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戏,不归与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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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归
江淮平原,寻常村野。
“决明子一钱,白花蛇草二两,并黄岑煎汤而服之。……风热不必劳神,黄参亦不用。反将气血淤积旺盛了。……这些药倒是对症,只是太名贵,也难寻。清热解火即可。”
季夏的气象,草席上是我刚施过针灸的孩子,已睡熟了。满室寂静,唯余蛙声。
将切脉的二指移开,素白的衣袍洗的有些旧了,垂目避过了那耕织人家的偿谢——恩师在世时,亦与我遍历行医,孤僻惯了,于礼节外物并未在意——神色仍是疏冷。
并非何等疑难症状,暑湿而已,只是前一位医者未免学浅害人,若是按行药方,只一副黄参,便险将肺气失和,重则痨病缠身。我将行过一遍的针放回医箧,瞥了一眼床边怔坐的小庸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清平,像是世家子弟好生照养、不识人间滋味的模样。
也是,不然怎能提笔便下参药、当归?
茅檐之前有片莲池,碧叶偎风,正好清凉。
我收拾好了行囊,回身时,那少年仍是失神,眼眶微微地发红。
心下一动,我顿住脚步。
“走吧,已无碍了。”
话音淡淡的,或是想来不够友善,我微微侧身,向他伸出手来。
“送你回你家府上。”
谢情
往洛阳而去途经江淮一村,恰遇村口人家的儿子发了热症,瞧着不过小毛病,便极有信心的与人道了副方子,那方子是在大哥书房里看到的,确信对症,正自得间,就被后来之人扫了面子。
本还想分辨两句,却听他一番诊断,便呐呐的缩回了头,又见他握针下针的手法那般娴熟,便也极自知的窝在了一旁,认真瞧他医人。
然而越瞧我越是羞愧,虽是半吊子医术,但瞧到此时也知我那方子若是下了肚,只怕会害了这小儿。
眼眶微热,垂首再不敢去瞧那家人,心下更是难受得紧,方才我竟是差点害了人命,真是……
双手紧握着在旁自省,直待那小儿睡下,他与那家人寒暄结束,回首唤我,才回过神来。
他第一句话并未听清,第二句时我猛然抬首向他看去,他逆光而立,向着我伸出手,那般清冷的人这一瞬竟温暖如斯。
“你……”我站起身来才发觉这人竟这般高,我微微仰头目视其眸,“不用,我不……”说着倏地一顿,垂首眨了眨眸,又抬首看他,“我要去洛阳,你若顺路,我们同行也可。”
说着将怀里钱袋掏了出来,放在这家人桌上,便抢先出了门。
虽说我那方子没酿出祸事,但也全赖这人的功劳,但我毕竟是错了,于这家人,我也只能用银子补偿一二了。
谢不归
“去洛阳,是为求术;却是为什么来行医了?”
池边淤泥成堤,柳枝痒痒地扫拂过后颈,我行得缓,漫问他一句。
当今世人尊术法,而成四世家之盛,洛阳是各世家学术的子弟聚而论学之地。是说书人惊堂木下的故事,有酒集歌诗,有姻缘聚散,于我而言,单是途中一驻的都城而已。
他身上有种草木萌发的气息,虽认真,却不迂腐,让人有种自然的亲近之感。
我垂眼,对上他仰望的视线。
“医者仁心不假,定要顾虑周全,每一例病有稍许差异,一味不对症,药皆能成疾。”
本预想是哪家的小少爷,在喜欢逞强炫耀的年纪,便来兴起医人。但瞧他乖巧内疚的样子,想来是天性善良罢了。
只在医与毒,本在一念之间。
一人孑行久了,从江阴到淮北,一路溯而寻药医病,一路研读医典,为师的云游,为友的赴京,而今突然有个小人儿指了一个方向,便随他去了。
幸而是近郊,离到客栈也未远,日暮之前,来得及共他回返最近的郡城。要取道洛阳,则是饱腹酣睡之后的事情了。
“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嗯,离家?”
藉一碗茶水,我润了润喉,“还未知你名姓。”
谢情
闻言轻叹一声,顺手折了支柳握在手里摆弄着。身旁莲池中花开正好,鼻息间全是风送来的清香,倒是疏解了几分郁气。
将手中柳枝卷绑成冠,然瞧了瞧身边人的高度,便收了念想,老实的套在腕上晃动着。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话虽如此,偏首与人一笑,笑中却不带丝毫埋怨之色,依旧清清朗朗的模样,“行医乃我之愿,前去洛阳为家中之盼,虽有冲突,却也非不可调和。”
途中青松绿草,野花芬芳,自有一番野趣,也许是身侧有人相伴,连日来有些难耐的心绪也轻松许多。
听到他的话,不觉有些羞愧,垂了首自怨自艾,随即又带了两份希冀之色,抬眸与人言道,“我自知医术简弊,但却真心喜欢,这一路往洛阳,你可愿教我一二,也省的再闹出些如同此间一般的事儿。”说着搔了搔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上一句,“哦,还不知你是否顺路往洛阳而去?”
入城前随手将柳环挂在树梢,又与人就近择了家客栈进去歇脚。
“算也不算,此事略微有些复杂。”又为他斟满茶水,“谢情,字贺岁。不知先生大名?”
