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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阅读】特德科玛特卡《观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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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缝衍射


IP属地:湖北1楼2017-06-24 21:46回复
    上帝不可能骗得了我,因为一切欺骗都有漏洞。
    —— 笛卡尔
    我蹲在雨中,手里拿着枪。
    一个浪头攀上布满卵石的沙滩朝我袭来,打湿了我的脚,使裤腿上沾满了细沙和小石子。环顾四周,巨大的黑石影影绰绰,就像一座座大房子。
    我回过神来,打了个寒战,猛地发现我的西服已然不见,左脚那只46码的棕色皮鞋也不见了踪影。我在这片海滩四处寻觅,但目之所及,唯有巨石和泛着白沫的潮水在不停地翻滚。
    猛灌一口酒,我打算解开领带。但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酒,两样都舍不得放下,解领带就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于是,我用穿过扳机护圈的那根手指来完成这件事。钢制的枪身冷冰冰的,在我的喉咙处来回摩擦,枪口抵住了下巴。我那根已经麻木的手指弯曲着穿过扳机,笨拙地解开领带。
    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谁有过这样的死法:喝得醉醺醺的,在解开领带的时候一枪把自己解决了。我想,在某些职业圈里,这种死法也许很普遍。
    领带解开了,枪也没有走火。我灌了一口酒,当作对自己娴熟技巧的奖赏。海浪发出隆隆的响声,翻滚着前进。此处不像印第安纳州的沙丘地带。在那儿,密歇根湖的浪花温柔缱绻。而在这里,格罗斯特市,浪头简直是个暴力狂。
    孩提时代,我时常来到这片沙滩,想弄明白沙滩上的那些巨石来自何处。是潮水把它们冲上岸的吗?如今,我明白了,这些石头一直以来都在这里,埋藏在软土下面。它们是历史的遗迹。即便海洋吞噬掉其他所有一切,它们也依然屹立于此。
    我身后靠近公路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纪念碑,上面刻满了格罗斯特市那些渔夫的名字。他们已被海水吞没。
    这就是格罗斯特,一个自古以来便与海洋有着不解之缘的城市。
    我告诉自己,枪不离身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坐在这黑色的沙滩上,我知道这是一个谎言,我在骗我自己。这把A357属于我的父亲,已经有十六年七个月零四天没有开过火了。即使喝醉了,我还是能轻易地回忆起这些数字来。
    我姐姐玛丽觉得我到这里来是一件好事。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新的环境。她说,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你可以继续你的工作,继续搞你的研究。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道。她相信了这句谎言。
    第二周,我们把显微镜从货箱中取出。萨蒂什抄起一根撬棍,我则拿起一个羊角锤。木箱很重,完全密封,是从宾夕法尼亚州已废弃的某个研究实验室海运过来的。
    太阳火辣辣地直晒实验室的装卸场。上周冷得要命,现在却热得要死。
    我抡起胳膊,羊角锤重重地砸进木板里。这真是让人欢欣的活计。萨蒂什看着我擦去额头的汗水,笑了起来,在黝黑的面庞衬托下,牙齿显得更白了。
    “在印度,”他说,“这样的天气叫做‘毛衣天气’。”
    萨蒂什将撬棍插进我用羊角锤砸开的裂缝里,用力将木箱撬开。我三天前才认识萨蒂什,今天,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们一道努力把所有装着实验设备的木箱撬开。
    汉森公司的实验室挤在一片多石的山腰处,离市区有一小时车程。此处隐蔽、静谧,绿树成荫。实验室的建筑很漂亮,一共有两层。足球场大小的建筑表面覆盖着反光玻璃,玻璃没覆盖的区域则是无光泽的黑锅。整栋建筑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还记得第一天来这里,我在前门停车场停好车,走近这栋建筑。
    一位漂亮的、一头金发的前台接待朝我微笑,“请坐。”
    两分钟之后,詹姆斯转过拐角处,过来与我握手,并带我到他的办公室。接下来就是公事公办的那一套,我们俩也似乎只是两个西装笔挺的生意人。但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还是能读出一种悲哀。这是就我的老朋友,詹姆斯。
    他将一张折叠的纸从办公桌那头推滑过来。我打开纸,试图弄清上面那些数字的含义。
    “您真是太慷慨了。”我说。
    “对你来说,那个价格偏低了。”
    “不,”我说,“不会的。”
