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汤时很是讲究，如匙不碰底，饮不发声。然而在她面前，怪规矩通通不见了踪影。因她个儿低，汤匙较量不准，故而我只得迁就着去尝上一口。一迁一就间无法免俗，四目相对，也是一瞬间的事。】
【鱼鲜味美，真应赞她这双巧手。只是还未开口，耳边便响起师傅威胁论，语气压低，一时竟有些酥痒。——不行，千万不能叫小储知道我此刻的体味，不然以此要挟，那还了得。】
我喝着不错
【连忙转移视线，仿佛“不错”二字便是这个年纪最好的褒扬。又将碗底接过，再一低首，颇好笑的窥她。】
你是掌厨人，怎么能不知咸淡？
【才盛汤匙，正稳稳递在她的唇前，忽而想起调羹已被我用过，一滞，犹疑要不要再换新的一只。】

（递汤时特地留半呈碗向他，手指尖还是触到温温热热一丝，空了的手掌顺势握拳，半收在衣袖里。心间既犹疑兄长何处，又盼他来得晚些再晚些。实在想问他不顾伤病上山的缘由，但刚刚错过了好时机，这会子提起实在不妥。有些慌乱的眼神正在四围寻个支点，心思被炊烟绕得晕，直到低首去尝那一勺白，眼里只有他衣襟处的盘纹时才缓过神来。视线不过转一转，就捉到晶亮又清透的一双眼。身形僵了片刻，恰佛寺钟声沉沉响来，山鸟未吓，反而鸣得欢悦；仅檐棚下这只惊鹿退得几步，裙摆不知所措的晃，别过脸，掌勺再舀厚润的鱼，垂发遮过烧红的耳廓。）
鱼要尝吗……
（别扭着，不肯唤他名姓，更不愿用身份尊称煞一回风景。话尾时侧过身来，他身后是一片山野秾绿。眼弯成月，指着砧板上半倒的青色笑问他）野菜新韭，可吃得惯？

【看她低首一尝，瓷碗的弧度也朝彼微微倾斜。心底像支起来一块儿，直到现在还未落得踏实。自然，十中有七皆是跃动，另外三分，化作檐下青草，随风吹一同掩饰。】
要的要的
【一摸后脑，又为自己此时的情急感到不好意思，仿佛辛苦上山，只为这一勺鲜汤。好在小储不在，阿慈不嫌。】
【目光看向那丛菜韭，心思却早已飞到屋外，有来时路上半躺的青石，也有林间岩缝上的兰草，总之风声雨声事事关情。至此明明是新兵，却还要强作自若，为她当个榜样。——实在不算高明，甚至像另一个陷阱。】
【接着看她。而因这笑，眼神不算诚恳，话音却又无比笃定。】
炊具从简，你做的惯，我便吃的惯

（碗底脆笋作席铺就，卧一条鲜鱼，烧透的汤汁浇进碗里，再切葱末来缀，眼鼻都清明开来。双箸尾磕在桌脚平齐，再摆在碗沿。一切都似这样水到渠成，两人仿若不是没相过几面的陌生人，而是心意相通的旧友，谁也不去点破。他的每句话都说到我心尖尖上去，回笑着引他坐一旁，入座前还护一把那让人注目的绑带。）
那你先吃着，我再去佐一碟时青。
（灶头上半锅汤咕咚咕咚地温着响，也不提这一番忙碌原先是为谁。铁刀拨开蔬叶触在木板上的闷声慢而有序，心中所想却转得又乱又快。山屏内藏的心底事，是唯一一件未和惠分享的秘密，成日遮掩的绣幅上勾好了少年的形廓，还斟酌着面容。趁此番悄悄望一望，疏眉用什么色的线好？黛青太过秀气，炭黑太过冷寂……哎呀，一不小心正对上他回望的双目，倏地压低了颌，将切了一半的韭段一拢。）

【鱼已上桌，在湿漉漉的山舍里冒出一片鲜香。阿慈转身忙碌，我只好把将说的话咽下，又为距离怅然，无端憎起客的身份。指尖是陶碗的温热，虽已执筷，却仍不死心，一双眼追向她的身影。因是背后，故而胆大一些，不躲不避，从裙摆晃出的影儿再到灶台间的咕咚，无一不入声色。】
【——竟也有失算的时候。她忽地回头，目光与我撞个正着，此时有只小雀飞离枝头，在寺后留下簌簌余音。而因这回望，我似乎能在混沌中确定些什么了。】
【抿一抿唇，暂时遮去兴奋，仍老老实实的开口。】
鲜汤须借五分热气，现在还剩四分
【又朝木板探上一眼，拿出黄带子的精神，很霸道的为她着想。】唉，你快坐这儿吃鱼

（檐外云霭愈见单薄，庙宇屋舍与山峦溪流熟悉又遥远。山下的人间此刻应是静悄悄的，世俗纷扰丁点也不愿敲上山门，这时候就想着，时间过得慢些，云雾勿要慌离，再将这一舍二人藏上再藏。因他开口，自然地向他，迎着目光微笑低头应声。）
好……好。（切刀斜倚在案上，闷声嚷着不平，主人却恍然未觉。清水净过手，快快拭过巾帕，才抽一双箸一盏牒来，隔了桌角坐好，方捉住他夹鱼时嘴角眉梢的得意，这下觉出羞赧来，竹筷点着碗底不动。犹犹豫豫露一句）
山路滑不好走，等日昳时再下去吧。

【我们食鱼时很安静，不单不大讲话，就连碗碟磕碰都是少有。风把竹林压低，再压低，只有偶尔的眼神相遇才划破这片宁静。】
【鱼肉换一笑，千金也不抵。由此又像顿悟了什么，新捉一双筷子，熟稔潇洒地将月牙肉搁在阿慈碟中。闻言看了一眼天色，风雨疏疏，虽不如方才黯淡，却也有变透亮的趋势。】
【筷子抵在唇间，微风止于袖口的衣褶，看她，且丢下一句无关日昳的话。】
等你吃完我再走
【这是属于年轻人的狡猾，兴许是马上，兴许再过一阵。竹叶潇洒，如大还阁琴谱，还需留一段余韵。】

【原先想趁日盛时撷一把小蜡与春鹃，请一请殿角受佛音眷顾的绿萼梅，晒得干了收在给惠的香囊里；邻家的王嫂托我求的平安符还未开口问……一连串的忙碌事儿未做完，这时却有心一延再延。长勺伸回汤中时假作不经意舀一块鱼肚，柄端朝他跟前偏。埋起渐红的脸，细细挑碟中白腻纹理间的幼刺。】
【风将竹林剪得更细碎，长条短叶翠濛濛。平时习惯了寡言，而此刻却想着法的要多说几句。至鱼汤浅了半碗，方想得妙计，长箸搅了两圈涟漪，扶一缕垂发至耳后，直到食指梳到发尾才开口。】
不等一等哥哥回来么？你吃了他的鱼，他要怪罪我了。【偏首等他回应。】

【叶子一低，案上便落了两滴耽留的雨水。】
【我看着她，却将本想说话的话咽下，仿佛姑娘如云端，亲之不可，近之不可，自然，这些都是无师自通的道理。不等储晅，也这是几年里对他所做的最不仗义之事。】
【阿慈碟中的鲈鱼将尽，遂把筷子横平，一笑。】
我要走了。
【不是句号，更不讲归期。此时天边晴霞，已有一些时候。我踏青石时未回头，绕过山舍时未回头，却在回府当夜比往常多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卷，多写一日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