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朗星稀,如烟如雾的云时厚时薄,在朦胧的月色下或聚或散,不时穿过一只略显孤单的鸟儿,只留下几声模模糊糊的啼叫。
执红妆望了望这漆黑如墨的夜色,心里感叹着还好今夜月色够亮,否则连村的路都看不清楚。一路上风阵阵,惹得树叶簇簇作响,拉紧了身上打满补丁的衣物,身体有些发颤。虽是夏末秋初不冷不热的季度,可山中气候偏低,又是夜间的风,吹在身上还是让人有些吃不消。
抬起手轻揉哭了许久的双眼,心道明日怕是又躲不过肿胀酸痛。天色已晚,想到回家后那男人的讥讽辱骂,执红妆轻叹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总归是花了些时间。借着月光穿过树林,迎着晚风踏过小河,再踩着结实的土地拐过几个弯,路的尽头便是执红妆的家。
果不然,还未进门,先传入耳中的便是那男人怒吼的谩骂。
“你个破鞋,倒是生了个好女儿!简直跟你一模一样。”一时间怒极,用力砸了个酒壶,一脚踹翻眼前的木桌,狠狠道:“不知羞耻,水性杨花!”
执红妆平日里这些话都是听惯了的,许是因着想念娘亲,加之刚从坟地赶回来,如今听来只觉刺耳无比。心中微恼,用力推开眼前两块薄木板制成的门,木门狠狠撞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头发污糟,衣着脏乱浑身散发着酒臭的男人,看他脸上表情从惊讶转变到恼怒。嘴角勾起一抹嘲笑,开口道:“骂够了么?若是不够,你且骂,女儿听着。”
执红妆是个容易将一切事物看的清晰明白的人,因此轻易不会与人发生什么争斗,一则认为浪费时间精力,二则是能力不够,容易让自己陷入险境。比如天天挨打这样的蠢事,不是执红妆不想反抗,实在是因为年纪太小,反抗了只会遭受更大的伤害,所以也就一忍再忍。可如今场面,终是情绪压制了理智,更清楚知道自己明日将会离开这个男子,所以这六年来她第一次反抗,不动则已,动则宛若雷霆。
男子瞬间无话,因喝了酒有些浑浊的双眼,细细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若没记错,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硬气的态度与自己反抗吧?小小年纪,却散着一股连他也不敢轻视的气场,这股气场他以前是见过的,像极了谁呢……对,像极了她的娘亲,那个冷若冰霜却美到窒息的女子。
他是在苍云山上遇见她的。
那时候,她身着一袭如血般的红裙倒在地上。他望着那惊心动魄的容颜久久不能回神,细细望去,女子似有心事,柳眉微蹙,细而高挺的鼻子,樱桃般双唇紧紧抿着,一切一切都那么惹人怜爱,那么明艳动人,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奉若仙子般将她救下,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家里住了个宛若谪仙般的女子,仿佛一切都有了干劲,他卖力砍柴,不分昼夜打猎,用尽一切方法赚钱,只为让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弹指间过去半月,那女子悠悠醒来,平静的环顾了一圈四周,面上无悲无喜,眼中宛若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啊,你……你醒了?”他刚砍柴回来,满头大汗,见谪仙已然醒来,一时间手足无措,连忙扔下背后的柴禾,搓了搓手拍去身上的灰尘,暗恨自己未能好好打扮,再抬头看了看自己破烂不堪的茅草屋,尬尴道:“这是我家,我…那个…我是在苍云山救回你的。”
女子点点头,清冷的声线忠实的表达了主人窒息的美,道:“谢谢。”说罢撩开那散发着莫名气味的被子,女子皱皱眉,未曾开口。终是压下心中反感,穿好鞋子,来到门口静静观望。堆满杂物的院子,下了雨后泥泞不堪的土路,一切一切都在表达着主人生活环境的窘迫。
两人沉默无话,一个是谪仙般的女子,一个是生活在最底端终日为吃喝奔波的男子,隔阂之大,又岂是一言两语可道清的?
