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哈德(Galah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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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窥世间,恶德于我双眼无所遁形。皇宫的珍馐柱廊鲸波鼍浪,修道院的圣水尖塔茕茕孑立,我踽行于世,且看世人生杀掳掠。
我抚过遍地的哀艳,行于光明中,啜饮着希望与纯粹,将包含着纯洁的种子撒遍人间净土。人们在篝火中起舞,予灵魂以纯净,至恶之人将在熊熊烈火中化为齑粉。他们引我入火,金黄与血红腾起无边的城墙,我听见衣衫烧灼的柔声,风呼啸过的轰隆,还有木与火毁灭的呐喊。直到衣衫成末,风声藏匿,干木毁灭,我都没被伤到分毫。人们错愕,随即跪地,他们唱:“你是繁星,你是疾风,你飞过时鸟儿献上歌声,你回归时我们旗开得胜。”
我荣膺“圣洁的加拉哈德”之名随亚瑟王征战,战马的铁蹄踏碎过颅骨,利剑斩断过眠龙,蹚过血之河,踏过骸之路,我叫黑是白,叫罪是善,叫哀恸是喜悦。我回归皇城,无人探究我剑下千万冤魂,亦无人痛斥我的罪、叫我迎接我的罚,他们都赞颂,以满含希冀的笑脸对我翘首以盼。
过了好久,好久——
我无论走到哪里,人们永远赞我是繁星,是疾风;诗人为我写下词措绮丽的赞美诗,在酒馆彻夜吟唱。所有人都想享受我所有的一切,他们嫉妒、艳慕,可是我并不快乐。我想要乖觉惜身命;仔细这蠢钝汪洋中点滴聪明。我想要危坐似独醒;嘲尔等上蹿下跳,蚱蜢之勇。我想要顿足指天穹,视弱如罪,惟强是从。①繁星将被乌云遮盖,疾风更属于自由;我也不复战斗时的狂热,扼杀罪人使我痛苦,使我愧怍;冤魂时时入梦,诉说着家乡的阿妹、慈爱的老母、那些再难见的河流山川、那些再难闻的吟风弄月……我似乎占据了别人的皮囊,这是我的命运吗?我万分悲伤,想将这早已支离破碎的躯壳碾作齑末,想重回母胎,历尽佛教千万次的轮回,我坚信我的命运并非如此且固执地想要拥有自己的命运。可是,命运是什么,谁掌命运之轮,是神母,抑或神话中的神祗?我问:“命运,何为命运,谁主命运? ”彼时智者坐卧红尘里,生命枯竭的手捧着金光,他说:“命运在神母的眼仁里,你看——那浑浊、那黑暗、那庸俗、那恶中绽放的花都在她的眼里。偏她的眼里还常有纯粹的光,冠以‘命运’的美名折磨世人。”
“可是我不服……”
“向死而获新生,那里有你的命运。”
……
死即新生?
“命运”一词无时不刻地在我脑中盘亘,彼时尊荣几近达到极点,我夹杂在罪愆中,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圣是我,美是我。是加拉哈德,无瑕如玉、刚正不阿的加拉哈德。生即死,死即生,疑惑是黑夜,永恒是毒药。黑夜太长就是永恒,疑惑太浓就是毒药。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聆听到风的呢喃,他们说:“你可见过终极?那是圣杯的眷顾。那里呀,那里有美德之子的亲吻,那里有海,有阳光,有温柔的风。那里沉睡着美之极,见过她的人都将回归原本,神母为他释疑,湖泊女子薇薇安为他洗礼。”那是一颗破土的种子,是我无时不刻的希冀,它拥吻着时间生长。
是夜。满纸狼藉,人鬼辨不清。天气倏忽阴沉,低压的浓云蜷居于天,爬满虺虺雷声。金光撕开雷与云的蜃景,她在光幕中款款走来,手捧金杯,颦笑都是绝代风华,桂妮薇儿也不过如此。那是圣杯,神母奇迹的圣杯!“见过她的人都将回归原本”的圣杯!我们的欲望被勾起,身心随着她在空中盘旋,待她消失时,一切都恢复原样,留给骑士们的只有南柯一梦而已。我们眼中犹自闪动熠熠的火焰,那是欲念之极所燃起的熊熊烈火。
“我誓要携她凯旋而归!”我们唱。
