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军？将军？”
她顿住动作，皱起眉头，左右张望，那叫声渺远又飘无定处，在哗啦的雨声中根本分辨不出来自哪里。
罢了。
她恍惚想起自己原本要做什么，垂下眼睫，转回视线，凝视着跪伏在身前不远处的人，停住的手继续伸向腰侧挂着的剑。
那些人仰起头，看着她将要触到剑柄的手，眼神惶然，嘴唇颤着翕动，似在说什么。
但她听不见，她只听得到铺天盖地的雨落声，和心里反复的催促声。
“杀了他们”
啪嗒。
指尖触到了凉意，有一滴雨落在其上，那却不是剑柄的触感，她疑惑着，又试探似的向前挪了挪手，手指悬空抖几下，突然用力合握。
“队长！！”
倾盆雨幕在这声有如金石交击的呼喊响起时忽然停滞住，紧接着却是开始缓缓向上倒流，脸上那股冰冷的感觉潮水般退去，有一丝光从裂开的阴云里刺入她眼底。
她闭了一下眼。
“应个声啊？”
秋华掂了掂手里做工精致的面具，围着叶昭转了几圈，叫了好几声都没回应，正想上手去拍叶昭的脸，抬起来的手就让人重重打开。
叶昭睁开眼，睨她，又挑起眉去看她的手。
秋华立即退开几步，警惕上下打量她，甩甩手：“刚才叫你你就吱个声啊，要不是你一直不吭气，我至于上手么我”
“你叫我了？”
“你问问我姐，我叫了多少声将军？后来连队长都叫上了行不行？你戴上这面具之后跟着魔一样，对着落地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手还可劲往腰间凑，整一个要拔枪的架势，幸好今天你没上枪套”
盘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看着电脑的秋水适时长长“嗯”了一声佐证秋华的话。
叶昭微微低头，腰间空无一物，没有枪套更没有....剑，身前落地窗外乌云翻涌着，占据了大半天空，奇异的是另外小半天空却是晴空，还有些许阳光洒落。
没有倾盆大雨。
她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她要杀了那些人.....为什么？
她又是...谁？
“诶，将军？你没事吧？”
秋华小心走过去，用面具轻轻戳了一下又陷入沉默中的叶昭，目光落在她额角一侧隐在发间的疤痕，那疤痕还透着淡粉色，显然是新愈合不久。
叶昭这回反应很快，肩膀震了一下，那双眼睛就侧过来，和秋华带着担忧的眼神对上，她哧了声。
“都好了还有什么事，别瞎担心，咒我呢吧”
“那又不一样”
秋华嘀咕，把手里的面具丢回给叶昭，自个走回秋水身边，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这回伤的可是脑子”
秋水抬起头，伸手就掐起了秋华的脸。
“乱说什么呢”
叶昭看着秋华被掐变形的脸，一下笑出声，眉眼舒展起来。
秋华习惯了自家姐姐来掐脸，不叫疼也不挣扎，只含混着继续嘀咕。
“...本来就四...桑回，猴几天没醒呢”
秋水听着啧了一声，满脸嫌弃，她松开秋华的脸：“好好说话”
“...那你别掐我啊”
“那你不能闭嘴？”
秋水瞪了秋华一眼，转过头继续对着电脑。
秋华揉着自个的脸，翻白眼：“就不”
叶昭走过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手下无意识摩挲着那面具，她看了眼秋水的电脑屏幕，满是密密麻麻的字。
“行了，本来就是小伤，别一直叨叨”
小伤？
秋华扯扯嘴角，瘪嘴咽下到嘴边的话，干脆瘫着靠在秋水身上，跟着她一起看屏幕上的东西。
“姐...你这是在看什么啊？”
她看了好一会，挠头问秋水，秋水不动声色点了几下鼠标，屏幕上的字变动着翻过一页。
“我还以为你在看这次任务的资料呢”
“说有关系也有，说没关系也没关系”
“...这哪里有关系？”秋华眯着眼，伸出食指在屏幕上划了划“什么空棺，什么扶灵柩，这跟任务有什么关系”
“我还说了没有关系呢，就上回让那伙人霍霍的两座墓，后来抢救，说是其中一座有空棺，干干净净的那种，不像是让人盗干净的，我就查了查”
叶昭把面具搁在茶几上，斜着身体凑近秋水那边，神色中有几分好奇：“查到了什么？”
“有本志怪里提到了空棺，身份和墓主也对得上，不过只能说是现在的小道消息一类吧，那棺里最开始是躺着人的，不过路上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没了”
秋水忽然坐直，向后指了指落地窗：“看描述，当时正好也是现在外边这种奇奇怪怪的天气，半雨半晴，还有妖风，不过后来就下了大雨”
她说着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悄悄去看叶昭：“对了，说来很巧，这座墓的主人，就是秦代那位传奇女将军....叶昭”
“那棺里最开始躺着谁？”
叶昭神色平静，眼神隐秘闪了闪。
秋水摇摇头：“这没写，翻遍了典籍也没点记载，不过能确定这人一定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怎么说？”
“能让这位叶将军千里扶棺，并且合葬在一处的人，怎么可能是无名小卒，而且看时间，刚好是史书上和东夏大战结束的时候，想想可能是故意抹去了痕迹....再说如果小道消息也属实，棺里的人消失之后，将军可是差点拔剑杀部下，一般的无名小卒，哪能有这种待遇”
拔剑...杀部下？
“杀了他们”
那句催促又回荡在心底，叶昭呼吸骤然急促，她连忙站起身，掩饰般拿起面具，理了理衣领，镇定了好一会才开口。
“....时间快到了，我先出发”
秋水瞥了眼腕表，放下电脑，瘫在她身上的秋华也打挺一下起

瘫在她身上的秋华也打挺一下起身，两人站的笔直，手规规矩矩贴在裤缝上。
“行了，做好待命准备”
叶昭头也不回撂下句话，就在两人目送的视线里消失在客厅通向玄关的转角。
门关上时的响声轻不可闻，秋华的耳朵动了动，她用肩膀去顶秋水。
“你也紧张吧？”
秋水摊手，又坐下来，把打开的电脑用力合上，却不回答，秋华按着她的肩膀捏了捏：“我还不知道你？一紧张不是翻书就是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那股劲跟上辈子没读过书一样”
“知道就少啰嗦”
秋水抿嘴，她抖抖肩膀，示意秋华把手拿开。
上回任务去查军火走私好歹全副武装，虽然不料中途扯出另一桩文物走私的事儿，叶昭也因着这突然一出受伤，但总体还在控制中，她和秋华随时能支援，这回任务对象还是同一伙人，但是状况大有不同，两桩事要并到一起查不说，连地点都在管辖混乱的公海上，明面上她们无权武装上船，只能派遣叶昭和另一个特别调查组的组长潜入先取证。
这茫茫海上，出了什么事都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叶昭伤刚好，说是没问题，但伤在脑袋上，复查结果又没出。
这次任务难度太大，上头调她也无可厚非...
