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发】(三十八)天命所归(十一)
连着几日边聊边下,却是头一回出现这种两个人都没在思索棋路却都不说话的情形。
白止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片刻,轻轻一叹,“四海八荒古往今来都快聊过一遍了,有些话题,也不能总回避。”看着夜华骤然一滞的身形,白止笑了笑,“这一局留到明天继续吧,有些事,你可以抛开九重天那些条条框框,抛开天仙地仙太子天君这些身份虚名,甚至抛开你自己,站到更高的高度,重新想一想。格局这个东西没必要固守,你说是不是?”说完他拍了拍夜华的肩膀,起身而去。
待他走远,夜华捏了捏眉心,唉,到底躲不过要谈论那桩婚事呀……
然而次日,白止的开场白却让严阵以待的夜华始料不及,他说,“跟你说了你可不能让我家那几个小子知道,我们当初生他们,就是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帮忙守四极的……”
彼时他正倚着窗沿煮着茶,甫进门来的夜华闻言一惊,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
白家的老大老二老三皆生于洪荒时代三族混战之时,所有人都叹服白止夫妻旷达洒脱不拿乱世当回事儿,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边看顾着十亿凡尘六道轮回四荒四极一边还要征战八荒守住家园,除此之外还得克服九尾白狐与灵狐族通婚不好生养的问题努力造狐并把他们拉扯大,那是何种滋味。
白家的儿子都是被放养长大的,而且个个都在三万来岁上就承了君位独守一方,这其中有多少出于本心有多少出于无奈,也只有白家人自己才心知肚明。
老三白颀出生不久,恰逢一场大战,辛合伤了元气一直修养到天地一统才见好,白真白浅出生已是几万年之后的事情。
白浅出生后母女俩都体弱多病,折颜被拽去青丘住了十几年,母女俩的汤药补药更是喝了近万年,自此,白止决定不再要孩子。
一统之后,白止让儿子们都住回了青丘,白家这才有了两万年的团圆日子;后来十亿凡尘异动,白止辛合入凡尘修补,儿子们才一个个回了自己的封地。
九尾白狐体质特异,公狐狸与其他狐族婚配,繁衍后代很是艰难,怀胎动辄对母体伤害甚重,是以青丘几脉至今也只有白凤九一个孙辈。
这唯一的一个出生时便差点儿一尸两命,几个媳妇倒还好些,几个儿子却谈孙色变避之唯恐不及……
夜华听了一个多时辰白家的往事琐事烦心事,愕然发现四海八荒公认的最自在洒脱的这一脉上古神族,其实活得根本不轻松。
这一刻,在他面前絮絮叨叨的不是名动八荒的一方霸主,而只是个为家事为儿孙操心伤神的男人。
“你知道这四海八荒,除了十亿凡尘和妙义慧明境,还有多少类似的潜在危险么?”在抱怨完再这么下去青丘五荒最后只能都传给九丫头之后,白止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夜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白止便长长一叹,“东皇钟归侯剑冰夷帝江上古灵巫,这些是明确知道所在的;盘古斧元魔珠,这两样若是现世,任何一个都是一场天地浩劫;鬼族魔族,仲尹与离境若是弹压不住,眨眼间又要天下大乱;四极和六道轮回,哪个坏了修起来都不比十亿凡尘容易……唉,数一遍脑仁儿都疼。”不待夜华反应,白止又问道,“你知道一旦这些出了问题,当今天下又有几个能够应付么?”夜华皱眉,白止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佛祖东华元始天尊还有我与辛合,顶多再算上折颜。”他顿了顿,又是一叹,“显而易见,人手少,麻烦多。”
夜华揣摩不透他这到底是想要说什么,也不接话,只静待下文;白止喝了一口茶,再开口却又跑了,“上古神族中,最能生的就是你们龙族。可传到你这一代,你爹就你一个儿子,桑籍那个混小子生再多怕也不顶什么用,你三叔到现在还没娶是不是?”夜华老实地点头,白止就眉头一皱,“这怎么能不愁?”
夜华实在被他绕得头晕,忍不住问,“帝君,您到底想说什么?”
白止深深地望住他,语声肃沉,“若是我们这些人都挡了灾应了劫,四海八荒,可还能找得出后继之人?”
