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目分析随笔－－斯克里亚宾练习曲节选

心血来潮地写下这篇简短的随笔，是由于自己平日研究古典音乐的收获和感悟想要给人分享，以及在知乎上被问过太多次凭什么我说谁演奏的版本好谁就好。对于这样的质疑，我一直都在强调这必须要你有主动大量正确深入的学习才能逐渐领悟，这其中包括充足的音乐语言积累，扎实的理论基础，良好的内心听觉和一定的乐器演奏水平，缺一不可。所以今天索性来谈谈我是如何思考和对待曲子以及不同演奏版本的；但篇幅和我的能力均十分有限，此文仅只节选一小段斯克里亚宾的练习曲进行探讨。并且由于我的本职工作只是作曲，我大约只能够讨论作曲层面上的创作思路，和钢琴演奏层面上的一个首要任务——如何根据对作品的分析表演出适当的音乐形象。总而言之是十分之初级的内容，权当抛砖引玉。如有谬误还望指正。

本文将会非常无耻地搬运一些祖师爷的观点论述（此处指的是涅高兹的《论钢琴表演艺术》）。一个真正的古典音乐家所展现的一切，既包含自己超高的审美观与表现能力，也能和普通人产生共鸣，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因为再高天分的音乐家，最终也是人；既然大家都是人，他们的音乐就不可能背离和人的本能与灵魂所关联的美学规律。分析一个曲目，便会发现作曲家的每个音符都不是随便写上去的，大家互为一体表现出了一个完整的音乐形象，这一切是可以解释的，是有逻辑的。

这首练习曲的作品编号是op.8 no.11,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完整版的谱子进行研究。由于我只是节选，所以不得不省略掉一个分析曲目的重要步骤——就全曲进行总的概括分析，这不得不令我的分析是无比片面的。
我们首先看这首曲子所表现的大致是一个什么样的音乐形象，可以加以一些词汇进行大概的描述。左上角的andante cantabile的意思是如歌的行板，速度也是68，调式是降b小调（此处需要一定的乐理常识）。总体上来说，这首练习曲的开头是黯淡冷漠的（整首曲子也基本如此），它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波动（就此请参考斯克里亚宾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主题，以及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op.9 no.1）。因而很显然不能有过多过大的力度和速度的变化。
但如若把这段谱子打到电脑上让软件播放，定会让人觉得过于机械，这说明完全按照节奏丝毫不差地演奏也是错的。这再明显不过了。因为一说到节奏，人首先会联想到的可能是心跳，至少绝非时钟的响声。人的心跳会有一个加快减慢的过程，这是人所具有的自然属性，这样的节奏变化也在自然界中无处不在；然而时钟没有误差的滴答滴答是机械，和人的天性相违背。因此我们所欣赏的一切和时间有关的东西都是有节奏变化的，譬如音乐，譬如撑杆跳，譬如讲相声。

那么接下来就需要非常仔细地探索这首曲子的速度该产生怎样的变化。首先必须要先说明一点，一首曲子一定会有一个固定的基本速度，音乐进行中的速度变化要围绕这个基本速度产生，最终可以“相互抵消”——有快就有慢，有75bpm就会有61bpm（以68bpm为基本速度）。另外我所讨论的都是基于作品的大致思路，最终得到的绝不是唯一的结果，否则古典音乐艺术也变得太死板了。
这首曲子的前两小节是建立在主和弦的三音Db，也就是整个降b小调上中音的旋律起始（此处需要一定的和声学常识）。但是到了第二小节，旋律的支点落到了Bb这个主音上。并且它前面的那个三连音十六分音符的最后一个音也是Bb，等于说这个音得到了强调。因此根据俄派的歌唱性（稍微了解一点俄派古典音乐的朋友都知道这种旋律的长音支点靠后的风格是所有俄派作曲家共有的特点，区别于德奥），在这两个Bb音上需要做一点点时值的延长，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那么此处速度稍微减慢了一点，就要从第二小节的尾巴略微加快一点，因为那里是准备起另一个头的位置。

后两小节的重点则是进行到第四小节的Cb音，也就是降b小调的降二级。在此我必须要从多个角度谈谈斯克里亚宾在这两小节做到了怎样的音乐形象，和前两小节又有什么对比。这也能给作曲上一些启迪。