只是难免要担心。
不过...多想无益，还是像叶昭说的那样，做好待命准备，到时候行动能快一秒是一秒。
“走，去待命，这次虽然无法实时支援，也要做好万全准备。”
东南公海，暴雨将至。
叶昭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头顶上乌云沉重压下来，云层间隐隐有亮光闪动，海风肆虐着掠过海面，空气中涌动着混乱的前兆气息。
有侍应生疾步走过来，微微躬身，笑着请她进去，说是天气恶劣，提早“开展”，也好早回航，叶昭默然点头，跟着侍应生向这艘船上最豪华的大厅走去。
她脸上的面具贴着脸颊的部分一直冷冰冰的，不沾半点热度，好像是让风吹的太久，抑或她的脸本就这么冷。
侍应生为她拉开半扇门，门里飘来隐约的香气和交谈声，叶昭却有点不太适应那亮光，她呼出一口气，低头，再抬头时眼底就冰封起了所有情绪。
“谢谢”
她彬彬有礼，越过低着头的侍应生，一脚踏进了那道光里，心中某个地方隐隐一动。
侍应生合上门时，她装作无意，回头看了一眼。
只听见哑哑一声闷雷响声，自极遥远的天际落到她耳边。
暴雨将至。

第二章
柳惜音慢慢睁开双眼。
“你醒了？”
四周空空荡荡，一片漆黑，这声音来的突然，又近得像在耳语，柳惜音一时心中惶惶，她左右张望，手抓紧衣裙，可那种恐惧很快又泄尽。
醉仙草发作时的感觉还残留着，她如今...只怕是身处九幽地狱，还有什么好怕？
“你没有死”
声音这次听得出稍稍离远了一些，语气悠然。
柳惜音惊愕，却不知道该去看哪里，声音离远之后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找不到具体方位。
“..怎会？我明明喝了...”
“醉仙草？”
柳惜音突然让那声音截断话，懵然，好一会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生死之事，要说清楚实是大难，你只需明白，你还活着便可”
“....可我活着又能如何？我还能去往何方？”
那声音说的话不似作伪，况且她孑然一人，生生死死再多耍些把戏还能图些什么？
她心下思绪转过一回便想明白此事，怔愣间仰头，神色茫然又失落。
“你似是不想活？”
“生于我而言已无意义，无家可归，阿昭...阿昭也不再是我的阿昭，还不如死了干脆，起码还能想一想下一世”
柳惜音弯弯嘴角，她说起那个名字时眸中有光闪动，旋即便重归于无望的灰暗。
“若已是下一世，你当如何？还是了无生意？”
“已是...下一世？”
她听完更加愕然，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当如何？”
我当如何？
“等到那一天，你不要再做女人了，做个男子来娶我，好不好？”
“我娶”
叶昭的眼泪很烫，伴着眼泪落下来的这短短两个字更烫，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清晰烙入柳惜音心底，那是濒死时全部痛苦和冰冷中唯一的光和希冀。
柳惜音撇开头，抬手拭去眼角涌出的泪水，她感受着指尖上的温热，沉默良久，才开口，小心翼翼似的问道：
“...我还能见到..阿昭吗？”
“虽然生死之事无法与你说个分明，不过...确是有人掀起了该归尘的前尘，你才能，在此”
“肉身形体之轮回转生，说到底是人所思所想的湮灭重生，只要所思所想仍未改变，那轮回，倒是未必能叫轮回，是归途而已，若你不在此，那你之所问，不过一句空话，可你已经在此”
声音像是在叹息，又似在感慨，柳惜音眸中渐渐燃起光亮，她咬了咬唇，喉间哽的厉害，神色怯怯，眉眼中的坚定却再明显不过。
“...听您的意思，您...知道阿昭这一世..？”
“那她...她过的可好？”
“你亲去一见，不就知道了？”声音反问道。
她有些无措，抓紧衣袖袖角，喃喃说：“重来一世，她是何模样我都不知....”
黑暗中忽然传来咔哒咔哒的机簧声响，正前方不远处轰然一下，裂出道透出刺目白光的细缝，柳惜音让那光闪了眼睛，下意识抬手遮挡，从指间的缝隙中能依稀辨出，光芒中有扇门缓缓开启。

“你可知，你所求之人...最珍视的，是何物？”
“去罢去罢，此地你不应多留，记住，旧人......依....”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那声音已是低不可闻，余音还未落下便迅速消散，融进了这片黑暗中的寂静，柳惜音仰头四顾，又低头眯眼，静静看着大开的门，门中都是白茫茫的光，并不知会通向何方。
旧人....如何呢？
她思量着那句听不全的话，心跳得砰砰响。
“阿昭”
脚下向着门迈出第一步，接着是渐渐急促的第二步，第三步....
“这一世，你可会守诺？”
叶昭隔着面具捂了捂额角，心跳似乎漏跳几拍，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了，她回头，身后仍是华丽明亮的大厅，衣着得体的人，戴着面具或者满面微笑，错落摆放的展柜，并没有任何异样。
那道愈合不久的伤疤突然隐隐作疼，不剧烈，不尖锐，可也忽视不掉，捂了捂之后还有点正在发烫的错觉。
心底莫名躁动起来，叶昭微微甩了甩头，视线扫过面前陈倩着西夏金杯的展柜时骤然拧起眉头，眼神中生出十分的厌恶，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走开。
这厌恶来的没头没尾，叶昭走出几步后就觉得有些茫然，明明刚才还看得好好的，现在连回个头看一眼都从心底抗拒。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微微低着，不留神突然撞上个人，肩膀蹭了那人一下，身体因为返过来的力稍稍向后倾。
“抱歉”
叶昭抬眼时瞥见那人衣袖上的袖扣，眉头动了动，接着对上一双转过来的漆黑眸子。
是个身形消瘦的男人，穿着简单的西装，正站在陈列着一柄剑的展柜前。
她看了看展柜右下角的标示说明，眯起眼。
好巧，又是那个秦代传奇女将，叶昭。
“佩剑，蛟龙”
叶昭咕哝，这柄剑的剑柄...看着很是眼熟。
这个大厅中展出的虽然不是真品，但也都是花了大力气仿制的复制品，这柄蛟龙剑的真身，剑柄想来相差无几。
她伸手，隔着玻璃触碰了一下剑柄的位置，又慢慢收回来，心中纷乱的思绪在感知到指尖的冰冷时忽然一凛。
大雨，和腰侧的剑。
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场景。
“你很喜欢这剑？”
“大概”
男人低声笑了一下，他垂眼，视线在叶昭的袖口停留片刻又迅速转回到展柜中的剑上。
“你应该是很喜欢咯？”叶昭想起刚才无意中看到过这男人好几眼，他都站在这里，一步未动。
“也许，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柄剑...好像藏了很多东西，我看不够”
她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展柜中的剑锋映着四角投射下的灯光，泛着冷意，有一瞬叶昭甚至觉得眨眼时有血淌过刃。
“你是？”男人的声音压到近乎只剩气声。
叶昭同样以气声回答：“将军”
“..大名鼎鼎，叶朝，可惜现在不是说幸会的时候”
她听完这句话倏然看过去，歪了下头，眼神古怪：“昭明磊落的昭？”
男人顿了顿，摇头。
“朝夕的朝”
叶昭无声勾了下嘴角，她扶了扶面具，再度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她的小队跨队合作不多，这个特别调查行动组也是上头给任务时才知道。
秦代女将叶昭，特别调查行动组组长叶朝。
真是......
