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泰晤士河。

凶猛的烈日高悬在碧空中，其实，倒不如说它是一顶炙热的帽，让人七窍出烟。我吃不透伦敦的天气，也想不透平日那些厚重的云此时都躲到哪里去了。我不耐烦地盯着我的负责区域，面色僵硬。银铠之下密不透风，汗水已经让链甲湿透，我能想象到，它们串通一气，正要发酵出令人恶心至极的铁臭味。
我对整件事的幕后八卦所知有限，只是被告知护送对象是某位大主教的至交好友，来自异国，离别之时更是挪动大批骑士为他开道。行至泰晤士河边——正是我看守的位置，不幸的事发生了，有着急赶路的商甲车辆惊动了这名勋爵的两匹骏马，马匹的呼啸声引起了勋爵的暴怒。
我自认倒霉，默不作声地上前安抚马匹，却看见尊贵的勋爵阁下没有打算放过那名商人。我厌恶他暴发户式的腔调和圆滚滚的身材，在异常天气的影响下，更想运用我的金属拳头问候一下他白嫩的脸蛋。不过，我还是咬牙压下了这个念头，摘下头盔后退到路边的林荫里，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如果不是威廉姆斯男爵夫人下午茶的盛情邀请，我绝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蔚蓝的天空坦荡赤诚毫无遮掩，阳光给每一片翠绿的叶子刷上油润的光泽，又穿进它们间的缝隙，紧跟着在灰白的路上洒在片片金黄的光影。
蝉鸣如海，热浪不休地翻滚着，马车里闷热难耐。
但马车突然停下了，连那丝毫的凉风也不留情面地拂袖而去。忍不住解开最顶端的纽扣，试图在这个无人注意礼仪风度的时刻，更多地截获几许不存在的凉风。一息，两息，依旧没有响起车轱辘转动的嘎吱声，倒是灼热的喧哗愈发聒噪。径直下车，我看见沃尔夫无奈地耸耸肩，鞭梢指向路中央堆砌的两摞金银。
摇摇头，在商言商，出动大批十字骑士的教会大人物绝不在我的干涉范围。至多是像普通的市民一样询问旁边笔挺的骑士，但绝不肯跟他们一样没有风度地用手在脸颊边扇出热风。
“……这是怎么了？还得多久？”
我问他，同时望向那两位先生，试图从穿着判断他们的价值。

没有在短时间内控制好事态，自然会引起行人们的不满。没有几个行人真正知道勋爵的身份，他们抱怨着，围拢成一个松散的圈子，让勋爵有了更多宣扬自己名威的机会。这时有人向我打探情况，似乎是个理智的人，在当下十分难得。
“那只鹈鹕是佛兰德斯的贵族，凡·巴斯滕先生，另一位身份尚不明确，大概是伦敦本地人。如果你有急事，最好换一条路线。另外，我很抱歉。”
我把握尺度，没有再把两人争吵的原因说出来。我的心情很差，头发黏在皮肤上是小事，可是要时刻保持对雇主的维护，实在是非常累人。“鹈鹕”是骑士团内给他起的雅号，一种不怎么优雅并且嗓音难听的水鸟。瞧，我的兄弟们是一群在起外号方面极有造诣的人。
我对一连串的佛兰芒式英语一知半解，因此并不知道目前战局如何了。伦敦商人涨红了脸，也不退让，或许他的货物是要送给传说中的五大权贵的。不知身边这位气度不凡的男人会有何见解。

