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传出，算是把那天一通劈头盖脸的诘问给坐实了，合肥知府戴罪留任已经是惹人非议，眼前他竟然要取纳罪臣提议，治灾救民的方略事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草率而轻易。从堤上回来，淌了一裤腿的泥水，湿淋淋贴在腿上，也没顾得着换，一路径行，大步流星往嘉亲王的临时起居院落去。到了门口，还是耐住一点儿性子，叫了小厮通报。】
问问，睿三贝子有两句话问，嘉亲王空不空得见？

【淠河和梅山，纳入淮河水系一体筹划，手笔实在不小。关键是要钱。鲁伯海连同涉案诸人家里抄来的财物全部堆在巡抚衙门，这会儿且拿来救急，倒是也无妨。但凡能解了淮河之困，多少钱都是值的。手上炭笔沿山势划定，鸿升说三爷在门外，知道三哥话未必好听，鸿升拐了个弯儿。一抬头往院外看了眼。】
请进来，还有一会儿去总兵衙门，叫彦先来。
【手上炭笔一搁，伸手去摸茶壶尚煨热，提壶倒茶，等三哥兴师问罪来。】

【等了片刻，里头有人出来请，还是刚才那个。将披在肩上的蓑衣往下一拔，扔进跟在身后的五子怀里，抬腿迈坎儿进去。泥裤腿子漉湿，随着步伐前进，往下淌着褐色泥浆，一进到室内，就是一步一个泥脚印。刚一站定，低头瞧了眼。】哟，脏了您的地儿，放心，就问几句话，问了就走，绝不多留——
淠河、梅山，一块儿纳进淮河水系统整，是谁的提议？

【他话里如何刻薄，我皆来者不拒，只因我欠睿亲王府，欠王兄太多。此刻等他兴师问罪，也是彦先早跟我提过的。但是这事儿权衡再三，有好处，我便要纳了这主意。不管是谁提的。】
池天则。
【当初留任一批人待罪立功，他未再就此事同我发难，今日仍存希冀，盼他能识大局，听我一言。转身自书桌上将图纸拿来，铺在他面前。】
淠河不治，淮河在皖便有一个死扣，这是我先前思虑不周。梅山虽在河南，但纳入整治，对淮河在豫灌溉泄洪大有好处。

【他着意收买人心，要将那批戴罪之臣留在身边提点功劳，当日话至僵局，虽然恼怒，可也并未真如他所说，上折去请加调人手，全数撤换。可池天则是什么人，他比我清楚，安的什么心，若说他无所知觉，那是笑话。】
治河疏浚，有随行来的工部吏官与工匠，人人都可以出谋划策，你却将只将一个早该除顶入狱候审的罪臣提携在身边，采纳他的意见——他安的是什么心，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
【他疑我收买人心，我未加争辩。百般妥协，盼的是这件事上我与他同心。惟他此刻发难，叫我无以应对。抬起头看向他，分明是预料之中，却还是难以置信。】
池天则想借机将功折罪，这就是他安的心。
【非不洞悉，只因这个时候，个人好恶微不足道，整治淮河，刻不容缓。若不赶在来年雨季前奠定大局，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若是淮河治坏了，对我有什么样的好处？三哥，就这样怀疑我？

朝廷的法度白纸黑字，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三言两语就想逃脱罪责，这犯错的代价未免也太轻了！
【他不说倒还好，一开口，自个儿这头火又窜了上来。时间不长，溃洪现场才去看过一次，话语权有限。这会儿的呛声，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抵触。】
郎中和工匠都在连夜制图定策设计方案，淮河没治下来，谁也没闲着！池天则一个外行，能比浸淫十数年的老把式还头头是道？到底是我怀疑你，还是你做的这事儿没谱，你自己掂量！

他想将功折罪是他的事，他这功能折多少罪现在谁说了也不算。
【我盼他能如上次一样，默许此事予我最大的便利。但是如今不仅是他，其实就算是皇父眼中，我做什么也都是错了。如果不是水利民生之事确实是我所长，淮河之难也已经不得不决，他会用我吗？不会。】
我掂量过了。池天则在皖十余年，淮河利弊他不是外行。此刻他若敢出荒诞之言，岂止是顶戴难保？他难道分不清形势何如？他是有错在先，
【袖中双手早已紧攥成拳，抵在桌上。尽力维持心平气和，同他剖清利害。】
池天则有错在前，我也有错在前。因为我们之前都错了，所以现在，以后，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了？

【若是冷静地想一想，或许他的话未必不对，可是眼下这节骨眼上，冷静与理智，都并未在脑海中停留片刻。他越是据理力争，此时此刻听在耳里，就越像是强词狡赖。往先他的一味忍让，被我视作理所当然，故而此番他出口的争驳，就像是一桶油淋漓浇下，顿时火腾三丈。巴掌重重落在案板上，上面的稿纸与白宣，隐约都震得一颤。】
错了就是错了，错已铸成，还谈什么以后！

一码归一码。三哥。
【他越是如此，心里憋了这一年的委屈，与怨愤，积的就越深。我无法对着皇父去发作，可是他，我亏欠王兄太多，那也是我亏欠王兄。我对不住王伯，那是对不住王伯。可是他，我忍到现在，甚至为了替他遮掩他打我，我差点就万劫不复了。算仁至义尽了。】
有句话，我还是想说给三哥知道。我亏欠大，亏欠王兄，是我对不起王兄。但是三哥，我自认已经问心无愧。三哥也不必拿我亏欠王兄来压我，那是我欠王兄的，不是欠三哥的。

【他这番话，的确始料未及，但一瞬间的空白还未来得及适应，便已经被另一种愤怒取代。脸上的神情涨了红，红褪成白，又转成铁青，怒极反笑，一连道了三个好。】
好，好，说得好，你不欠我的，倒是我欠你的。你也不必拿过去说事，这笔账我讨不起，我们睿王府也讨不起，大哥在天有灵，自然晓得。至于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要执意冥顽不灵，咱们话不投机，也不必多说了——嘉亲王，您好自为之吧！

在天有灵，大哥知道什么是重，什么是轻！
【厉声一吼，他拂袖而去。收了桌上图稿，心中亦有笃定，他若固执己见，那就往上去告吧。如今在这儿，皇父还能拿我怎么办？况且，也未必会听他的。至于往后，徐徐图之四字足够。我本就是个没了前程的人，再糟又还能糟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