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光明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夏尔·凡多姆海恩常在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隐匿于梦境之中有无数幽灵。他的眼睫和发丝无不沾染上来自地底最潮湿的水汽。
他睁开眼。天花板上星辰倒转，枕侧有鬼魂吐息，死去的记忆穿梭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橱柜，床底，窗台——风将窗帘判处绞刑，暴风雨沉闷而隐晦地灌进双耳。恶魔沉默地伫立在窗口，一身燕尾如同雕塑。
不，不对，还有——
他从背后被人拥抱住了。一双稚嫩、冰冷、熟悉的手。夏尔·凡多姆海恩在他身后。他的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耳廓，双臂坚硬得仿佛从未逃离。他贴在他耳旁炽热地吐息。
夏尔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凝视了片刻，突然一把抓起身畔的枕头用力扔了出去。对面的瓶瓶罐罐猝不及防，砸了一地。浓重的深夜被瓷瓶的碎片割裂，照得执事的脸苍白如白昼。
“谁让你进来了。”他冷声道，“滚出去。”
他感到头痛欲裂。
恶魔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恶魔的笑声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他。死亡与仇恨爬满宅邸的一砖一瓦，如跗骨之蛆，是恶魔的使者。他们时刻提醒他用不为人知的珍宝换取了多么不名一文的价值，时刻令他神经紧绷，呼吸困难。
“您需要休息。”塞巴斯蒂安礼貌地说，“您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了。”
伯爵没有应答。他伸出手接过执事递上的茶盏。棕红色的茶水倒映出他的脸，晃动的液体深处是一张明亮的笑靥。鉴于他没有与恶魔分享秘密的爱好，他兴致缺缺地放下了茶杯。
“我没有做噩梦。”他说，并非逞强，“天气太闷热了。”
恶魔不置可否地闭了嘴。
午夜梦回成了他不可言说的秘密。
庭院里的橘树在初夏开出白色的小花，柔软的青草扫过他的脚心。夏尔背靠在他身后，他们的手臂挽着手臂，腰带连在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路。后来海洋从天空降临，暴风雨淹没了草坪与栅栏。他们被波塞冬的戟分开，连体婴儿血肉模糊的嚎哭，低洼被业火点燃，海冰封存了他惊惧的声音。从此所有大声的呼喊全都被恶魔埋葬。
他流着汗醒过来，鬼魂在他身后轻柔地拢住他的身体，是黑暗的荆棘丛中唯一的光亮。他在他身后细微的耳语，你做了梦吗？他用冰凉的指节沿着他的后脊抚摸。梦见了什么呢？他困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
我没有叫你来。他痛苦地说。花园已经被淹没了。我没有叫你来。
梦魇温柔地吻他的耳垂。弟弟。他呢喃着。我亲爱的弟弟。我们是上帝的双生子。你在走我的路。你不必走我的路。我们如影随形。我们如影随形。
在伯爵年满十七岁的白日，他第一次亲吻了自己的执事。安静的雪花融化在他们热切交融的唇齿间，仿佛急迫地要抹消什么灰烬。
伯爵搂着恶魔的脖颈，舌尖抵触到恶魔的上颚。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萦绕在他周身。恶魔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恶魔的笑声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他。夏尔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他看到自己沉在水中，青荇浮在莹绿色的水面上，塞巴斯蒂安的笑声遥远极了——还有，还有什么人悲伤的呼唤。那个模糊而悲戚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夏尔闭上眼睛，感受执事埋头舔吻他的颈项。血和欲望如同绳索将他牢牢地捆缚住。他的内脏在不断的挤压中化为泡沫，随着向上游动的微生物一同被业火焚烧殆尽。我没有听见。他解脱般地想。少爷。少爷。恶魔这样喊他。
