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终归寂静。】
【我立在坤宁殿下，如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向座上的主人低垂下眼眸。我知道，这就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我必须臣服于掌权者们的欲念之下，做一个乖顺而无害的活物。可我骨血之中的意念却又在时不时的叫嚣，它们驱使着我，重新开始掌控自己的命运。】
【少顷，待一切都回复到了最初的样子，我终于抬起了头。】娘娘，臣妾尚有一事容禀。

：说吧。
【数载匆匆，我却仍不喜坤宁定省时候的热闹——端坐上首，看诸妃顶礼膜拜，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儿，仿佛握有天下。可再细望去，那一张张貌似恭顺的皮面下，各藏心思，都极好的掩盖在精致的面庞之下。于是，倦怠自心底萌发勃然，挥之不去。】
【当群姝散去时，我以余光扫及定妃踟蹰的裙角。她选择留下，是有未尽之言。但这并不妨碍从容在寂静中回归，找到她原本的位置。手指跟前一座，示意她慢慢道出。】

【依言落座，又见扶手之上的雕花图腾，花色繁复，一如此间人情种种。】
【再抬首时，已将眸中故事尽数隐去，只余下沉静无端的声色。】想必娘娘晓得，臣妾与穆嫔相熟——
【我二人皆为汉妃，平日走得近些倒也寻常。只是我早及贵妃位，恐便不晓得底下那些看人下菜碟的仆役，对于汉妃是何等样的脸色，若非前日一桩，却也不曾有这样的机会。此事不在于穆嫔如何，此事关于的，是六宫之中，汉姓的生杀因由。】
先前臣妾倒也不察，前几日遇见她的贴身丫头，才知内务府中常有得了些脸面的太监欺压汉姓宫女，甚至，连汉妃的例份也敢克扣，臣妾以为，实在猖狂。

【顺她话语，却是在不合时宜中，想起慈宁闲话里，太后提及旧事与我为例时，亦曾提及一位汉妃，封为穆。林林总总很有些故事，不过旁人的事落在耳中，震惊与记忆也不过一停，未久也淡去。】
【及锋锐转眼下，茶碗不轻不重一搁：】竟还有这样的事？【宫中满汉蒙三族分立，道的是三分天下，平衡四方，可谁都知道，满为尊，蒙族仰仗联姻世系，稍逊一筹，而汉人——】
【睫羽微压，万千情绪拢成一处，终化作一叹：】这倒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本宫不曾想过，竟又愈演愈烈到这样的程度？【讽笑浓于面上：】也是，瞧六宫这局乱棋，也不怪那些奴才势利。殷勤都忙不迭的送去——【嘴一努，向东隅。我与景仁那一位的不睦，实在不必画蛇添足的自欺欺人：】忙不迭的送去那一头。

【我不曾想到，她会在此时与我提起敬妃。】
【有时，我会赋予座上中宫一些诡谲的想象，自她入主坤仪始，是否就漫长的生活在敬妃及扬佳氏一族的阴影之下。她虽有蒙古势力依仗，但论及亲疏，终究敌不过东徽，更何况，潜邸数年的辰光，已经在敬妃和帝王之间形成了不可逾越的牵连。情之一字，最叫人牵肠挂肚，也难以捉摸，而一旦牵涉权势，则更显得猖狂可怖。】
是，臣妾原也不觉，满汉之间的情势已至如此境地，连一个阉人也敢这样叫嚣，臣妾以为，此时不可不作为。【想来帝王一统满汉的心思，不消我多说，她应比我更加清楚。】
还请娘娘容臣妾查明此事，以还六宫昌平。
【至于关于敬妃的后话，我暗自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并未在此时再做声。】

【不破不立。】
【这是沉疴初醒后，我明了的首要道理。我敬天畏地，虔心侍佛，换来的又是怎样的结局？是稚儿何辜，不及见天地一目！其实，我不恨她们——譬如东徽曾予我的难堪境地，陷局入觳，百口难辩。在同样经受过丧子之痛后，我竟能理解她的心思。人的心，从来都只有那么小一点儿，不独是我。可正因如此，若无为，诛心。】
【权谋，说到底，不过是利益的交替。螓首应：】准了。本宫便交与你去查，务必要还给本宫一个解释。

是，臣妾定当不负娘娘所托。
【这个时候，我忽而想起那日坤宁殿中，她处失幼子，周遭一片混沌，似乎显见的将所有脆弱都呈于眼前。可现下，我却觉我错了，她拥有着蒙古女儿骨血之中的坚韧，这也正是她堪当中宫尊位的理由之一。】
【这出戏到此，本该落幕了，我却仍上前一步。】娘娘，臣妾尚有一事未了——
【我未等她发话，却径直将手中的玉佩取出，上头所刻是蒙族的图腾，苍狼白鹿。】
【他从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处走来，是一只巨大的苍色的狼。这是马背上的蒙族先烈所寄寓希望的物种，也是曾在他们心中播下的一颗种子。他们惯常于狩猎，却并不喜群居，他们收敛起自己的杀戮本能，却又在适当的时候，一击致命。】
臣妾偶得此物，终觉，当呈于您。【宫廷绝非氏族们开启和平情势的场所，而意味着一具更大的漩涡，或者，一场即来的风雨。我想，她需要我，来制衡东徽。】

【在许诺后，这一章谈话，合该尘埃落定。我在坤宁中，俟她凯旋的贺音。却不想，另生枝节。她逆着初起的熹光走来，红阳模糊了背后的轮廓。触手温凉，凌厉的形状刺痛了早已习惯娇养的指尖，一瞬时又唤我想起马鞭上的粗粝，和草原上遒劲的烈风。垂眸望去，是一匹桀骜的狼，苍狼白鹿，我认得它。】
【我认出这枚玉佩背后所涵盖的深意，故而惊诧的抬首将她一瞥。紧随，伴着她随之倾出的话语。探问之色随声渐收。是聆得她话中的示好，与背后挥之不去的跃跃。这兴许并不是一个良善的信号，却在恰当的时刻——譬如此时——拔剑出鞘，直指东隅。】
【故而，檀唇绽破，我以笑作为对她的回应：】你有心了。【余日方长，是时候候一场妙音水袖，钧天广乐。意有所指：】下回畅音阁里演新戏，莫要忘了往坤宁也送一份帖子。

是。【我知道，我赌赢了。】
【其后我自坤宁告退，在步出之时反身一眼，见坤宁殿宇一如往日，却又好似在微光映衬下，有着几许增色。在回往永寿的路上，我问起耿音，“你觉得畅音阁里的哪一处戏最好听”，她未答，而我告诉她，应是那一出，金殿赐鸠。】
【她低眉下去，我也未再应，直至永寿内里，灯火再起，如是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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