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本多憾事，溯源而究，多为择一而终。幼时多番遐想，四九城的月亮与南疆哪处圆，父亲魂归之地，该是血色染就，兴许不分朔望、并无团圆。姑母不许我有此比较，甚至强硬的用镣铐禁锢住我刚刚发芽的思想，她说她的孩子生来就是九五之尊，而你，从踏入后宫中起，便是皇帝的女人。 ）
（ 世贞，世世代代守的是觉罗姓的贞。 ）
（ 商秋迭起的金风，教一只只纸鸢似雁鸟盘桓在空，渺小的色彩在苍茫的青天里显得势单力薄，它妄想改变看似稀薄的云，实则是蚍蜉撼树。纸鸢也由线拉扯着，眼见的自由，终归是夫人所擦的馥膏，虚晃的修饰。 ）
（ 千秋亭在园东，原是要去养心殿寻皇帝，至了乾清宫才知他来了这儿，入眼是皇帝清隽的背影，哪怕入秋，也是同样的单薄。噤了几个太监的声，竭尽所能得不叫花盆底儿踩出声响，到了亭中人身后，拿两只发凉的小手捂住他眼，道。 ）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自御极以来，一切朝政皆交由母后与摄政王二人定夺，即使是立后授官等事，也只能任人安排，虽贵为九五之尊，却连秉持本心都非易事。今夜好风好月，照例到千秋亭躲个清静，不料方站定不久，便闻静夜中传来一阵刻意压制着的脚步声。想起白天受摄政王指斥之事，一时难免心惊胆战，但转念一想，便知来人身份】
【自十年前战战兢兢践祚至今，每日仰摄政王鼻息，早已成惊弓之鸟。双目被她双手所遮、不能视物的一刻，心中竟也暗生惊惧之情，唯恐何人埋伏在侧。因心怀惊惧，下意识将她双手扫落，但下一刻便自知失仪，只得回握其手道】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自打你进了这个园子，朕就知道是你

皇帝哥哥怎么知道的？
（ 盛世的布景犹如巨大的迷宫，处处都是出口，处处都是南墙，少年胆大妄为导致的头破血流，使得自己的每一步都畏首畏尾，要入眼的，才是看到的，而看到的，也不会当成真的。夜风阵阵，吹得人体寒心慌，习惯似的将额头抵在他后颈，绵实的秋衣挡住他突出的骨。 ）
若不是我，你也会抓她的手，念一句“沉吟至今”吧。（ 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 ）反正对你来说，大家都所差不多。
（ 任由柔软的手捏在他掌中，不肯抬头。 ）你的“故”很多，“今”也好长。

会
【未答她最初一问，只抬头看向远处漫无边际的银河，目光所达之处，是悬于中天的一轮朗月。与她相识十二三载，虽不可谓无话不说之交，但放眼整座宫中，能与我如此交谈、相处者，再无第二个人。而其余朝夕可见的诸人，除了严厉切峻的摄政王，任人唯亲的皇额娘，皆是唯唯诺诺、曲意逢迎的奴才。转身将其神色看进眼里，摇头解释道】
不过别人不会像你这么问，【抬手一指她身后那棵油松，讽刺一笑道】他们走到那棵树的地方就该站住，然后问一句“万岁爷万福金安”，或者“奴才该死，不知圣驾在此”，然后再请朕恕罪，所以朕知道是你

（ 憎他的坦诚，君无戏言，更无虚言，一星半点近乎施舍的哄骗都难求。从他掌中抽出手，掩进藕色袖中，侧开身躲避他投来的目光，盈盈月色不动人，墙角枝头带霜的黄叶，才诠释了千秋之意。 ）
（ 循他所指而望，油松常青，在满园衰败索然的黄中，显得那样特别。松与人一样，不是与众不同的才最好，秋日里的松柏再茁壮，仍站在庭院里饱经风霜的角落，登堂入室的是海棠、牡丹，哪怕她们会败。轻声哼笑着，悠悠而叹。 ）
皇帝哥哥心情好时是这样讲，心情不佳了，便该怪我不懂规矩。这些天我总在想，我们可能再回不到小时候了，所以、往后我见了你，也要学着道一声“万福金安、奴才该死”。
（ 星辰映在抬起的眸中，望向眼前人。 ）那时你还会认出我吗？

【犹记得四五年前文华殿大学士张继讲《尚书》之时，曾说三皇五帝尽是孤家寡人，当时自己便深以为然。然而御极十年，我从未感受过权力的滋味，却先领略到了匹配于这个身份的孤独。这十年之间，所谓的妻妾、师友，竟无一可交心之人，当年光屁股玩大的几个玩伴，如今也须固守君臣之别】
【每日耳边尽是“万福金安”与“奴才该死”，令人倍感寂寞。久而久之，也总觉得他们的礼节都带着敷衍的意味，因为众人皆知，我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皇上”，而我这个皇帝能当到几时，仍是一个未知之数。见她将手抽回，便抬手一揽其肩，以示亲近。但对此一问，却着实不知该如何答复，半晌才答她道】
不知道，不过朕希望你一直都像今天这样，朕也——【复抬头看向天际那轮朗月，心怀感慨道】朕也像今天这样