他睁开眼。四周皆是浓稠的黑暗。微弱的火光被他亲手熄灭了。
执事将他轻柔地安放在床铺中，低下头在他额首递上一个饕餮的吻。晚安，少爷。他的嗓音就像一个绅士。
烛火被熄灭了。他从床上坐起身。四周皆是浓稠的黑暗。他的身后是冰冷的床褥。
没有呼吸了。也没有鬼魂。没有白衣的天使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吟唱挽歌。
他重新躺下，将自己裹进被窝里。晚安，他说。小声的。
他安享了一个甜美的梦。
夏尔·凡多姆海恩是黑暗的代名词。
他行走在恶兽丛生的森林里，有一只矫健的猎犬和一副淬了毒的獠牙。他背靠一片漆黑的深渊，所经之处滴血的曼珠沙华盛放。
塞巴斯蒂安虔诚地弯下腰去亲吻主人的眉目。他躺在解剖台上，在虚空中漂浮。恶魔一边吻他，一边从食肉的利齿间淌下恶臭的涎水来。
伯爵喘息着拉近他的脖子，嘲笑他的模样像只发情的公狗。恶魔的指甲将他的腹部剖开。与夏尔·凡多姆海恩相同的血液开出花来。他从他的腹腔内将高贵的指环挖出来。鲜血淋漓。他在高潮的那一瞬间巧妙地与兄长合二为一。
塞巴斯蒂安。他发狂般大喊。塞巴斯蒂安！他的嗓音颤抖不已。有人贴在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身。他早已死去的灵魂在他体内绝望地哭泣。执事封住了他正丧失温度的唇舌。小伯爵赤身裸体，皮肉在恶魔的引导下一寸寸从身上剥离，露出婴儿般粉嫩而饱满的灵魂。
他睁大了眼睛。黑夜里骤然迸发出一抹灿然的光来。路的尽头，稚嫩的孩子向他伸出了手。温暖而苦涩的胃液将他包裹。周遭浓稠的黑水也成了渡他去往彼岸的河道。
在被恶魔吞吃入腹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睁开眼，握住了那只稚嫩、冰冷、熟悉的手。
“兄长。”他说。
FIN.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夏尔·凡多姆海恩常在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隐匿于梦境之中有无数幽灵。他的眼睫和发丝无不沾染上来自地底最潮湿的水汽。
他睁开眼。天花板上星辰倒转，枕侧有鬼魂吐息，死去的记忆穿梭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橱柜，床底，窗台——风将窗帘判处绞刑，暴风雨沉闷而隐晦地灌进双耳。恶魔沉默地伫立在窗口，一身燕尾如同雕塑。
不，不对，还有——
他从背后被人拥抱住了。一双稚嫩、冰冷、熟悉的手。夏尔·凡多姆海恩在他身后。他的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耳廓，双臂坚硬得仿佛从未逃离。他贴在他耳旁炽热地吐息。
夏尔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凝视了片刻，突然一把抓起身畔的枕头用力扔了出去。对面的瓶瓶罐罐猝不及防，砸了一地。浓重的深夜被瓷瓶的碎片割裂，照得执事的脸苍白如白昼。
“谁让你进来了。”他冷声道，“滚出去。”
他感到头痛欲裂。
恶魔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恶魔的笑声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他。死亡与仇恨爬满宅邸的一砖一瓦，如跗骨之蛆，是恶魔的使者。他们时刻提醒他用不为人知的珍宝换取了多么不名一文的价值，时刻令他神经紧绷，呼吸困难。
“您需要休息。”塞巴斯蒂安礼貌地说，“您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了。”
伯爵没有应答。他伸出手接过执事递上的茶盏。棕红色的茶水倒映出他的脸，晃动的液体深处是一张明亮的笑靥。鉴于他没有与恶魔分享秘密的爱好，他兴致缺缺地放下了茶杯。