后退一步，我明智地避开裤腿上有着灰白汗渍的那位先生，以免被他激动的唾沫波及。
不用多说，我就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那位“鹈鹕”。这绝不是什么尊贵的拗口名字，恰恰相反，“鹈鹕”巴斯滕先生价格不菲的衣料在腰腹的位置艰难地绷紧，与他蹩脚的口音相互照应，很好地体现了回话的这位骑士的幽默感。
这时那位本地人满脸通红，提高了嗓门大嚷着他的货物是多么要紧。从他口中听来，就像是维特斯维克当天采摘的新鲜蔬菜，它们一刻也耽搁不得。
我接着听下去，事实证明金氏远渡重洋送来的珍贵瓷器也是同等重要的，它们价值昂贵，禁不得丝毫粗暴的对待。而弗兰德斯鹈鹕此时露出的凶狠眼神此时也掺杂上名为贪婪的意味。那双藏在层层赘肉里的灰色小眼珠扫向那辆不堪重负的马车，似乎是在评估它的价钱。
一切不言自明，置身事外的我忍不住对这位辛劳站岗的骑士表示同情。
“我倒是没什么事，不过这位鹈——巴斯滕先生，一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周边人的窃窃私语印证了我的猜想，大概今晚酒吧的热门话题和明早八卦小报的新闻头条都有了着落。

观众们保持着良好的默契，没有围拥上前，也没有抛掷提篮中的食物。对他们来说，这可能是件有趣的、难得一见的事。但正如陌生人所说，这对我来说可能意味着麻烦上身，再次去团长那里汇报整个事件的因果。
”为什么麻烦总找上你？”我已经听见迈克尔沉雄的音色，像一群秃鹫在我的脑袋顶上飞旋，时不时发出一声恐吓似的怪吼。我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或许麻烦喜欢居高而栖，我具备解决问题的实力。我如此安慰自己。
“我认为这是在训练场以外的另外一道试炼，”我揩去攀在额头上的汗珠，继续站得笔直，“一场宴会上，总得有几位客人在你的地盘上捣乱，不然宴会总会失去乐趣，不是么？“
鹈鹕先生似乎咬到了一只大鱼，死活不愿松手。而鱼也有一定资历，不愿乖乖就范，小小的体格迸发出惊人的能量。我真担心他们下一秒会动起手，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
“先生，恕我冒昧。我想以你的能力，应该能在他们中间插上话。”
我看见了他质量优秀的西装和皮鞋，大方的举止和风度，对他的身份已有猜测。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不会耻于主动求援。

说实话，我并不肯插手这场战争。金氏作为漂洋过海而来的异族，与艾尔维斯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他们也绝不会为妥协和低头感到骄傲。而与一位能调动十字团骑士的贵族协商，要求他放弃唾手可得的金银，可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即便这位骑士谦和有礼、劳苦功高，也绝不值得我为此劳心费力。置身热闹之中、周旋两方之间，远在我的乐意效劳之外。
所以我顺着他的话口说下去，字句和缓，语气耐心，就像一杯温吞的白水。
“的确，宴会的主人总是最操心的一个。”
但从旁边那位肩膀上搭着一条湿透的汗巾的先生连连的怒骂来看，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欣赏戏剧的心情和品味——尤其是他灰褐色的眼顺着骑士的话瞪了过来。
于是漫不经心地，我加上一句。
“不过他们还是得学会礼貌，打扰别人是会挨教训的。”
至于这些火冒三丈、汗流浃背的先生是怎样聚在一起选出他们的代表人，这位代表又是怎样气昂昂地走过去，那也与我无关，总之都是我乐于见到的结果。

事件马上有了新的进展，显然，并不是我所期望的。而身侧的这位先生不那么愿意帮忙，我从他转开话题时便得知了这一点。他无疑是明智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十分钟内迅速解决事故，否则，我不确定刚才那位身材雄壮的“群众代表”会不会替我挥出拳头。
这时我看见有几名嘻嘻哈哈的平民少年也正在外围看热闹，年纪十五岁上下，身型还不像真正的男人那样挺拔。但是不难从那些紧绷的上臂肌肉看出，他们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足以促成我的方案。
我冲着身侧这位衣着考究的男性轻轻地笑了笑，不掩饰内心的自信，“很遗憾，你失去了让骑士欠人情的机会。”
我拿出钱袋，迅速向那几名少年走去，上帝见证，我此举并不算是贿赂。我只需要他们其中最勇敢、最健壮的一人悄悄溜到勋爵的马车一侧，对马的屁股精准地来一掌，让这场闹剧不得不立刻结束。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自己的装扮太过显眼，容易令人察觉。很快，一名出身牧场的少年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提醒他看准时机，在事成之后立刻远离马车，免得被再次受惊的马匹踢伤。
万事具备，我静静地走回原来的阴凉地，等待真正的好戏开始，以及结束。

