他。我从来都是理解他的，就算在他声名狼藉那段日子。而现在，我真的理解了他。我看了很多哲学的书，看电影，也看一些宇宙物理的书，我感受着他曾经的感受。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高中同学群里知道了李船在南方一个学校做体育老师。夏天无比漫长，下了好几天的细雨，我跟公司休了假，一个人去了仙人崖，看了那条河。站在小路上望着山下面清澈的水，惊心动魄，几乎头晕目眩。我从没想过，会看见这样的山，这样的水。仙人崖，已经成了一种只有我和李船一起才能到达的秘密使命。现在，两个人的约定，一个人去做，就像《春光乍泄》中的梁朝伟和张国荣。我一个人看着河水，过了很久，我打电话给李船，说我到了仙人崖，一个人。他操着标准的普通话说，怎么样，勾魂摄魄吧。
我沉默了一会，依旧打算问清关于河水的谜底。就像王小波最后去面对“世界是金子的”谜底一样，残酷之处，在于回答的那人是我少年时最爱的人。我说，所以没有带人灵魂去另界的说法吧？他说，也未可知啊。我说，那为什么是仙人峡的葫芦河，而不是世界上别的河呢？李船顿了一下说，因为以前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见那地方，就被勾走了魂魄，我那时以为世界上最好的峡便是仙人峡，最好的河便是葫芦河。
那现在呢？
现在，在我心里它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有些东西，是最初也会是最后的爱。
既然是最好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带我来看一看？
因为我没想到，没想到你把一切都记着，记着我，还有我说过的仙人崖。可能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往往会因为唾手可及，而导致失之交臂吧。
李船挂了电话，他的话，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那些年近在咫尺的仙人崖和李船，那些年毫无结果的仙人崖和李船。无论是仙人峡还是李船，都无法不作为我最初和最后的爱，去保留或者忘记。
十年前和李船相约一起去仙人峡，转眼已经过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北方的冷春里瑟瑟打字，他在南方的艳阳里飞身投篮。
我们曾经少年时，书生意气，完全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却自持一股傲气。那时候，我妈得癌症死了。我一边上晚自习，一边哭。同桌李船问了我缘由，把我拉到操场说要告诉我一件事。
他告诉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可以通往另界。另界就是死了的人待的地方，人死了之后，灵魂就会顺着河流漂流到一个孤立的岛上。在那个岛上，他们开始倒着生长到婴儿状态，然后再顺着河流漂流到我们这个世界，重新出生。
我不信。他给了几本书，分别是讲黑洞、引力、宇宙的。李船是个物理天才，他有这些书我并不奇怪。但我当时的物理成绩几乎是全班倒数第一，但我的语文很好。所以我靠着语言上的通感，意会了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和专业术语。我信了李船。
那年我16岁。李船告诉我，那个地方叫做仙人峡。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带我去。我不再悲伤了。只是不止一遍地去想象那个地方，好像它是在天边。我长那么大，也从未见过河流。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小溪，总会驻足凝视。
李船除了物理好，体育也好。他除了帮我辅导物理之外，放学后还教我打球。我妈死之前，一直担心我个子长不高。那个时候我个子才刚刚一米五，李船说，打篮球特别长个子。过了两个月，我个子果然长了2厘米，而且期末考试我的物理成绩到了全班前十。
我不再是那个木讷悲伤的小姑娘了。还有男生给我写情书，其中有一句话我到现在也记得特别清楚。那句话是这样的——“历史长河里，只有你一个”。为何只有我一个呢，这句话让我莫名觉得惊惶，我觉得他把我写成了一只快要渴死的鱼。事实上，我正像一只要渴死的鱼，整天跟在李船身后，他是我旱季唯一的雨云。
有一天的地理课上，我突然醒悟了一般。我传纸条给他。他下课之后凑到我耳边说，去老地方。我们的老地方就是操场废弃的栏杆旁。我气愤地问他，这个世界是那样的大，河流那么多，你凭什么说仙人峡的河流能带走人的灵魂？而且，仙人河顶多算个内陆河吧，怎么会流到海里的岛上去？！李船怔怔地看着我，过一会才憋红脸说，不信拉倒！
从此之后，我们基本不再说话了。有时候两人无意间对望，都会立刻避开视线。我后悔自己那天为何那样咄咄逼人呢，那样让他下不来台。但我们都骄傲极了，谁也没有向对方道歉。很快文理科分班，他选了理科，我选了文科，我的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从我的进步来看，我是个在理科上很有天分的学生，他建议我考虑选理科。班主任不知道，没有李船我什么都不是。
那是真的，我的个子没有再长高。非重点科目的物理，我再也没有及格过。我混迹于人群中，每天奋力去背书，去记单词，再也不会抬头看天了。有一次晚上背完书路过操场，我无意识地叹了口气，黑暗中突然有个人的声音。“怎么了”，然后走出一个人，正是李船，他说他跑完步在这里拉筋呢。我们简单寒暄几句，我急匆匆地走了。
就在那半年，我突然急速长大，通晓人情世故，明白家乡的贫穷微小，知道要靠高考离开这里。而李船则更加梦幻了，他依然沉浸在宇宙物理中，可能是在宇宙物理中参透了游戏人生的法则吧，他变得离经叛道。每天逃课去网吧，听同学说，他在网吧啥都不干，就专门看电影，各个国家的。除了上网，他还背着个破书包，去喂学校周围的流浪猫。老师们把他列为反面典型。