“阿昭”

她猛然停住脚步，快速左右张望两下，额角伤疤伴着这空灵又渺远的声音痛的更加厉害，那阵痛意还在向内蔓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一下一下用力凿。
“阿昭”
叶昭咬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自己停在了某个展柜前。
她刚转过头，那个轻声呼喊的声音就消失了，而那个展柜里，陈列着一方丝帕，右下角的标示写的很简单：
“陪葬女将棺内，握于手心，可见珍之重之”
叶昭按了下额角处的面具，疼痛翻涌过一小会后稍微减轻了一点，她弯腰凑近，仔细看了看丝帕上绣的字。
——一方锦帕寄心知，横也思来竖也丝。
“...你明明说过要娶我...”
她碰碰耳朵，迷茫四下扫视，这句带着哭腔的话好像是凭空出现的，近在耳边，清晰的像幻觉。
“...难不成真像秋华说的，我伤到..脑子了？”
情况太反常，叶昭皱着眉，难得有些无所适从，不过索性这声音来得快去得更快，暂时还没有别的影响，她静静站了一会，终于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目光游移着，似是在下意识躲着去看丝帕，挪到了一旁的展柜上。
那里面陈列着一方银面，展柜离得很近，叶昭眯眼就看清了标示上的说明。
“女将陪葬银面，生前常佩戴之物”
这银面的式样和叶昭脸上的面具一模一样，也即是大厅里的人戴着的式样。
“....”
也就是说这伙人照着陪葬品造了一堆一模一样的面具当邀请柬发出去？
“真不怕阴气重”
叶昭直起身，大厅里开始小小骚动，漆黑的拍卖台上忽然亮起了灯，她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看来是即将“开展”拍卖了，出于谨慎，大厅中不陈列真品，但拍卖时却是一定要展出。
她最后匆匆扫了一眼面前展柜中的丝帕，刚准备随着三五成群走向拍卖台前的人过去，不知道什么时侯到台下的高大人影就跃入她的余光，那人远远看过来，状似无意，叶昭顿住步子。
然后步子落下时换了个方向，她转身背向拍卖台，瞳孔忽然急剧收缩。
柳惜音静静看着泛着凌厉冷光的蛟龙剑，和那个身形消瘦的男人。
“你可知，你所求之人，最珍视的..是何物？”
她从光里走出来，零零散散环视一圈，看到了盛过醉仙草的金杯，看到了阿昭的银面，看到了.....她的帕子。
和这柄蛟龙剑。
这柄剑承载着叶家祖辈的鲜血，承载着阿昭父亲的期望，承载着她对家国的大义.....
她提着裙角，抬步走到男人身侧，男人感知很敏锐，几乎在她落定步子的一瞬就看了过来，他脸上的面具和那方银面一模一样，连面具后的眸子乍一看，都熟悉无比。
柳惜音轻轻呼出一口气，对上那双眼睛。
“阿昭”

第三章
“你认错人了”
叶朝确定自己没见过眼前这个穿着古怪的女孩，她仰头看着他，眼底有希冀和小鹿般的怯怯。
柳惜音听见他的回应身体颤了颤，她咬住下唇，倔强对着那双眼睛，想从那片平静和漠然里找出一点点熟悉的东西。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好像刚才初见那一眼，只是一场错觉。
“阿昭...”
重头一世，阿昭把她忘得干干净净，那么承诺呢？他还会记得那个承诺吗？
叶朝无奈耸肩：“你真的认错人了”
“阿昭”
明显沟通不能，这女孩似乎已经认定他是什么阿昭，他皱起眉头，觉得有些棘手。
换一个地点时间，说不定他还有点闲心帮她找人，但眼下并不是能腾出手慢悠悠找人的时候，这女孩看上去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又不好打发，要是等会一直跟着他，任务大约要变成躲猫猫。
叶朝突然间想起一个问题：这女孩什么来路？
她这身古古怪怪的衣着不说，这样的脸，放在人群里即使只扫过一眼，也能令人见之不忘，然而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这女孩之前也绝不在大厅里。
那她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单单找上了他？
叶朝想着想着眼底生出几分警惕和戒备。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抱歉，请你去别的地方再找吧”
资料不足，他也不能光靠心底推测就把女孩钉死在不怀好意的柱子上，迟疑好一会，叶朝最后还是压下心底的戒备，放柔声音开口。
“...你在赶我走吗阿昭？”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像是刀刃无情落下，柳惜音只觉心头如遭雷击，她霍然抬头，不再掩饰眼里浮起的晶莹水光“你又要赶我走？？”
又？
叶朝莫名，下意识退了一步，肌肉微微紧绷。
到底哪跟哪啊？这语气怎么像他当了负心汉似的？
他抬头隐秘环顾，见大部分人注意力还在亮起灯的拍卖台上，零星几个人因为女孩突然提高的音量看过来，也很快就漫不经心挪开眼。
视线收回时，胸中提起的那口气才稍稍松了一点，转眼间就提的更高，几乎是梗在嗓子眼里。
叶朝看见了端着酒晃晃悠悠向他走来的伊诺，边走还边朝他挤眉弄眼，满脸都写着兴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他忍不住揉了下太阳穴。
任务资料中的常驻宾客名单明明没有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伊诺渐渐走近，他没有穿外套，单穿的衬衫上有不少水渍，头发也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真是你啊，我刚刚来，在一边看了好半天才敢过来呢”
你不敢过来最好。
叶朝摇了摇头，在心底无声叹气。
只庆幸这小子过来的时候还算低调，没直接送他成为全大厅的焦点。
“嗯？”
伊诺同叶朝打完招呼才注意到有个人挡在叶朝身前，他绕了几步，走到叶朝身边，眼神里有几分玩味：“叶朝，哪来的小美人儿啊？？”
叶朝没好气瞪他，伊诺躲开他挥过来的一肘，无辜摊手。
伊诺说这话时的声音特地压低过，但柳惜音离得近，她清楚听见了伊诺喊出口的名字。
“....你是不是在哪惹了风流债啊，看小美人儿的大红眼眶，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伊诺****嘴”
本来顶着那种让人看了心碎的目光叶朝就头疼无比，伊诺还嫌不够热闹，煽风点火个没完。