“我已无家可归。”那女子眼中划过一丝浓浓的悲痛,霎那间又消失不见,淡淡道:“还怀有身孕。”
“不要紧的,你可以住到我这儿,一直住着…”怀有身孕么?男子似被雷劈,他奉若仙子的女人呵…原来是怀着身孕被人抛弃了吗。
“我可以嫁给你。”女子望向北方,目光戚戚,道:“但我肚中孩子出生,唤她执红妆。”
从此,男子有了谪仙般的媳妇儿,一时之间在村内掀起了不小的轰动,日子也便这么过去,众人还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却天不遂人愿。
男子一天比一天暴躁,一日复一日的酗酒,他恨啊,一个仙子般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妻子,却非完璧之身还怀有身孕,孩子生了也不愿随他姓名,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每当夜晚,他脱去她衣物时,她那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初见时只觉她美到令人窒息,可现如今感受到的只有妒恨,他狠狠要她,折磨她,可不论他怎么发疯,那女子都是一副谪仙模样,清清冷冷。这样美的女子从不为他而笑,也从不为他而怒,更甚者,两者间话语都少的可怜。他怒,他恨,他只想把她的那副谪仙模样撕碎,嚼烂咽到肚子里。直到那女子死,他都不知道她的姓名。
他多想得到她的心啊……
眼中似有东西划过脸颊,唤醒了沉在回忆中的他,男子怔了怔用指尖抹去,望着指尖那晶莹剔透的水点,一瞬间情绪崩塌,放声嚎啕大哭,我从不敢奢望别的,只求你对我一笑啊。你只来了一阵子,可却操控着我的心一辈子。
执红妆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男子嚎啕大哭,她都做好了挨打的觉悟……淡淡瞥了眼,执红妆冷着脸回屋打算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这六年来执红妆没有什么家当,衣物也都买了新的,娘亲给的五彩玉佩也在怀中贴身放着,还有什么呢?执红妆坐在床边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起身急步走到床头旁边放置的一个木质箱子旁,打开后在一堆衣物中翻找着,直翻到箱底,一抹红映入眼中,执红妆心中一喜,道:“就是这个,娘亲的衣服。”
拿了块干净的布,将白长姒的衣物整整齐齐叠好放进去系好打个结,执红妆面带笑意自嘲道,看来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吧。
她是真的不知道白长姒那么完美的女子为什么会嫁给这个粗鲁汉子,就算怀了自己被人抛弃,也不至于这么自甘堕落吧……?
反正执红妆是一点也不想白长姒再跟这男子有什么牵扯,关于白长姒的任何东西,她都不想留给这男子。
发了会儿呆,执红妆看看天色,差不多快天亮了。屋外那男子一边哭一边喝酒,早已沉沉睡去,倒不怕再惊醒他。
拿上包裹,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和白长姒一起生活过的小屋,转头离去。
天未大亮,村内没人起床,只有时不时的鸡鸣和几声狗叫,缓步走过熟悉的小路,此番自己前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可还未惆怅多久,遥遥地便看见村口停着辆马车,看来那镖局已然做好安排了,再来不及多想,疾步走上前去。
“有人吗?”执红妆看了看马车,朱红色的车身,月白的车帘,虽算不上豪华,可也能道一句舒适。四周除了马车外无人在旁,一下子有些吃不准,只能疑惑开口道:“可是凌云镖局的马车?”
“正是。”一道洪亮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挑开车帘,矫健地跳下马车,望着那可人儿,果然同那小厮说的一样,六岁孩童却无任何胆怯之意,爽朗道:“先前来的有些早,乏了便在车内小睡了会儿。你便是雇主执红妆?”
“是我。出发吧。”执红妆望着这位大概四十上下却爽快的男子,心中略有好感,想来也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这样的人好相处,不费心。
执红妆走向马车,准备跳上去的时候被一双大手搂起,直接放在了车帘内,虽心理上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谢谢大叔。”
“嗨,这有什么好谢的,照顾小娃娃是应当的。”男子也坐在前头,喊了一声驾,马车便颠颠出发了,“邺城虽算不上很远,可也要两三日光景,我叫万季,这路上你便喊我万大叔吧。”
执红妆道了声好,万季又道:“你要的衣物也带来了,在马车内放着,为时尚早,你可接着睡会儿。”
执红妆看了看周围,果然在马车最里处放了个包袱,打开一看是自己挑选的几套衣服,挑了套浅蓝长裙换上,顺便钱财和五彩玉佩重新藏好,将之前衣服随手从窗口丢出去,这才真的感到了困乏。毕竟一夜无睡,让人着实有些吃不消。
“万大叔,我歇会儿,有事您叫我。”
“哎,好,有我赶路不会有事儿的,你睡吧。”说罢万季放缓了马车速度,让车内不那么颠簸。
执红妆感觉到车身稳定了许多,笑了笑,想了会儿去邺城要做什么后便沉沉睡去。
此时天彻底大亮,晨间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烁滚动,鸟儿高歌。
一切,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