谢不归
“既然应了送你,那便送了。至于顺路与否——我本没有路的。”
唇角牵动,或是许久没有欢畅的笑过,只是几不可察地,漆黑眼里蕴了一瞬的笑意。
“先生便免了,我不拘礼法,你也莫要介怀。”
柳环在他有些细嫩的手腕上悠荡荡的,还是个孩子心性;我虚长他几岁而已,与他对视时,却总觉得他干净、明亮得很,应是大姓人家温养,未曾如我平生跌宕。名中含情,念着总觉得唇齿旖旎,像含着一缕春风,想来也合他天性。只是……
“你是谢家的人?”
语气转冷了些。
起身欲行,看他有些怯怯地瞅在身后。
“谢家通晓自然之术,医典积蕴颇深,我不过一山野游医,”袍袂沾了尘土,我漫不经心地掸去一些,“你不去学自家医术,却来问我求教,如此胡涂寻师,竟不怕家长责问?”
恨世家吗?也不是的。
随师自小游历,我便见识过垄断的势力,不传的道术,与睥睨的神采。更为甚者,有些道人,学的是万物皆灵、众生平等,行的是闭门缄口、漠视苍生。师父却道不必在意——有权阀便有寒门,一如有白昼即有夤夜,有些人生来确有不同,能否承担起与之相对的责任,便在自身,人性的优劣善恶,不一而足。
“你对医药的敏锐,或许是谢家那份稀薄的血缘所致,也未可知。”当时师父笑吟吟地,劝我莫要倔了。
只是接触未深,仍怀着那日的印象与偏见罢。
“我名不归,”语气述说得平静,“谢不归。”
谢情
“既没有路,那便与我同路吧!”察出他语中之意,带着少年人的挥斥方遒与他豪情壮语了一句,“世上本无路,如今之路也不过前人走出来的,你我也当能走出一条属于你我的路!”
挑了抹朗润的笑,我赞同的点头附和,“正是,既已决定同路,便也不必拘泥,你我以名相称罢。”
这话才落,却见他道了句谢家人便起身欲离,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他,一时间没缓过神来。
随后他偏头瞧我,出口相询,这时我察觉了些什么,再坐不住,起身回他。
“谢家更重拈花飞叶通晓自然之术,医道一途已有家中兄长从之,我是家中唯二的男嗣,总要继承家学。是以家中并不知我心系医道。”简而言之解释一番,又小翼觑他容色,问上一句,“你与谢家可是有甚怨仇?”
他却答非所问,只道一句,他名不归,而姓氏为谢。
不归不归,这二字在口中打了个转,却终究未曾出口。
在他道了姓名之后,我便知晓,他大抵是谢家旁支,如此我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闷闷的定睛瞧他问上一句,“你……不归,还愿意与我同路吗?”
谢不归
原是如此。心向往焉,不得从之,难怪正值舞勺的年纪,就一本正经地要叹天下不如意了。我望着少年豁然起身陈情、继而闷声委屈的样子,自衬是不是语气过重了些。
“陈郡到洛阳,即使官道,也没有那么好走。”
虽是冷面冷情,众生擦肩的都可作不了解,一朝相识了,如今要袖手而视,任这懵懂少年自己上路,到底心中记挂。
正是夕日欲颓时,矮云垂拢,长街一沿,酒肆作坊林杂而立,近郊野的暮风拂面,有些温泽的气息,将他眼睛也润得湿漉漉的,仿佛天光水影。
独处已久,平素不知如何照顾幼小而易碎的事物,此时倒有些拙言的,好在面上不动声色,也免得被看出心中茫然。虽是世家的少年,却有种天真柔软之感,而非易摧折的娇气。
犹豫一番,探手轻抚了他束起的发,仿佛能安抚这小小的清瘦。
“去吃花糕,要不要?”
我似乎是笑了,又或许没有。经年之后忆起时,很希望自己当时,是温柔稳重的模样,而非——如此笨拙而淡漠。
但视为珍宝的人,却在我尚未察觉、全无准备之时,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谢情
虽不明他缘何不答我问,而是转了话头,但也说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却是如此,我一路行来颇多艰辛。”说着打量他瘦削身形,语气里含了几分关切,“不归熟知路途好恶,想来是走过的,这些年……”
说着猛的刹住话头,自嘲一笑,他来路如何又岂是我关心两句便能开解一二的,终究我未曾参与他的前路,如今我们二人既能有缘同路,管好这接下来的路便罢了,过往云烟,何必再做妇人之态心口念之。
正思量间,他手触发顶,兄长也喜抚我头发,但他却是与兄长截然不同的感受,我正想着为何不同,就听他言。
有些愕然的抬头看他,他眉眼带笑,冲淡了平日的清冷,眉目间溢出的柔和叫人心如鹿撞。
我懵头颔首,却又倏地反应过来,原来他还是愿与我同路的,这般想着,便不可自已的点头连称,“要要要,我与不归去吃花糕。”说着我从他眼里看到我此时有些傻气的模样,又赧然的笑了。
多年后,我曾懊悔与他的初遇竟这般不美,方子,谢姓,以及这时的傻气。却也庆幸,虽是不美,但终究与他相遇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