    “鉴于你取得的专利以及你过去的工作成果……”
    我打断他的话,“以前哪些工作我无法再继续了。”
    他抬眼看着我,眼睛眨了两下,“我都听说了,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如果你认为我是通过说谎来到这儿的……”我准备起身离开。
    “不,不是那个意思。”他抬起手,将我按回座位上,“我们对你的聘用依然有效。”他的身体向后靠在皮椅上,“你将有四个月的试用期。我们一直都为实验室能独立运作而骄傲,你想进行什么研究,就可以去进行。四个月后,就不是由我来决定你的去留了,我也有上司。你要想留下来继续工作,就得拿出点成绩来——发表一些文章,或者为争取发表文章而努力。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
    “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说,“你在QSR工作期间,做出了不少意义非凡的成果。你发表的每一篇文章,我都会去拜读。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会去拜读。但考虑到导致你离开那儿的原因……”
    我又点了点头,这种时刻的来临无法避免。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这是他距离提到那件事最近的一次。“我冒着风险雇用你,”他说,“你也应该向我做出承诺。”


    IP属地:湖北2楼2017-06-24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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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四下环顾。他的办公室很适合他——不大,但光线充足,让人感到惬意,其中一面墙上挂有圣母大学的工科文凭。唯有他的办公桌处处显露出炫耀的痕迹,这是一张巨大无比的黑色办公桌,似乎连飞机都可以在上面着陆。我知道这张古老的办公桌是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十几年前我们还在一起读大学时,我就见过这张桌子。这会儿,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能做出承诺吗?”他问道。
      我知道他意指何事。我迎上他的目光,沉默不语,他也很久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期待着我说点什么。掂量着友谊与工作机会孰轻孰重,我只好妥协。
      “好吧。”他最后说,“你明天开始工作。”
      有些日子,我也曾滴酒不沾。这样的日子通常是这样开始的——我把枪从皮套里抽出,放在酒店房间的桌子上。枪很重,黑如墨,在枪身边缘雕刻着很小的两个名字——鲁格。这两个字充满了沧桑感。我望向床那头的镜子,告诉自己:如果你今天喝了酒,你就会害死自己。我看见镜子里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不喝酒的日子里,我就是这样。
      在实验室工作有一种节奏感——七点半穿过大厅玻璃大门,向那些比你更早来的同事点头致意,然后坐在办公室里直到八点,打开咖啡屋的橱柜门,沏好一壶茶,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茶的香味弥漫我的肺。这比喝那种难闻的咖啡要好得多。
      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做每一件事情都是一种被迫——吃饭、说话、早上走出酒店房间。每一件事都要耗费精力。回电话这样的事更是让我不堪忍受。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神游,一种要把人压垮的抑郁在我脑中来来去去,我尽量不让它显露出来,因为在这儿,重要的不是你的感觉如何,而是你的表现怎样。你的行动决定一切。只要智力正常,你就能做出判断,到底哪种行为是恰当的。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你都要做到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绪,何况现在我还有一只脚没踏进实验室的大门,所以我更得克制了。我想前进,想做些成就出来,想让玛丽以我为荣。
      研究型实验室里的工作不同于一般工作,因为这里有一种独特的节奏,每一分钟都让人惊奇。有创造力,才能获得额外的津贴。
      午饭时间,一些研究院会去餐馆吃饭,也有人选择在办公室玩电脑游戏,还有一些工作狂连午饭时间都不放过,继续埋头研究,几天都忘记吃饭对他们来说很正常。萨蒂什就是其中一个。
      实验室的气氛让人放松,随时可以打个盹儿,没人干涉。这儿没有来自外界的压力。这是一个严格的达尔文进化系统——你为自己能继续留在这里而奋斗,唯一的压力来自自己,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评估每四个月进行一次,要想留下,必须得做出点儿什么。大约有四分之一的试用研究员会被无情地淘汰掉。