伊诺瞧叶朝黑如锅底的脸色，讪讪收住话头，转而又是拍背又是搂肩：“行行行，我不哔哔了，冷静，冷静啊”
“啧。我真不多嘴了，我哪不知道你个和尚作风”
安抚了半天，注意力全在叶朝身上的伊诺甚至没注意到身前从叶朝叫出他的名字时，就带着冷意和十分凌厉盯上来的森然目光。他口干舌燥说了好一通，叶朝听都懒得听，他没打算在这和伊诺闹，当然也不打算给他好脸色，尤其这家伙还想把手上端着的酒强灌给他。
“..你”

叶朝刚想抬手推开酒杯，口中的话才蹦出一个字，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就忽然挥来，狠狠打在快凑到他嘴边的酒杯上，伊诺本来没用什么力，那手底下的力道又沉又重，酒杯立即脱手而出，落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而洒出来的酒泼了伊诺一身，
“...美女”伊诺扯了扯自己的衬衫，满眼不可思议“你干什么？”
“伊诺”
柳惜音静静凝视那张与前生分毫不差的脸，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眉眼间的冷厉与厌憎浓到有如实质，让人看了背脊生寒。
伊诺，伊诺。
前生害她舅舅，与阿昭为敌，今生竟还不放过阿昭？？？！
“啊....哎哟！”
伊诺正专心抖着衬衫上的酒，听见有人叫他，含糊应声，不料换来胸前重重一拳，紧接着是一推，他没有防备，也始料未及小美人儿打飞酒杯还不算完，立时间失了重心，踉跄着向后栽倒。
叶朝没来得及拉住他，眼睁睁看他倒在地上，后脑勺着地时发出闷响。
“你做什么？住手！”
柳惜音有些不解，又有些怨愤，她挣了挣让叶朝钳住的手腕，中指上的戒指已然探出漆黑的细针。
“阿昭，他是西夏王子，他是坏人，他刚才..刚才要喂你喝什么！他会害你的！”
“够了！”
叶朝敏锐察觉到角落里有人正在朝这边张望，心下再按耐不住火，手上不由用了力，柳惜音吃痛，却咬着唇，倔强忍了下来。
“你发疯也适可而止，他不是什么西夏王子，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会害我，刚才不过一杯酒而已！”
多说无益。
他冷冷看女孩一眼，恶狠狠甩开她的手腕，走到低低呻吟着的伊诺身边，将他拉起来。
那一甩手完全没收力，柳惜音趔趄着向一旁摇晃走了几步，努力稳住身体无果，眼见也要摔倒在地。
她摔下去时看了看正拍着伊诺脸的叶朝，心底发冷，慢慢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痛楚。
不过只是多痛一点而已。
“没事吧？”
可是背上触到的不是地面坚硬的触感，更没有想象中倒地的痛楚。
她落进一个怀抱中，有只手揽过她的腰，扶住了她。
柳惜音怔怔，耳边带着关切的声音好熟悉，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也好熟悉。
仿佛昨日重现。
她有些急切地睁开眼，入目还是那张银面，银面后的是另一双眼睛，琥珀色，像汪浅浅的清泉，泛着细碎的光。
“嗯？没事吧？”
叶昭有些不太敢直视这个女孩投来的目光，她移开眼，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女孩一只手的衣袖拉上去，刚刚让叶朝抓过的地方红的触目惊心。
“这儿，疼不疼？”
叶昭半天没听见回声，只得去看那女孩，见她用力摇头，心头闷着的情绪却没有散开半分。
“先起来”
柳惜音盯着叶昭脸上的银面，忍不住缓缓抬起手，想去揭下来。
“哎哟，我这是倒了什么霉，疼，疼死我了”
伊诺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扶着腰，他现在眼前还不时冒几颗金星，看叶朝都觉得他在晃个不停。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惹的事？这小美人儿怎么这么辣，要命啊！”
“都摔成这样了，你不能闭嘴歇会？”
叶朝无奈拍了下他的腰，伊诺哎哟一声，全身都颤动了下。
“摔个仰朝天还能把腰给闪了”
他叹了口气，心下稍稍冷静，数落完伊诺就看向那女孩被他推开的方向。
.....将军？
叶昭耳朵微微一动，她轻轻松开柳惜音的手，安抚似的顺了顺她鬓侧的长发：“先不要动”
这儿又是摔酒杯又是摔人，不惊动这大厅里的“安保”们才是奇怪。
她顺着那边叶朝扫过来的视线，朝着他向还在叨叨个不停的伊诺使了个眼色。
叶朝搀住伊诺，不动声色又拍了拍他受伤的腰，伊诺瞪圆了眼睛去看他，叶朝则斜他一眼，示意他看看周围。
伊诺用力揉着后脑勺，不解照着叶朝的意思四下看了一圈，等他看清楚正走过来的人后，面色顿时转青。
“您没事吧？”
来了五个人，只有一个人走到伊诺身前，其余人都背着双手守在不远处。
伊诺正疼着，心情自然不大好，现在让人看去了狼狈样子，心情就更加不好。
“没事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我又没死，死了现在你们才来是想给我收尸吗？？”
叶昭搀着他的手忽然用力，伊诺翻了个白眼，扶着腰更不耐烦：“还有事吗？没事快滚”
那人微微躬身，退开一步：“您..真的没事？”
他目光落在叶昭怀中的女孩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伊诺挣开叶朝的手，上前推他肩膀一下，语气阴测测：“老子跟....玩玩也要你们管？你狗眼往哪瞎看呢？”
那人不动声色，低头道歉，不过却没就此完事，反而转过头，看向了拍卖台那边。
伊诺跟着看过去，嗤笑出声：“那不是老地龙的哈巴狗狐狸吗，怎么，这还要他过目才行？”
拍卖台下的寸头男人双手交握在身前，站得笔直，他似乎是一直注意着这边，因此当那人看向他时，他很快点了点头。
“看到没有，哈巴狗都点头了，还不快滚！”
“多有冒犯，伊少见谅，我们这就走”
伊诺看都不看离开的五个人，一瘸一拐走回去，把自己的手塞回了叶朝手里：“走走走，解决了，扶少爷我去坐一会，可疼死我了”
叶朝没忍住笑了笑，笑完就搀着他往大厅另一角走，伊诺经过叶昭身边时也没忘冲她勾了勾手。

第四章
叶昭没想到那个安安静静跟在她身边的女孩会突然从伞下冲出去，单薄的身影迅速融进厚重的雨幕里。身后的船正在回收登船梯，他们是最后几个下船的人，刚才还车来车往颇为热闹的港口现在让雨敲击地面的噼啪响声占了上风。
她握紧伞柄，沉默一会，闷头抬步追了过去，眼中断续划过港口路旁的昏暗灯光，闪动的情绪明明灭灭。
在船上插了那一手已经让她整个心绪失控，那么现在再多失控一点也不算什么。
“阿昭！”
