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如何扛着重任了,将来也一定不能垮掉啊。”老爷爷摸着源稚生的头,郑重其事的说。
那句话说完就起风了,算命摊上的纸本被凉风翻起哗哗作响,如同要记录下男子汉第一次允诺的见证,老爷爷的手心有些朽木的味道,沉甸甸地压着源稚生的头顶,源稚生严肃地,很有力度地点头。他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说:“好。”
源稚女也是见证人,他见证了孩子的允诺的简陋仪式后,又见证了他何其隆重地用一生去履行这个责任。
还那么小的孩子就领悟了什么叫重任,也领悟了该如何扛着重任。但源稚女却一直不大明白,他做不了太困难的家务活,是养父口中的**,好在他吃得也少,性子也被环境培养得谨小慎微,总爱缩在角落里静静的想问题。
他不怎么会添麻烦,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品。可他即非摆设品也并非没有思想,他的自由与活力却不知从何处释放,只能惯于默默在脑子里想很多很多东西。
想的东西太多了,就会衍生出很多可怕的怪物,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藏在深暗处随时要吞噬自己,张牙舞爪的,血肉模糊的,磨牙吮血的,离奇古怪林林总总的可怖恶鬼。他经常被它们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但哥哥在的时它们却会拼命地逃走,如鸟兽散。
不想多年后他成了最大的恶鬼本身,再也不害怕那些东西,因为护身符丢失了,一无所有的孩子再也无所畏惧,他才知道他所最害怕的恶鬼正是他自己本身,他率领着的魑魅魍魉正是遇到太阳便会四散的害虫。
多么可笑。
镇子上流传的很多传说总被老人口口相传,他就老是被哥哥用老人的说法说教“不许想这么多东西,会招来可怕的梦魔的,有心事就要和哥哥说”。
因为哥哥不会想那么多,生活不容许他有时间想太多天马行空或不实际的东西。他倒是很想和哥哥说说很多话,想让哥哥多陪陪自己而不是扫把、抹布、啤酒瓶和硬币,但他却无能为力把养父从哥哥身上剥夺的时间抢过来,更害怕哥哥会没有耐心听,所以愈发沉默与内向。
做不好事情就要挨打,但小孩子都会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是做这么多份成人量的东西。养父就会在源稚生摔碎了碗,砸烂了鸡蛋的时候找到了发泄躁郁与狂怒的理由,对着尚是细弱纤小的身躯棍棒齐下,源稚生拿着手臂挡会被打得更狠。
血迹可怖的与青青紫紫的淤青混杂成肮脏的颜色,大块大块的遍布全身覆住苍白的皮肉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兴头上来的养父甚至会迁怒拼命抑制自己哭声的源稚女,拿着酒瓶对着孩子用力一甩,不管砸没砸到,对自己制造出的巨大声响却很是满意,在没有反击的破坏感里得到了君王的饕足,在浓浓的醉意中沉沉睡去。
这个时候源稚女才能放心得稍微哭得大声一点,而源稚生只好笨拙地安抚他,帮他挑出扎进肉里的碎玻璃,去找治愈刮伤的草药,带他去屋外看田埂与远山,落辉的夕阳,去幽谧的树林里看清澈的溪水和彩色的虫子,运气好的话还能摘到松茸,回去做很好吃的松茸煎鸡蛋。到了晚上就看瀚然的星辰大海,给他讲很多很多神话,比如鹿取物语,比如一指法师,比如美猴王。
这些都是镇上的老人讲给他听的,而这些才能让源稚女稍微平静下来好好的听他说话,他就可以为自己没有尽到兄长责任而道歉,就可以握着拳答应自己会变得更加结实,更加结实就不会怕挨打,也不会让稚女挨打了。
他还坚信自己就是还没有被地球人发现的奥特曼,在把源稚女的情绪给安抚稳定之后唱起正义大朋友,没有经过任何培训的幼稚嗓音却唱的无比动听,使人信服。
源稚女痛恨身上伤痕累累的却还拼命安慰着自己的哥哥,痛恨他总喜欢把别人的痛苦归位己任——在他身上总能看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与平庸。但他却无比眷恋每次挨打之后就可以度过的那段时光,眷恋到往后修罗般的日子仅能从这些零星的回忆里取暖,尽管将这些回忆捧出来之时,满手都是被灼伤的斑驳。