      萨蒂什的研究对象是电路。第二周,当我看见他坐在扫描电子显微镜旁,他告诉我的。“这是一个精细活儿。”他说。
      扫描电子显微镜就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将样品放进特制的容器中,抽成真空,放在显微镜下,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向你敞开了。样品那平整光滑的表面在镜头下呈现出另一番摸样,如同地球上的地貌一样,复杂多变。使用扫描电子显微镜观察样品就像看卫星照片一样——你仿佛身处太空,正看着脚下地球上那复杂的地貌,然后,只需用手指调节那个小小的黑色拨盘,就能将地球表面放大至你的眼前。这种放大的过程就像从太空坠落到地球上,你仿佛被抛离了绕地轨道,急速朝地球坠去。通过显微镜,你的“坠落”速度比现实生活中的坠落速度要快得多,比自由落体的极限速度还要快。那种坠落的速度感和深度感无法形容——地面在你眼中越来越大,你认为自己将与之相撞,但却永远不会。万物离你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但你永远不会撞上地面——就像古老谜语的那只青蛙一样,它从原木这头跳到原木那头,每次跳剩下路程的一半,却永远跳不到另一头。这是一台电子显微镜,你可以朝样品微观深处无限靠近,但永远抵达不了它的表面。
      有一次,我把放大倍率调到14000倍。我就像上帝一样,俯视着微观尽头,寻找着组成万物的终极粒子。我得出结论:万物无止境。
      在二楼,我和萨蒂什都有自己的办公室。
      萨蒂什个头矮小,偏瘦,皮肤呈深褐色,长着一张娃娃脸,知识胡须上出现了一缕年岁留下的灰白。他集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人的生理特征于一身,你说他是墨西哥、利比亚、希腊或者西西里岛人的后代,别人也会深信不疑,除非他开口说话——他一开口说话,身上那些异族特征就会消失不见,瞬间变回一个地地道道的印度人,就像变魔术一样。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双手就紧紧握着我的手,十分热情,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朋友,你最近还好么?欢迎来到这个实验室。”他笑容可掬,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
      正是萨蒂什教我在接触液氮时不能戴手套。“记住这一点。”他说道,“如果你戴了手套,你会被烫伤。”
      我观察他的操作,他往扫描电子显微镜的储存器里放入实验样品。液氮的冷凝气从容器口溢出,漫延到地板砖上。


      IP属地:湖北3楼2017-06-24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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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液氮和水的表面张力不同——往手掌上滴几滴液氮,它们会从手掌上弹起来,即使在你手上流过,也不会弄湿你的皮肤,就像水银一样。
        液氮发出嘶嘶的声响,冒着蒸汽,瞬间蒸发掉,消失不见。如果你往存储器里倾倒液氮时戴着手套,液氮可能会进入你的手套,和皮肤来个亲密接触。“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萨蒂什边说边向存储器里灌注液氮,“你会被严重烫伤。”
        第一个询问我研究领域的人也是他。
        “我也不能确定。”我告诉他。
        “你怎么可能连自己的研究领域都不知道?”
        我耸耸肩,“我真的不能确定。”
        “既然来到这里,你就必须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
        “我正在努力。”
        他注视着我,表示接受了我的说法。我发现他的眼神变了,他对我的理解发生了转变,就像我第一次听他说话时一样。我在他眼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啊,”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的那个人。”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你就是那篇著名论文的作者,关于去相干理论的那篇论文?原来那个精神崩溃的科学家就是你。”
        显然,萨蒂什说话很直接。
        “我不认为那叫做精神崩溃。”
        他点点头,似乎接受了我的辩解,也许是不屑一顾,“你还在研究量子理论?”
        “没有,我没有继续。”
        “为什么停下来?”
        “研究一段时间后,量子力学就会影响你的世界观。”
        “该怎么理解?”他问。
        “我的研究越深入,我就越怀疑。”
        “对量子力学产生怀疑?”