叶朝撑着伞回头，刚准备跨进后车座的脚顿住，又落了下来，女孩站在大雨里发抖，整个人看上去脆弱到不堪一击，仿佛随时会让这滔天雨势冲垮。
坐在车里的伊诺扶着腰一点一点艰难往叶朝那边倾身，探头向大开的车门外张望。
“诶，怎么了？又是小美人儿？叶朝，你可别搞什么始乱终弃的事，大爷我要鄙视你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孩，撇了撇嘴。
还说什么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能追到这地步啊？死小子
“闭嘴，你给我坐好”
叶朝冷冷瞥他，脸色有几分难看。
追来追去，没完没了了？
“等我一会”
雨很大，落在身上砸的生疼，柳惜音一颗心好像也血淋淋剖了出来丢在这雨里，每跳动一下，痛就多一分，痛叠加到最后成了麻木。
她几乎睁不开眼，可仍然倔强睁着眼，盯着那个破开雨幕的身影，任由雨水一滴滴流进眼睛里。
“拿着”
叶朝快步走到她的身前，脸上还戴着面具，漆黑的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波动。冷静到近乎冷酷，他伸出手，拉起女孩手腕，把自己手中的伞柄强塞进她的掌心里，又强迫她握住。
“不知道到底哪里让你误会，但我真的不是什么阿昭，不要再追了”
“我没有误会，没有！”
握着的伞柄还有另一只手留下的热度，柳惜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抓紧。
叶朝长长叹气，默然用力摇了摇头，不打算再跟女孩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反正该说的他都说了。
“你好自为之，别再追了”
他转身就顶着雨幕跑了回去，这次再没有回头，跨进后车座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过了一小会无声发动，亮起前灯，缓缓起步后很快加速，尾灯在雨中拉出一条线，随后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柳惜音张张嘴，到嘴边的“阿昭”终究失去了出口的理由。
她不知道那个古怪的大盒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能跑那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带着阿昭走的好远好远。
她只知道，阿昭还是抛下了她。
全身的力气随着这个想法明了的一瞬迅速被抽离，柳惜音甚至连伞都握不住，她惶然蹲下身，痴痴望着落在地上的伞，任瓢泼雨水将他们一起淹没。
叶昭看着蹲在雨里的那小小一团，心头莫名又酸又涩，还有些刺疼，她感到脸上忽然有湿意慢慢从眼角滑下，沾在面具内侧，抬手用食指摸了摸眼角。
带着热意，不是雨，是泪水。
这再好判断不过。
她直愣愣看着食指上的水迹，忽然近乎惊慌似的甩手，可甩了几下就硬生生停住，手垂落时紧握成拳，又松开，叶昭抿唇，大步走向那个蹲在雨中的人。
砸在身上的雨蓦然停了，柳惜音无措抬头，漆黑的伞面跃入眼帘。
“..你这么淋雨，会生病”
叶昭在女孩身旁蹲下来，把伞全笼在女孩头顶上，也不管自己后背瞬间就让雨浇湿透。
柳惜音侧过头，面色苍白，眼眶通红，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是你”
“...是我”
女孩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她脸上的面具。
大概不是面具的话...她也认不出是我吧。
叶昭想起在船上时女孩曾经想动手揭她的面具，她心头动了动。
“你喜欢这个面具么？”
那张银面让人摘下，捏在手里递向柳惜音。
英挺的眉眼沾了水汽和朦胧的灯光，垂下又抬起看来的琥珀色眼睛，微微勾上去的嘴角。
柳惜音心神巨震，无意识屏住了呼吸，这一刻似是岁月倒流，前尘再现，真实到像是幻境。
这是....阿昭？

她恍惚着，颤抖着，手蜷着抬起来伸出去，想去碰一碰那张刻入心底片刻都不曾忘却的脸。
叶昭愣愣，侧脸有冰冷的触觉一闪即逝。
女孩收回手，突然捂住嘴，眼眶的红染的更深，泪水断了线一样从眼角滑落。
她摸我的脸干什么？
她为什么又哭？
是我....长的很难看吗？
叶昭有些手足无措，她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劝住女孩不哭，低头和手里捏着的银面沉默相对好半天，泄了气。
早知道就不摘了，鬼使神差个什么劲啊。
现在可好，把人整哭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哭了”
她暗暗唾弃完自己，终于闷闷憋出句话，犹豫了一阵，将银面塞进女孩另一只没有捂嘴的手里，果断伸手，用拇指一点点把女孩眼角的泪水擦干净，力道又轻又温柔，生怕弄痛了她。
“别蹲这了，我送你回家”
叶昭一边擦眼泪一边努力转移女孩的注意力。
她指腹上有薄薄的茧，连这点都和前世一模一样，柳惜音脑海一片空白。
“嗯？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叶昭觉得脸上快被她盯出朵花来了，忍不住撇开脸，躲了躲她的目光。
消失在雨幕中的古怪盒子忽的在柳惜音眼前闪过，她握住叶昭的手，慢慢拉开。
“我没有家了”她低声回答。
手背触到的温度冰冷无比，叶昭拧起眉头，将手抽回来。
太冷了，再冻下去....
不远处有鸣笛声依稀传来，两束灯光穿过重重雨幕逐渐靠近，她站起身，定定看了女孩一眼。
“你....”
她弯下腰，抓住女孩的手臂，用力将她拉起来，神色认真，语气果决，不容人反驳。
“你先跟我走”
一双眯起的眼睛转开。
“蛇哥？”
略略发福的男人端着酒，穿过甲板，走到另一头栏杆边，眺望风雨中国动荡不安的漆黑海面。
给他撑伞的寸头男人喊出那声后就沉默下去，身上的西装湿了大半。
“狐狸，货现在到哪了？”
“已经二度交接”
蛇哥晃着酒杯，淡淡笑了笑：“很好”
“现在想想，那帮东西一定是黑着脸，心里就痛快，痛快极了”
狐狸恭敬低下头：“他们怎么玩的过蛇哥您”
蛇哥哼了声。
今晚借着盗出来的东西开展是假，交接军火是真，耍耍那些警察也是真。
“尽咬着不放，我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好动”
他漫不经心抿了一口酒，眼底闪动着冷光。
“对了，刚刚大厅里...那个女人，和伊诺闹起来的...”