即便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感受到这两小节虽然没有改变音乐形象的大体基调，但情绪上却多了几分变化，增强了一定的张力。先从旋律与和声说起。作为曲子的开头，旋律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曲子的基本情绪，关于前两小节的这一点已经在前面有所叙述。它的节奏相对比较丰富，一个是最具有特征性的附点八分音符加十六分音符，还有四分音符、两个十六分音符甚至一个十六分音符三连音。因此可以说这两小节有非常鲜明的陈述作用。第三拍的下属和弦之下，右手的音是F，这样实际上就构成了一个Eb-Gb-Bb-Db-F的九和弦，产生了一定的张力；另外就是接下来又低回到Bb主音；然而这前半句最终又回到了Db，即始终是建立在这个音上的。可以说这前半句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框架，且每个音都有相应的功能，有主有次。一个人尽皆知的反面教材就是在某些音乐风格中，其旋律可谓“天马行空”，这造成的最直接影响就是音乐形象的混乱。前两小节的和弦就是主音持续作为低音的正格进行，没有特别的和声色彩，也没有像属和弦那样略微强烈一点的和声张力（因为大家都知道属和弦比下属和弦具有更强烈的解决到主和弦的倾向）非常适合这样的陈述性开头。这里并不是说写曲子开头就一定要用这样的和声，而是斯克里亚宾为了自己所需要的音乐形象选择了这样的开始而已。

然而到了后两小节，旋律和和声均发生了变化。旋律上右手的节奏变成了下行模进的切分音，这里显然是起到一个过渡而非陈述的作用，目的是为了降落到Cb音。因为到了Cb音，那个特征的节奏又再次回归。不仅如此，这里的Cb音后立马接了一个Gb然后又往回走，这是开头的附点节奏中第一次出现了这样一个跳进（之前只是同音重复），情绪上有一个较大的波动。
这里的和弦选择也产生了变化。其实第三小节的和弦那样去标记意义不大，因为这里是一个左手和弦持续下右手高音的半音下行过渡到整个降二级和弦的状态。这里和弦的张力来自这个右手半音下行与左手构成的七和弦，尤其是Eb-Gb-Bb-D这个小大七和弦。再到第四小节的降二级拿波里和弦，这是同一个调式的导七和弦一样拥有最强解决倾向的和弦（因为降Bb调的导七和弦是A-C-Eb-Gb,它和主和弦Bb-Db-F没有任何一个共同音，且和主和弦三个音都保持半音关系；降二级Cb-Eb-Gb同理）。

而后的第五小节又到了导七和弦上，请注意这里左手还有一个Db的和弦外音进一步增强了和弦的张力，并且也以它构成了左手的一条隐藏的副旋律。然后回到了下属和弦上。
由此我们便可以理清斯克里亚宾的思路——这第二半句旋律上是下行到降二级并再次重复最重要的附点节奏，和声上算是对前半句的主下属和声的扩展。和弦的张力有一个微小的递增再解决的过程，这个过程是靠下属和弦之上单纯的和弦外音——拿波里和弦与导七和弦——下属和弦完成的，并也因此延长了一个小节。这第二半句还有力度上的变化，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满的音乐形象。
所以这第二半句最重要的自然是第四小节的降二级和弦，速度上理应在第三小节到第四小节这个地方稍微变慢一点。而且由于它此处和弦张力的提升和情绪的变化，这里的速度变化理应比前面更夸张一点。
第七小节重复了第三小节的工作，但是这里是一个乐句结束的地方，需要的是收的感觉，不应再次用和弦张力的增强来突出情绪变化。所以这里的和弦选择大体上是非常常见的VI(-i)-iv6-V34/V-V的进行，属和弦第一次出现。另外这里的左手停止了一直持续的主音持续低音，第一次出现了旋律；使用了重属和弦到属和弦的离调却又非常节制地使用了转位，尽可能不增加过多情绪的波动（请在钢琴上尝试下把这里改成重属七和弦原位到属和弦的进行，必然是另一种感觉）。

以上大约将作曲的部分基本描述完毕，演奏方面则概括了由曲子而直接产生的速度处理问题。之所以先说速度，是因为音乐是时间艺术，永远是节奏先行的。除此之外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有，比如从曲子一开始的三个层次——主旋律、中间和弦和低音持续音需要弹得非常清晰，这需要赋予每个手指的音量不同才能做到（任何曲子都是如此）。踏板的运用，傻乎乎地一直踩着或者一拍一踩都会因右手的半音下行而声音浑浊模糊。还有比如左右手隐藏的旋律层次，我已经用蓝色的线标记了下来；你单独弹那些旋律怎么弹，那么所有声部加在一起之后还是怎么弹。以及弹琴最基本的overlap，音和音之间该连起来的地方要连起来弹。
从实际操作来说，说得好听做起来却不容易。例如我刚刚提到的作曲上旋律和声之间的这种配合，这其中涉及到动机节奏的选择，旋律走向框架音域的安排，和弦的选用等等大量细节问题，才能各方面的配合都恰如其分。而且，这需要你真正将这样的音乐融入到自己的内心，变为自己的直觉，才有可能写出这样的音乐。演奏上也同样如此，我之前所探讨的速度变化只是一个大概的思路，具体应该怎样去控制这个节奏，怎么弹出来还需要有大量的听模仿和训练才能做到。
但是总的来说，这首练习曲并没有太多更具深度的内容，和斯克里亚宾通常的左右手多个旋律层次差距还很大。尤其我还只节选了开头，也仅仅只是讨论了一些最基本最简单的问题。在此权当供大家茶余饭后阅读的一点文字吧。

@狂飈瓦格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