夜华愕然地看着他,刚想要说点儿什么,白止却摆了摆手,“关乎天地之事,用不着讳言。别的不说,墨渊只是封印了擎苍与东皇钟,这封印一旦松动,谁来阻止?昆仑虚三千弟子,元神倒是足够,可本事呢?修为呢?”
“东华无徒无后,不论是给他塞个帝后还是求他收你为徒,你爷爷都试过了,有用么?若是妙义慧明境有个万一让他出了事,太晨宫里的洪荒战将估计一个也剩不下,那之后呢?”
“元始天尊是你师父,他的门下你比我清楚;佛祖慈悲,但到底是西方佛境之主,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教他为了四海八荒出个好歹。”
“我白家即便撑得了两代,怕也到此为止了,我是绝不会逼他们生孩子的,甚至白真与折颜……我也随他们。你也是个当爹的,这其中的情理,想必不用我明说。”白止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转头望向窗外的风雨,“可是之后呢?天地间已经十几万年不曾有灵胎运化而生了,还有什么指望?”
满室寂静,这一刻,这里好似连窗外的风雨声都传不进。夜华震惊地愣在那,好半晌作声不得。
白止手中的茶杯颤了颤,漾出一滴茶水,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当年你爷爷来给桑籍说亲,我其实很不想答应。我青丘向来崇尚一夫一妻一心一意,龙族有哪个敢说自己做得到?遑论那还是他属意的下一任天君。我白家的儿子已是生来注定与四极与这片天地共存亡了,若我白家的女儿再沦为必须得为四海八荒孕育出最优秀的血脉延续的工具,那我白止,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他这一问甚轻,可听在夜华耳朵里,却带了无限哀戚。
“可您最终还是答应了。”夜华皱着眉头,已经对后话有所觉悟的心沉了又沉。
“是啊,答应了。”白止叹息,“不但答应了,而且在桑籍闹出那般事体之后也没退婚,甚至接受了你爷爷让小五嫁给下一任天君的提议。”
不说这个决定惹起了四海八荒多少的流言蜚语,不说他给女儿定了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单说已经确实发生的——他便亲手将女儿最好的年华都埋葬在了无边的空等里,等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长成不知什么品格心性的、甚至最终都不一定会娶她的,准夫婿。
白止端详着眉头紧锁的夜华,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欣然,“你是个好孩子。从你出生起,你爷爷便在信中同我说你是天命所归,我原本是不信的;可后来听了不少你的事迹,我倒也生出几分期许。这次遇见,相处这几日,我觉得我对你的期许,可能已经超过你爷爷了。”瞧着夜华越皱越紧的眉头,白止摇头轻笑,“你不必紧张,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施压逼婚,而是出于私心。”
见夜华惊讶地抬眸,白止坦然地与他对视,“与你说的这些,我白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听过。我不想他们负担太重,我还在的时候,他们有资格也有权利恣意地活着。”夜华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远古尊神的担当与傲然,也看到了一个父亲的愧疚与宠溺,可一瞬之后,那双眼里却只蓄满了狐族特有的狡黠的笑意,那笑意层层叠叠地笼住了自己,“可我却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了你。既然你是天命所归,那这些早晚都会成为你肩上的负累,早知道早做打算,你说是不是?”白止搁下茶杯,笑意轻敛,“至于你和小五的婚事,坦白地讲,作为一个父亲,我更希望最终婚约作废。我知道你心有所属,阿离说你们是出来找他娘的;而我也告诉了你天族与青丘这桩离谱婚事的前因后果,所以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在知道了所有一切之后慎重地考虑清楚,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你若娶,我白家也绝不会逃避这份责任;你若不娶,那我便去找你爷爷退婚,这次我们来退也算互相打一回脸,面子上便两不相欠。”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对你也很残忍;可我真的做不到父神母神那般,明知鬼族魔族将来坐大一方很可能会危及唯一儿子的性命还真心扶植。我同你讲格局,讲父神母神的高度,其实更多的是希望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所以不论你最后如何决定,我都不会怪你。”白止说完便起身,指了指还在窗边的棋盘,“等你想好了,我们来下完这盘棋。若你的心能站到父神母神曾经的高度,我想,你一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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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过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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