狐狸仍然低着头：“您知道，固定名单上的客人上船我们不设人接，带了什么人，也是不查的，虽然伊诺不是，但他今晚也是顶着他哥哥的名义，所以...”
“不过您要是感兴趣，那我去....”
蛇哥截断他的话：“先搁着，沾了伊诺那个疯孩子的边，现在去动只怕他发疯，之后再说”
“是”
“刚才那是苏家大小姐的车？”蛇哥瞥了眼刚才来的方向。
“是”
“嘿，那也是个美人啊，可惜是个不好动的病美人，啧”
蛇哥举起酒杯，盯着杯中的酒感慨着，忽然手一扬，那杯酒就直直坠入了翻涌的海中，无声无息消匿了踪迹。
“这酒不好，狐狸，下回换一种更难买到的”
“是”
狐狸默不作声抬起头，望了一眼酒杯坠落的地方，轻声应下蛇哥的话。

第五章
暴雨中的S市依旧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热闹景象，路灯的光和霓虹灯的光晕成一团，映在车窗上不断溅开满布的水滴上，现出光怪陆离的形状。
叶昭感觉手臂让人轻轻戳了一下。
“嗯？”
苏意抱着双腿，那只小而纤瘦的手迅速缩回来后又藏进了长长的袖子里，她歪头，笑吟吟看着侧头向这边的叶昭，苏家大小姐这辆出行御用的巡洋舰后座实在宽敞，三个人坐着凉凉都隔着一段距离，苏意为了戳叶昭还特意从原来缩着的地方挪了好几下。
“都快到你家了，不打算介绍介绍？”
她指的是蜷在另一侧角落里呆呆望着窗外出神的女孩，叶昭跟她对着眨巴了好几下眼，哑然耸肩。
“不知道，没法介绍”
这一个晚上乱糟糟的，哪来的心思想着问问女孩的姓名来历。
苏意的神色很是意外，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甚至皱了皱：“不知道？不知道你就带着上了我的车？还打算带着回家？”
叶昭挠挠额头，她当然知道这很奇怪，但就是这么奇怪，她当时浑身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要带上这个女孩，心底还有种莫名其妙却十分笃定的预感，如果她就这么走了....
之后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啊，算了”苏意瘪嘴，一双手在袖子里动来动去“那你都不准备问一句吗？”
叶昭是最爱出其不意的人，但同时也是最谨慎的人，即使过不久她会反应过来想起去查这个女孩，可能让她做出这种近乎不过脑子的事，暂时放弃这份谨慎，这个古怪的女孩，还是得留个心。
苏意一手托住腮，饶有兴趣的看叶昭倾身过去，那动作半带犹豫，还很是小心，最后伸手过去拍肩那一下，她甚至有些怀疑叶昭的手有没有碰到女孩的衣服。
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让秋华看看这样的叶昭，不知道会是什么神情。
她兀自笑了，带着点冷淡的眉眼柔软下来。
“是不是吓到你了？”
叶昭看着女孩身体明显抖了抖，又想到女孩刚才让她拉上车时的战兢，声音放的很轻很轻。
而女孩看过来的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惊惧，神色迷茫。
“....没事，就是想问问，你叫什么，刚才那么多事，我都给忘了”
“...柳”
女孩定定盯她好久，目光深不见底，她忽然微微一笑。
“姓柳，名惜音”
惜音？
柳惜音？
额角的疤疼了一下，叶昭刚想出口的“惜音”两个字卡在喉间，她感觉似乎看到了点什么，就在眼前闪过，模模糊糊的，又根本看不清。
“...名字很好听”她恍惚着把出不了口的两个字换成别的句子。
苏意见叶昭的神色不太对劲，等她坐直后甩着袖子在她眼前晃。
“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不舒服，想起了点事”
“哦”苏意还是晃着袖子“那你不介绍介绍自己？”
叶昭捂着额头，像是没听见这话，苏意察觉到她捂的是那道伤口的位置，眼中添了些担忧。
“柳小姐”
柳惜音也在失魂落魄，也是完全隔绝了外界一般。
苏意叹了口气，也不管这两人听不听了，自顾自咕哝。
“她叫叶昭哦”

一场雨下了很久，来如雷霆，停时也停的很突兀。
叶昭搭着车门，看了眼天色，苏意跟着看：“省了要给你的一把伞，真好”
“嗯，好好好，省了就省了”
“快回去吧”
“这么迫不及待回去见秋华？”
苏意立即一本正经点头。
“对，迫不及待”
叶昭笑了笑：“今晚的事，麻烦苏大小姐了”
苏意摆摆手：“苏大小姐能有点用她很高兴，就让你们上艘船去趟公海然后接接你而已，小事”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看你那一身湿淋淋的”
叶昭被苏意扑过来挥着袖子赶开了，她利落拉上车门，那辆巡洋舰起步掉了个头，没一会就消失在叶昭的视线里。
说得轻松。
叶昭摇头，向站在不远处仰头四处张望的柳惜音招招手。
今晚出了岔子，保他们上船和来接人的苏大小姐可免不了沾上那伙人。
不过全S市有这个底气不怕沾上的人不多，苏大小姐也恰好是其中一位。
叶昭打开灯时发觉身柳惜音眼睛睁的圆溜溜，神色既困惑又不安，她脱掉湿透的鞋袜，盘腿在玄关通向客厅的走廊上坐了一会，实在有些纳闷。
上车时像看到了怪物，坐电梯时整个人都在抖，现在开个灯而已。
这个人难道来自深山吗？
“进来吧”
她神色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手在地上一撑起身，从鞋柜里取出两双凉拖，自己蹬了一双，另一双摆在走廊边沿，给柳惜音穿。
柳惜音绞着手，怯怯看她一眼，局促着沉默一会，才慢慢弯下腰脱鞋。
叶昭挑眉，回身走进客厅，再出现在走廊上时，手上就多了把凳子和一块白色毛巾。
“来”
她将凳子放下，将柳惜音按着坐在凳子上，然后蹲下身，握住她脚腕替她脱起了鞋。
那式样古怪的鞋子大约是沾了水，站着并不好脱，叶昭也是用了几分力才扒下来。
她拿着那鞋子，视线一转，呆呆对着里头...大概是袜子的东西沉思起来。
“..怎..怎么，可是有哪里不妥？”
“没有，没有不妥”
叶昭回过神，放下鞋子，又把那算是袜子的东西脱掉，随即拿起放在腿上的毛巾，捧起柳惜音的脚，用毛巾细细擦干上面的水。
柳惜音不料叶昭会突然替她擦脚，等脸上浮起羞赧之色想收回脚时，叶昭已经放开手把毛巾甩到肩上，拿了拖鞋示意她穿好。
她只得忍住双颊烧起来的热，乖乖学叶昭那样，脚蹬进了凉拖里。
叶昭拍了下大腿，站起来，像是完成什么重要任务一样松了口气。
“跟我来”
她拉着柳惜音去浴室，想让她先洗个热水澡去去身上的寒意。
只是.....