“我没有做噩梦。”他说，并非逞强，“天气太闷热了。”
恶魔不置可否地闭了嘴。
午夜梦回成了他不可言说的秘密。
庭院里的橘树在初夏开出白色的小花，柔软的青草扫过他的脚心。夏尔背靠在他身后，他们的手臂挽着手臂，腰带连在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路。后来海洋从天空降临，暴风雨淹没了草坪与栅栏。他们被波塞冬的戟分开，连体婴儿血肉模糊的嚎哭，低洼被业火点燃，海冰封存了他惊惧的声音。从此所有大声的呼喊全都被恶魔埋葬。
他流着汗醒过来，鬼魂在他身后轻柔地拢住他的身体，是黑暗的荆棘丛中唯一的光亮。他在他身后细微的耳语，你做了梦吗？他用冰凉的指节沿着他的后脊抚摸。梦见了什么呢？他困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
我没有叫你来。他痛苦地说。花园已经被淹没了。我没有叫你来。
梦魇温柔地吻他的耳垂。弟弟。他呢喃着。我亲爱的弟弟。我们是上帝的双生子。你在走我的路。你不必走我的路。我们如影随形。我们如影随形。
在伯爵年满十七岁的白日，他第一次亲吻了自己的执事。安静的雪花融化在他们热切交融的唇齿间，仿佛急迫地要抹消什么灰烬。
伯爵搂着恶魔的脖颈，舌尖抵触到恶魔的上颚。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萦绕在他周身。恶魔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恶魔的笑声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他。夏尔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他看到自己沉在水中，青荇浮在莹绿色的水面上，塞巴斯蒂安的笑声遥远极了——还有，还有什么人悲伤的呼唤。那个模糊而悲戚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夏尔闭上眼睛，感受执事埋头舔吻他的颈项。血和欲望如同绳索将他牢牢地捆缚住。他的内脏在不断的挤压中化为泡沫，随着向上游动的微生物一同被业火焚烧殆尽。我没有听见。他解脱般地想。少爷。少爷。恶魔这样喊他。
他睁开眼。四周皆是浓稠的黑暗。微弱的火光被他亲手熄灭了。
执事将他轻柔地安放在床铺中，低下头在他额首递上一个饕餮的吻。晚安，少爷。他的嗓音就像一个绅士。
烛火被熄灭了。他从床上坐起身。四周皆是浓稠的黑暗。他的身后是冰冷的床褥。
没有呼吸了。也没有鬼魂。没有白衣的天使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吟唱挽歌。
他重新躺下，将自己裹进被窝里。晚安，他说。小声的。
他安享了一个甜美的梦。
夏尔·凡多姆海恩是黑暗的代名词。
他行走在恶兽丛生的森林里，有一只矫健的猎犬和一副淬了毒的獠牙。他背靠一片漆黑的深渊，所经之处滴血的曼珠沙华盛放。
塞巴斯蒂安虔诚地弯下腰去亲吻主人的眉目。他躺在解剖台上，在虚空中漂浮。恶魔一边吻他，一边从食肉的利齿间淌下恶臭的涎水来。
伯爵喘息着拉近他的脖子，嘲笑他的模样像只发情的公狗。恶魔的指甲将他的腹部剖开。与夏尔·凡多姆海恩相同的血液开出花来。他从他的腹腔内将高贵的指环挖出来。鲜血淋漓。他在高潮的那一瞬间巧妙地与兄长合二为一。
塞巴斯蒂安。他发狂般大喊。塞巴斯蒂安！他的嗓音颤抖不已。有人贴在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身。他早已死去的灵魂在他体内绝望地哭泣。执事封住了他正丧失温度的唇舌。小伯爵赤身裸体，皮肉在恶魔的引导下一寸寸从身上剥离，露出婴儿般粉嫩而饱满的灵魂。
他睁大了眼睛。黑夜里骤然迸发出一抹灿然的光来。路的尽头，稚嫩的孩子向他伸出了手。温暖而苦涩的胃液将他包裹。周遭浓稠的黑水也成了渡他去往彼岸的河道。
在被恶魔吞吃入腹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睁开眼，握住了那只稚嫩、冰冷、熟悉的手。
“兄长。”他说。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