所谓人情，通常是一种无形的馈赠。它们通常在对等或者不对等的频繁往来中发挥显著的效用，但——
微微地笑了一下，从他目前的装扮和暗中揣测的地位，我其实不太认为这位骑士的人情值得我为之欠下双份的。
不过他的确是个有趣的人。向闹哄哄的方向一望，那位一腔热血的代表先生尚未用他高贵的步伐走到万众瞩目的中心，但身手矫捷的少年们已经得手。一声长鸣激起更多的嘶鸣，踢踏的马蹄叫许多慌乱的步子跟着一起动作。至于两位身份贵重的大人，他们纷纷躲在了护卫的拥趸中，从密不透风的保护中抛出更多的、更肮脏刻薄的词句去叫这混乱不堪的场面更加沸腾。
而我呢，只需要庆幸这片树荫的确够浓，而马车上繁复精致的花纹也有足够的震慑力，叫我能有一个视角不错、空气良好的观众席。
这时候突然有一阵微风，在喧嚣散尽之后吹开纷纷的扬尘，得以叫我们清楚地看见：两位肥胖的先生彼此大眼瞪小眼，而他们的马车——无论那是贵重的瓷器还是教廷的脸面，都跑出了不远的距离。
甚至还传来马儿轻快的嘶鸣和响鼻。
在一个低调隐蔽的视角，我向这位睿智的骑士轻声鼓掌。
“是吗，不过你倒是给了我很好的印象。”
莱昂凑近低语提醒我上马车，要是让他们提出征用马车的请求，那可叫人头痛。

勋爵的马车被迫离开，整个道路又再次开阔起来。我攥起手指吹响口哨，人群开始流动，纷纷小跑回自己该去的地方。赤着手臂的那位勇敢的男孩，我向他投以欣赏的微笑，将先前说好的定金抛给他。上帝保佑勋爵，希望他不要在掉回马车厢里时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身边这位男人的身上，有人前来请他，那似乎是他的佣人。寻着这位佣人一路走来的轨迹，我发现那是一辆奢华程度不亚于勋爵的马车，装饰着雅致的家族徽章。即使是对于我，一位初入伦敦的新人，也对这枚徽章不感到陌生——艾尔维斯家族，对得住我的直觉，他也是一名贵族，地道的伦敦贵族。我许久之前就思考过，值得希格丽德侍奉的伦敦贵族，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
耳边车轮转动的声音一轮盖过一轮，一股清风也从身后徐徐吹来。抱着轻松的心情，我向他点头致礼。
“谢谢，您也比我想象中有趣。那么祝您渡过愉快的一天，艾尔维斯先生。”

这真是让人惊讶。于是在抬起脚步回到马车前，我向他友好地告别。
“也愿你有愉快的一天，骑士。”
看来他是一位观察力敏锐、机智敏捷，能够随机应变的骑士，这叫他能够称得上骑士应有的美德，成为一位有担当的骑士。在这骑士团逐渐腐朽堕落不辨能庸的今天，这是难得的。
在他还没同他的伙伴们会集之前，我正有机会向他提出一个随意的邀请。
“空闲的时候，欢迎来寒舍享受一段凉爽的好时光。”
沙沙的微风掀起婆娑的绿叶，马车轮在斑驳的光影里转动着，毫不留情地把这段无关于己的纷争抛诸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