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所宿的东京郊外,昨夜落了今年第一场雪。
朔风烈烈,从窗内放眼望外尽是一片太过纯净的冰天雪地,雾凇沆砀,恍若缥缈仙境。
饶是妖也耐不住这刺骨寒意,我只好栖居在家里,整理整理自己的收藏品,欣赏欣赏之前得来的美人。炉火终日升腾着,满目金粉栋梁着看久了就愈觉暖得有些逼人,不禁整天昏昏嗜睡,乱七八糟的想起些有趣往事来。
我那大妖好友,名曰大天狗。天狗之族赫赫有名,常有阴阳师登门苦求其弟子充当御下式神,却难得有成功之人回来。
这天狗端是生得姿容挺拔,俊朗雍美,却冷心冷情,天天摆出一副玉面煞神模样,无聊时我总忍不住揣摩他与这窗外隆冬烈风,到底哪个更冷些。而半梦半醒间忆得他言及其主时狂热姿态,又不禁莞尔。
谁说他冷血无情?我倒知那妖有忠骨肝胆。
说来如此崇尚力量的大妖,本与我应无任何瓜葛。不曾想那日闲来拜访前几日相遇的美人,正巧她家邀阴阳师做了驱邪法事。阴阳八卦逆施倒用,汇灵之力转为聚阴之能,妖气横生少不得要几多性命血祭才是。我虽好她美貌却也不敢动这不知名的强大阴阳师,只好暗中窥伺踌躇,终是连那少女命也未出手相救,反倒白失位绝佳藏品。
但想那日阴风阵阵,血光乍现。阴界之门破隙而生。行事诡秘的阴阳师临走时施施然瞥了我藏身之处一眼,似笑非笑道。
“妖力浅薄,倒也知趣。”
不由大怒,我辈妖狐虽常常被世人调侃于唇舌间,但像如此肆狂之人小生还是第一次遇见。未等追过去讨个公道,就见头顶如刃黑羽悬空,自诩为大义之人的大妖浮空羽翼轻拍,漠然垂眸神色凛然,尽是高不可攀的气派,浓郁妖气直激得人脊背发冷。
“饶你性命,勿要多事,速速离开。”
这初见后我也曾对他提过许多次,那妖睁了黑亮清透的眼望来,透出十足无辜:“此乃当时黑晴明大人的命令,事已至此,纵使你再抱怨我冷酷傲慢也是徒劳。”
这天狗性情,真是让妖都不由长叹。
妖类无岁月。反反复复的繁琐细事通通回忆了个遍,这漫漫冬日也还未过去。又是许多时日,大雪覆了满山,那大妖竟不约而至。小生翻箱倒柜找出美酒佳肴,小小酒蛊盛满琥珀色的液体,涤荡着清波醇香厚重。下酒菜难得,懒得去人类铺子寻来什么山珍海味。只捉两三鲜美灰兔,又找河里的河童强要来几尾秋刀鱼,拌上鲜嫩野菜作配,倒也鲜味入了骨,自得山趣。
来访的客人抚去肩头落满的清浅白雪,敛袖正襟,毫不客气地坐下开始自饮自斟,觑其神色是难得的欣然欢畅。
“怎么今日如此开心?”
“黑晴明大人今天夸我了。”他弯弯眼,“他说我干的很好,东京中的大义很快就会实现的。”
“整日都念叨着你那黑晴明大人,小生听都听烦了。”
“黑晴明大人的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怎会听烦?”
“……”
面对一只根本不听人说话的大天狗,就算是我也没能力让他听进去。直至风雪浩瀚,从辉赫日中又到逢魔之时。他喝完了小生储备的所有佳酿,彻彻底底醉成了只酒吞。纵使如此还强硬扯着我坐下说要面对面说话,危襟正坐,神色肃穆,宽翼收敛,姿态郑重如即将要与传说中的十层雷麒麟对决,字里行间透出股稚童般信誓旦旦的,让人不由好笑的自豪口吻。
“黑晴明大人是无所不能的。”
“…是是是。”
“黑晴明大人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
“…好好好。”
“他会引导东京走向秩序与大义。”
“…对对对。”
“妖狐。”他抿了抿唇,最后又唤道。“你可愿与我一同欣赏那崭新的世界?”
分明是喝得很了,连双颊都有些发红。不过这妖素来冷静自持,纵使喝醉了也不哭不闹,就那双眼睛些许是沾了酒气,寒星般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严肃模样,不自觉也弯弯嘴角。信手取只小蛊,斟满清水配着碟中秋刀鱼,慢慢的吃。
“小生可受不了那阴阳师的差使,这份盛情还请允小生推辞才是。”
“……”大天狗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纠结与迟疑。他想了想,认真道。“你很好。”
顿了顿,又道:“非常好。”
我不禁苦笑。
“你醉了。”
“……嗯。”
他缓缓的眨了眨眼,好像才自觉失言,低头慢慢地将盏中的酒喝尽,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
“是醉了。”
我笑了笑,自斟自酌,不再出声。他静静盯着我,一时也无了生息。
寂静久了,耳边便闻炉中柴火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窗外雪花压的太沉,院中树木皆是摇摇欲坠地裹了一身银白。那大妖突然晃了晃径自倒在小生身上,大惊失色地接住赶紧细细察看一番,才发觉他竟是就这么睡过去了。天狗身上的酒气浓烈到醉人,冷峻眉眼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倒显得格外俊秀。我贪恋美色忍不住多看几眼,却被扑面酒气弄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当下便颇有些嫌弃的挪开视线,兀自为他寻了床上好软被盖上。
有些事情何需挑明,权当醉酒之言便罢无论他所言肺腑还是阴阳师之令,这世间如何暗涛浮动风起云涌,我一届小妖都无意参合。
旦知,此妖为小生好友。
此乃缘分。
而我更愿称之为,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