他本来害怕树林,也害怕夜晚,害怕暗处的山精鬼怪随时冒出来吃掉他,但哥哥汗津津的手心攥着他的手的时候,他感到全世界都在守护着自己,所以他沉溺与那样的美好。沉溺到永远出不去。
带着他去散心的哥哥有着泥土的清新味道,也有树木微微的腐朽味道,但有一种最奇特又最寡淡,却强烈到深刻在他脑海里的气息他却形容不出来,就像是太阳滚烫的粒子与星星冰冷如钻石的温度碰撞后蒸腾而出的气味,独一无二,仅仅属于源稚生的。
他形容不出。
大一点的时候他们可以去上学了,他们每天都从田边的小径上手牵着手一路走去镇小。源稚生喜欢紧紧地攥着源稚女,生怕他一不小心又摔了。他们脚下是一望无垠的田埂,而头顶是辽阔无际的蓝天。这时候的源稚生心情总是很好,大步大步地走,哼着希卡利奥特曼主题曲的调调。他来来去去会唱的歌也就只有奥特曼的那么几首主题曲。可他唱得是那么认真,所以源稚女就很喜欢听他小声地唱。他喜欢的是他的哼唱,亦或是哼唱时轻抚脸颊的凉风带来的泥土味道,还是手心实实在在的热度,他却并不清楚。
镇上的很多小孩子本来就都认识源稚生,小学也只不过又再聚在一起了而已,源稚女却一直孤孤单单,还没有和源稚生一起分到一个班。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惯了,并不想与外界有什么太多交流,也不擅长运动,整个人总显得羞怯内向。
源稚生却是孩子王,做什么都总是第一,又总喜欢管恃强凌弱的事情,一开始还有男生仗着他的家世,或是因为他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想欺负他,却吃了不少苦头,久而久之总有一堆孩子喜欢在他身后簇拥。但他也并不是什么喜欢群聚的人,被跟烦了就直接说“我不需要跟班,请走开”,久而久之跟在他身后的男孩子也就慢慢少了。
孩子王的人气却并未有跌落,只不过孩子们看他的眼神多了一层与神明之间距离的敬畏,但他们眼中的神明本身仍毫无自觉,与所有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顶多节衣缩食地买来的希卡利奥特曼的涂装与别的普遍红色涂装不同是蓝色的而已。
但他后来还是有了跟班。
跟班名叫仓田树,拥有着高大如巨树一般的身材,是源稚生的同班同学,也是学校赫赫有名的“强奸犯的儿子”。
据源稚生说,他有一次遇见他发现他正在被一群坏孩子嬉笑着殴打,整个高大的身躯拼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卑微如同蝼蚁,坏孩子欢呼着,齐声叫他“强奸犯仓田树”,为自己歼除邪恶而欢呼。他拿着木剑赶跑了坏孩子,他想起以前也有人叫他醉鬼的儿子源稚生,于是他努力变得比那些人强,那些人就不敢说话了。
仓田树站起来的时候,源稚生感到自己正在面对一堵墙,这堵墙却卑微地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长得这么高大,明明有能力保护自己,为什么不还手?”源稚生仰着头看他,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哆哆嗦嗦地摇着头。
在源稚生看来,被欺凌者一般都是身形娇弱,长得软懦可欺。稚女便是典型的例子。所以源稚生总鼓励他遇到欺凌就要敢于举起拳头反抗,他永远会在他背后守护他。但仓田树的长相和身形都与之绝缘,充当保护者角色都嫌过于恫吓。他阴沉得像一头成年雄狼,高大得像墙,可他面对孩子们恶意的石子甚至连开口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你可以比我还强的,你可以赶跑他们,你是一个男人。”源稚生轻声说,带着一点兄长惯有的严厉。这时候仓田树终于平复下颤抖,佝偻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的眼睛。
“挺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