“...水在何处啊？”
叶昭抓了抓后脑勺。
难道真是深山里来的？要不要这么......夸张？
“那个”她叹着气，指了指淋浴头的开关“向左边扭一下就行了”
看样子，柳惜音应该也不知道沐浴露和洗发乳是干什么的。
“还有...”叶昭正要给柳惜音说明架子上放着的沐浴露和洗发乳怎么用，余光就瞥见柳惜音的手握住了淋浴头的开关，用力向左一扭。
带着热气的水就这么淋下来，将她从上到下浇了个透彻。
“.....”

第六章
浴室的水声停下时，叶昭正往杯子里倒煮好的姜茶。
柳惜音站在浴室门口扯了身上那件奇怪衣服的袖子好久，到最后终于沮丧放弃，极为不自在地抱住自己光裸的手臂，一小步一小步蹭着离开身后刚熟悉的地方。
叶昭端起杯子，转身抬眼就看见扶着墙小心探头左顾右盼的人。
湿透的长发搭在肩上，有几缕贴在脸侧，还往下滴着水，脸颊红扑扑的，唇也回了几分血色，而浓密如扇的睫毛挂着水珠，一颤一颤，藏在扇子下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满是紧张。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犯罪分子的老窝。
她摸摸额头，咳了声，柳惜音受惊一般立即站直，紧紧靠着墙边，双手环抱，手还扯住了衣袖不断向下拉。
“你再扯的话”叶昭指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要露出来了”
真的是紧张过头了，连水滴在逐渐裸露的肩膀上都毫无知觉。
叶昭这话让扯着衣袖的手突然僵住，很快齐齐松开慌乱去拢大开的领口，沾了水的柔软棉质布料再度覆盖那一片无心露出的细腻肌肤。
不过这一拢，领口是拢上了，然而袖子也跟着提上去，柳惜音急忙腾出一只手去拉衣袖。
总共就两只手，怎么可能既顾得上领口，又同时拉两只袖子？再说不管怎么扯，短袖还是短袖，只那么点长。
叶昭放下杯子，忍着笑走过去，用手背轻轻贴了下柳惜音的小臂。
温热的，还带着湿意。
“不冷啊...你一个劲扯衣袖干什么？”
柳惜音有些难为情似的偷偷瞥她一眼，她身上的衣服和自己身上这件式样相同，同样裸着手臂，但却习惯的很，没有半分不自在：“....露着手臂，有伤风化”
“有...有伤风化？”
叶昭目瞪口呆。
柳惜音重重点头。
“....”
两人隔着这四个字沉默对峙。
“...等着”
叶昭一边呆滞反思着自己今晚哪根神经搭错了，一边游魂一样飘进房间从衣柜里随手抓出一件黑色的开衫卫衣，她走回厨房，正要把卫衣递给柳惜音，忽然瞥见她还在滴水的长发，手顿了顿。
“先别穿”
柳惜音懵懵懂懂接过卫衣，眨巴着眼，捏住卫衣一角翻来覆去打量。
又是件不曾见过的衣服样式。
抛开复杂的心情不说，这画面和人...还挺可爱的。
叶昭耸耸肩，迈步绕过柳惜音，想去浴室拿毛巾，只是刚走近洗脸台，目光落在上面，就这么突然凝滞住了。

“将军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回家？？？”
秋华手里的漫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人也差点从沙发上翻下来。
苏意走过来替她把张开的嘴合上，笑着在她脸侧亲了一口：“嗯！你没听错，就是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回家”
秋华慢慢坐起身，眉头紧拧，苏意捡起那本漫画放好，在她身边坐下。
“担心啊？”
她扒开秋华的手，挤进她怀里窝好。
“嗯”
秋华靠着沙发背，把人往怀里又抱了抱：“其实来历不明还好，反正能查，主要是将军”
“这一出真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苏意蹭了蹭她的颈窝。
“是很不像呢，在那个女人面前”
放下了所有防备，温柔又小心，眼睛里的情绪都是软和的。
“....怎么说人都带回家了”秋华摸了摸苏意的头发，若有所思。
苏意猫儿似的眯起眼，笑着握住她的手指摇了摇。
“我已经让人去查啦，现在么，打个电话？”
秋华看向沙发角落里的手机。
叶昭晕头转向接起电话，看都没看来电显示。
“将军？”
秋华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从那头传过来，叶昭盘腿坐在落地窗边，窗外万家灯火，五光十色，俨然还是副热闹的模样。
“嗯？”
柳惜音的事，苏意一定会告诉秋华，所以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她倒是不奇怪。
“那女人...没出什么幺蛾子吧？”
一提起柳惜音，叶昭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晕了。
怎么没出幺蛾子？
是出了一大堆幺蛾子。
“....你，没穿内裤？”
孤零零落在洗脸台上的内裤一瞬间就让她平静的神色龟裂，而柳惜音带着羞恼的话更是直接把她心底的冷静击的粉碎。
“内裤..？你是指....？你！那个...那个如何能穿！？”
叶昭知道盯着女孩的下半身看很...猥琐，但是她那个时候真的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微妙情绪。
....内裤怎么就不能穿了？？不穿内裤那穿什么？？？
“将军？怎么不说话？”
叶昭从当时崩溃的心绪中回神，叹了口气：“还好”
“听你这语气很勉强啊”
是很勉强。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耐心，经历过意识到柳惜音没穿内裤的崩溃后，还能温柔按着到处躲吹风机的人坚持给她吹完头发顺便哄她喝掉那杯闻起来不太好喝喝起来也的确不好喝的姜茶。
“一言难尽，不过不用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那个女人，我担心你”
叶昭望着窗外景色，心中隐隐一动：“...也别担心我，虽然今晚是有点失控”
她伸手贴在玻璃上，感受着那种冷意。
“我也挺茫然的，但直觉....这没什么危险，好像...”