我追。踏上布满荆棘的小路,迷雾与暴雪悄悄掩盖了追寻者的痕迹,穿越寒风砭骨的无人荒原,经过爬满苔藓鱼鳞的巨大龙骨,翻山越岭,在空有期冀和行动的光芒中孤独跋涉。我追。为了命运,为了回归。我追。那天我再次看到了金光,她再次手捧圣杯在光幕中脚踩金阶向我走来。向我走来,而不是环绕天空。风华在她眉眼间绽放,她卷曲的长发在风中跃动,柔荑托起灿金的圣杯。她的躯体渐渐透明,最后与自然融为一体,而金杯,就稳稳地下降,最终停留在了桌子上。她停留的一刹那,我看见所有的星星都落在地上,万物失去了所指,惟有它还有些意义;所有的颜色都化为虚无之灰,只有它是无色中唯一的一点黎明曙光。
“你选择了童贞,而我选择了你。”
圣杯选择了我!喜悦是冲昏头脑的陨石,我想要尖叫,想要大笑,想要告知世间这个消息:圣杯呀,至高无上的圣杯,她选择了我。我,加拉哈德骑士!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只有圣杯,那是我的生命呀!圣杯属于加拉哈德,加拉哈德是圣杯的。我不要再为所谓神母奔走了,圣杯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信仰,是我心中未冠冕旒的真王。狂热的间隙偶有理智闪现:可是,是她选择了我而非我找到了她。她可以选择我,也能抛弃我,能让我拥有无比的能量,也能让我在瞬间堕入深渊,她是一双手,一双拉扯着悬崖边的孩子的手;一双能救我,能杀我的手。满腔的激昂狂热霎时间被冷水浇灭,我猛地想起被冲走的疑问,我忍不住启齿发问:“我的命运是什么,圣杯?我活得越久,就越发觉得我命不对我词,我的命运与我的理想似乎骨不融肌,唇不合齿。”
“我不知道。加拉哈德,没人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你的命运在天手里,你总是说你的命运与生活背道而驰,又岂不知你是否从未选择直达你理想之门的拐角呢?命运不如风,他是大地,无论在何处,你都身在命运之中。”
是吗?是我从未决绝地做出选择吗?我试图回忆往昔,但那似乎被禁锢了,我的宝剑斩不断粗大的锁链,头痛欲裂,喉咙里不断发出痛苦的低吟。死即新生,死即新生,死即新生。与智者对话的片段不断地涌入脑海。是吗,死即新生吗……?死,会带来新生吗?我不敢断定,默然。我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我捧走了圣杯,用她来帮助所有苦厄之人。人们愈发赞美我,赞颂使我痛苦,因为一切都无法使我快乐,但是我不能将痛苦表露,我是加拉哈德,加拉哈德不能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人们拥立我为王,我走过红毯,戴上皇冠,转身,坐上王座。王座、红毯、皇冠——!虚伪!虚伪!虚伪!一切都是虚伪的,我看出来了——!!看呐,骑士不甘的笑,人们自私的笑,舞姬盈满权力的笑!一切都是面具上的假象!这是宫殿吗?这分明是魔鬼的巢穴;这是聚会吗?这分明是恶魔的狂欢!大地是弯曲的,大地是弯曲的!我看不到任何美德!这是地狱啊,关押恶极的地狱!我要逃离,我要逃离,远远地离开这里。
什么荣耀,什么加拉哈德。去他的加拉哈德!去他的荣耀!我受够了所谓命运的捉弄了,什么“世人不得不服从命运”,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活在这种地方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活着与死又有何区别?我死即我生,这才是我的死即新生。我踉跄逃走,踩过嵌金的石阶,折断拦路的玫瑰,推开沉重的巨门。我看见有金光闪耀,我狼狈地跑到那里,跪在圣杯前。
“带我离开吧,圣杯。无所不能的圣杯!死就是新生啊。”
金光瞬间铺满地面,我能看到我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回归。我听到鸟儿的天籁之音。回归。我嗅闻到母胎的甜腥味。回归。灵魂失重,即将被抛入风中吹走,可一想我即将重获新生,便觉得灵魂千斤重,风虽大,都绕过我的灵魂。
光阴泯灭,我拥趸新生之念,拜别虚假似梦的命运和驯良如鸽的加拉哈德,回归我宿命之源。
①:自《拔帚》,是我瞎改的,有些断章取义,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