突然有一天，又听说他的文章发表在一个很有名的刊物上了，老师们又找他谈话，希望他不要混日子，既然有写作才华就往这面发展，但他很快又宣布他已经封闭了。起先，一些女生觉得他有个性，还跟在他屁股后面。后来也就没人了，我想，他不是个热闹的人。个性这种东西，想想真是没意思。
李船，李船，李船。在所有人都离开他的时候，我还是下定决心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在信里我劝了他很多，我为这样的自己难为情，《红楼梦》里，宝玉就是因为薛宝钗这个毛病而嫌恶她的。可是我没办法，一个有用之人，是在社会属性的基础上成立的。否则，再怎么有用也是无用，无用之人是不会被社会容纳的。
李船回信说，他是无用之用。他猜想我不懂，因为我是个不懂哲学的人。所以他也懒得多说，但是请我放心，他不会通不过高考的，这个小地方他怎么可能待一辈子，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后来，他选了体育。成为当年出色的体育生，考进了一个还算有名的大学。而我们这些人，即使为了高考只剩了半条命，也大都不过进了三流学校，还有很多落榜的。在我们这样的村镇高中，连着复读8年的人也有。我还算幸运，考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学了文学。
我的大学旁边就是黄河，晚上我经常和朋友们去黄河边散步。我们会念小引的那首《西北偏北》。“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谁的孤独，像一把刀，杀了黄河的水，你饮酒落泪”。我们喝着啤酒，但没有人真哭，除了我。因为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仙人峡的那条河，我不得不想起李船。想起李船，我就哭了。
再后来，有了“马航失联”事件。老师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让我们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叫到我的时候，我说了李船当年跟我说的话。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或许飞机开进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或许，飞机穿越了时间。就算他们真的遇难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死去的人们的灵魂会从那里去往另界。好多同学在偷笑，老师点头让我坐下。我想起了当年的李船。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叫安慰，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人心。
我学会了很多人情世故，明白了我所在的城市有多狭小。我懂得了很多，但依然抱着幻想。幻想有一天，李船会出现在我面前，带我去看仙人崖的那条河。我没有告诉过李船，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通感，理解着他。我从来都是理解他的，就算在他声名狼藉那段日子。而现在，我真的理解了他。我看了很多哲学的书，看电影，也看一些宇宙物理的书，我感受着他曾经的感受。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高中同学群里知道了李船在南方一个学校做体育老师。夏天无比漫长，下了好几天的细雨，我跟公司休了假，一个人去了仙人崖，看了那条河。站在小路上望着山下面清澈的水，惊心动魄，几乎头晕目眩。我从没想过，会看见这样的山，这样的水。仙人崖，已经成了一种只有我和李船一起才能到达的秘密使命。现在，两个人的约定，一个人去做，就像《春光乍泄》中的梁朝伟和张国荣。我一个人看着河水，过了很久，我打电话给李船，说我到了仙人崖，一个人。他操着标准的普通话说，怎么样，勾魂摄魄吧。
我沉默了一会，依旧打算问清关于河水的谜底。就像王小波最后去面对“世界是金子的”谜底一样，残酷之处，在于回答的那人是我少年时最爱的人。我说，所以没有带人灵魂去另界的说法吧？他说，也未可知啊。我说，那为什么是仙人峡的葫芦河，而不是世界上别的河呢？李船顿了一下说，因为以前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见那地方，就被勾走了魂魄，我那时以为世界上最好的峡便是仙人峡，最好的河便是葫芦河。
那现在呢？
现在，在我心里它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有些东西，是最初也会是最后的爱。
既然是最好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带我来看一看？
因为我没想到，没想到你把一切都记着，记着我，还有我说过的仙人崖。可能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往往会因为唾手可及，而导致失之交臂吧。
李船挂了电话，他的话，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那些年近在咫尺的仙人崖和李船，那些年毫无结果的仙人崖和李船。无论是仙人峡还是李船，都无法不作为我最初和最后的爱，去保留或者忘记。
爱为你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