（ 若今夜有酒，我应举杯相庆，庆他宾客满座，庆他尽享高处之寒。邀宠的投诚的，接二连三得涌，他身边之人看似多了，实则已少得可怜。若今夜有酒，这杯酒定是冷的、烈的，无半点醇香甘醴，甚至带着鹤顶的红冠，太浓艳，也太催人性命。 ）
（ 不忍再伤他、逼他，安分得在他臂膀中，从怀中取出一片枫叶，那日往杏花山时摘的。枫叶本应是红色，烈焰的红，离根后慢慢枯萎发黄，成了生脆的普通落叶。将叶片举起，遮住他感怀的眼，轻道。 ）我不做你独一无二的松柏了，我只做一片叶子。
杏花山的，和宫里的不一样，我带着它走过很多地方。

做什么叶子，秋来即凋。要做就做青山，做朗月，风雨雷电也不改其形
【一叶障目，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片黄叶，手到眼前才反应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那片叶子，当即对着朗月查看一番，然而无论如何参详，均难见其不同之处。观察半晌，终将黄叶递还至她手中，信步走下石阶。走出数步，又转身问她道】
杏花山是什么地方？皇后说她入宫之前，见过无数西洋景，什么炮台军舰、烟膏船灯，还有京城里的铺子，每月初一十五的大集，朕一样都没见过
【目光越过世贞，看向她身后被笼罩在月色里的树木湖山，勉力笑道】
不过这万里江山都在朕手中，朕想见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

（ 枫叶再度归还手中，望至阶下人月中长影，莲步稍挪，立在他斜长的影中。青山因年岁而老，终有成沧海之时，明月随时光阴晴推移，也有阴翳之日，青山不再、明月晦暗，与普通又脆弱的叶，又有什么分别？ ）
（ 而他终究是帝王，帝王最忌言败，他只肯看万古长存，矢口否认任何短暂的一瞬。时项羽冠西楚霸王之名，终落得垓下自刎，剑沉乌江，英豪尚且如此，何况困囿在摄政王名下的年轻君王。可我是要顺他意的，即便是欺君，可那不是罪。 ）
皇帝哥哥说得对，那我不做叶子了，做青山、做皓月，江山虽大，却尽在您掌中，旁人见了只有眼馋欣羡的份儿，凌驾于众人之上，方才是帝王嘛——
杏花山在城郊，哦、也叫香山！叶子虽无不同的，可我带它吃了戴家胡同的馄饨，虎坊桥边的宽粉！我想、我想和你一起去……

【虽为万里江山之主，却不能主世间沉浮，这种局面，在当年亲口说出那句“一切由摄政王定夺”时便尘埃落定。此刻一句自辩，不知是欺人还是自欺，也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再度听她答话，目光便又从她身后诸景移回至她身上，摇头笑道】
你早说香山，朕就知道了
【边听她说着京中景物，边向湖边又踱出数步，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这块巨石宽大板正，拿双臂枕着后脑勺向后一躺，整个夜空便尽在眼中。最初听皇后提起京外诸景之时，心中便暗生向往，不料如今换成区区馄饨、宽粉，竟也生出望眼欲穿之感】
【而望中夜空广袤，无限向外延展，一直延伸到宫外那个未知的世界。见此情景，不禁又想起摄政王与皇太后的十年训政，一时倍感疲惫，沉声答她道】
等明日摄政王入宫，朕问问他的意思

（ 夜风穿松柏宽叶而过，沙沙作响，宫道石灯内微火幽幽，皆隐匿在寂色中，无一处照至此地。不知自何时起，就成了他的跟屁虫，他往湖边去了，我也连跟数步，总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夜幕下澄静的湖水，是一方积水的墨池，漆黑得容不下任何色彩，哪怕是一两点月色星光，也被随风而拂的涟漪漾开、化去。 ）
（ 人心好恶不常，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人事繁复，如此静谧良夜，不知可持续几多久，我不怕帝王心变，恐的是他的吞欲绝声，身不由己。跪坐在太湖石旁，皇帝身侧，下巴隔着手臂支在巨石上。 ）若您不方便，也不必陪我……
（ 月前与摄政王一面，教人看到了与往日不一样的他，小心翼翼在其耳畔道。 ）其实，摄政王就像个普通叔父一样，好像、并不是那样吓人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