        “不是,是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在滴酒不沾的那段日子里,我会拿起父亲留给我的A357手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告诫自己道:今天不能喝酒,否则将损失惨重。我深知这一点,因为我的父亲便为喝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但也有些日子,我会喝个痛快。那些日子,当我早晨醒来时,病得很厉害。我走进卫生间,把头埋在马桶里狂吐不已,急切地渴望喝上一口酒,以至于双手不停地颤抖。我看着卫生间里的自己,用水打湿脸,不对自己说任何话。我怀疑整个世界。
        那样的早晨,我会喝伏特加,因为伏特加没有异味。抿上一口,我不再颤抖;喝上一杯,我又能运转良好。即使萨蒂什知道我这种状态,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萨蒂什研究电路。他用0和1两个数字来构造它。用汤普森现场可编程门阵列来创造它。这种门阵列的内部逻辑可以被改变,他通过选择压力的方法来设计芯片,运用一种模仿生物进化的遗传算法,这样能保证产生出最佳代码。“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的,”他说道,“有很多事物只是模型而已。”
        这一切是如何操作的,我一无所知。
        萨蒂什以前一直在印度当农民,直到28岁才来到美国。他是个天才,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电气工程的学位,然后到哈佛大学深造,申请了很多专利,很多大公司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只是一个农民而已,”他喜欢这样说,“我喜欢改变这个世界,像农民锄地一样。”
        汉森在高科技产业方面是个巨头——持续向外扩展,收购其他实验室,购买实验设备,削弱其他实验室的竞争力。
        汉森实验室只雇佣最顶尖的人才,不管他来自哪个国家。在这里,你会在咖啡间里听到尼日利亚人用德语与伊朗人交流。之所以用德语,是因为德语是他们除英语以外的另一种共同语言,而且他们说德语比英语还流利。然而,这里大多数工程师是亚洲人。并不是说最好的工程师来自亚洲(当然,亚洲也确实来了不少一流的工程师),而是因为亚洲来的工程师占了大多数。2008年,美国培养了四千名工程师,而中国则培养了三十万。汉森公司始终如一地寻觅英才,而英雄不问出处。
        位于波士顿的实验室知识汉森公司的一个分支机构,但我们拥有最大的器材库,这就意味着大部分过剩的实验器材会最终放置在我们这儿。我们打开货箱,翻遍这些设备。需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就能得到它。这根学术机构完全相反,他们往往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设备,有时甚至还得恳求别人卖给他们。
        大多数早间时光,我会与萨蒂什一同度过。我帮助他安装门阵列,他则喜欢谈论自己的孩子们。午饭之后,我转战篮球场。有时打完篮球之后,我会顺便去大个儿的实验室,看看他在鼓捣什么。他研究的是有机物,寻找不会引起两栖动物后代出现先天性缺陷的替代性化学药品。他测试了镉、水银和砷的水样本。他就像个萨满巫师,研究文昌鱼的基因表达模式和各种畸形生物。
        “如果不采取必要措施,”他说,“从现在这一代算起,下一代的两栖动物将会灭绝。”他有一个水族箱,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畸形蛙类——多脚的、长尾巴的或是没有前肢的,反正就是一群怪物。
        他的实验室旁边是一个叫乔伊的女人的办公室。有时,乔伊听见我们交谈,会过来转一转。她个子很高,长得漂亮,但是眼睛瞎了,所以必须用手扶着墙走,大概她做过某种特别的听力训练吧。她一头长发,颧骨很高,眼睛清澈、湛蓝,那么完美,起初我根本没看出她是个盲人。
        “没关系。”她说,“我习惯了。”她从不戴墨镜,也不拄白色拐杖。“我三岁时视网膜就脱落了。”她解释道。
        下午,我试着进入工作状态。


        IP属地:湖北4楼2017-06-24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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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致入微!


          IP属地:山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06-25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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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擦,这篇小说都给发出来了


            IP属地:安徽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6-25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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