“好像就是我该做的事”
秋华沉默片刻，之后笑了一声。
“你的直觉向来准”
柳惜音静静躺着，纷杂的思绪再度涌上心头。
这一世所有一切都那么陌生，她杵在其中格格不入，和这世间的维系，也不过只一个心心念念想要找的阿昭。
阿昭......
雨中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和面具揭下后那张和前生一模一样的脸一起浮现在柳惜音眼前。
阿昭承诺过，下一世会做个男子来娶她，那个声音也说，寻到了她最珍视之物就寻到了这一世的阿昭....
但她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心底铭刻的面容。
哪怕明知要找的另有其人，却仍在那人问她姓名时，心底酸涩难忍，在那人对她好时，又欢欣雀跃。
两世轮回，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两个不同的人却拥有着相同面容？
她那么好，那么温柔...若是阿昭...
柳惜音悚然一惊，揪紧了被子，慌忙摇头，掐断这个念头。
阿昭说过，会做个男子。
她会做个男子的...
不可能还是个女子..
她惨然弯了弯嘴角，是女子的话，不过又是上一世重演罢了。
所以不会的，阿昭骗了她那么多次。
这一世她总要守一次诺。
况且，阿昭最珍视之物，除了蛟龙剑，不可能是别的，而那个和阿昭一模一样的人...当时是在她的手帕那里。
半掩的门外忽然有脚步声逐渐走近，打断了她翻涌的思绪，柳惜音呆愣一刻，慌忙闭上双眼。
叶昭推开门，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似是已经睡熟了，呼吸声很浅，床头灯昏黄的灯光洒在脸上，映出一片安静又天真的静谧。
她弯腰将被角掖好，关掉了床头那盏小灯，整个房间骤然陷入黑暗里。
“你的直觉向来很准”
秋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叶昭直起身，走出房间，她听着门关上时的咔哒声，靠在门上，仰头看天花板。
她没和秋华说在船上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叶昭有种感觉，那不过是一个开始，她像是进了一个早就通关的游戏想要再次走一遍，只能读取其中所有的存档。
而她房里的这个人，就是最关键的选取页面。
“...真是”
想起今晚这个页面的种种行为，叶昭拍了拍额头，压下了那股再度出现的晕眩感。
“...内裤怎么就不能穿了...”
她咕哝着，坐回了落地窗边。

第七章
叶昭猛然睁开双眼，透过落地窗铺了满地的晨辉落进她眼底，一滴汗自她额间淌下来，划过脸颊上交错纵横的水迹，挂在下巴上，最后无声无息掉落，渗入柔软的衣料里。
胸口还残余着隐隐的绞痛，心脏也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着，梦中惊醒时脱口喊出来的那句“我要带你回去”咽在喉咙里，也梗到发疼。
“阿昭，我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了....”
她抬起手，手心清晰的脉络纹路在阳光底下也没能消去梦中抚过的冰冷，那份冰冷慢慢贴上脸上转凉的泪痕。
叶昭使劲闭了一下酸涩的眼，急促喘息着，手渐渐收紧，然后无力滑落。
“阿昭”
忽然传来的微弱声音却像砸在心头一样，她睁大了眼睛，全身所有感觉这才从梦中彻底醒来，慢慢归位。
左肩头有些发麻，叶昭试着动了动，才骤然发觉那多出来的重量，她转过头，柳惜音靠在她肩头上睡得正熟，双手还抱着被子一角，那被子大部分都盖在她腿上。
她昨晚也不知道想了什么东西，想着想着就靠在落地窗这睡着了，被子最开始大约是在她身上，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堆成现在这样。
刚才那一声，是她吗？
叶昭不确定是不是又幻听了，她刚才一直恍恍惚惚的，整个人还沉浸在梦里，而且那声“阿昭”之后去看柳惜音也没见再有什么动静。
她又等了一会，长长叹出一口气。
又是幻听吧。
“...不过在床上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一起蹭地板...”
叶昭用力揉了好几下眼睛，垮下右半边肩膀，左边肩头上靠着人，不敢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麻掉了也动不了，她看着柳惜音乌黑的发顶不解地嘀咕，右手试探着伸过去，捧住她的脸，同时左肩膀跟着慢慢挪开。
左肩膀的麻意蔓延到整只左臂，叶昭的右手本来就因为一晚上靠着落地窗的睡姿有些酸疼，而现在用右手支着柳惜音的脸抽身的姿势也实在别扭，还要小心翼翼顾及不要把人弄醒，速度更是能多慢就放多慢，没过一会儿手就开始微微发抖，叶昭只得甩了甩左手，然后再用不怎么灵活的左右和右手一起撑住柳惜音的脸。
然而纵然已经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小心又小心地进行着每一步，这个脱身计划还是以柳惜音茫然睁开的眼睛宣告失败终结。
“...你醒了啊”叶昭的双手僵了一下。
人是醒了，但感觉还没完全清醒，这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叶昭琥珀色的眼睛在清晨的光里熠熠生辉，干净清澈，可脸色却不大好看，微微发白，额间脸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还有一道道泪痕，眼眶在发白的脸色映衬下，更加红得刺目。
柳惜音的心底好像刺进了一根针，那一瞬疼到她下意识就想去用手擦掉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
叶昭静静看着她，任由她用指腹一点点将泪痕和汗水都拭去。
“你...你哭了？”
昨晚的断续片段忽然从朦胧睡意中挣扎闪现，柳惜音的手抖了抖，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神色顿时带了些许窘迫。
两个人，一个双手捧着另一个人的脸，另一个人的手贴在这个人脸侧，不约而同转开刚才还对望着的目光。
“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死在她的怀里。
“感觉像是丢了..一整个世界”
叶昭的笑有些苦涩，她摇着头，收回了双手，随后柳惜音也像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自己附在叶昭脸上的手。
“对了，你怎么好端端的...到这来了？”
柳惜音埋着头，只用余光悄悄瞥了抱起被子的叶昭一眼。
她昨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走出房间就看见靠着落地窗睡沉了的叶昭，本只是想给她盖上被子.....
可那样的睡颜，恬静又熟悉，她挪不开眼，今晚压下来的所有困意和疲累就这么突然涌上来。
刚才在床上漫长的辗转反侧似是从来不曾有过。
就...就靠一会，一小会。
柳惜音掀起被角，坐在叶昭身旁，长久地凝望着她的肩膀，有个声音在耳边蛊惑她，而汹汹困意又急又猛，让她思绪混沌起来。
她逐渐倒向叶昭肩头脸颊贴上那柔软的衣料时，眼前也黑了下去。
一觉再醒过来，已是晨光满地。
哪里还是一小会？
叶昭把被子放回房间出来后，手就不停揉捏着左肩，柳惜音看着看着，缩成小小一团，恨不得让叶昭就此忘了自己还在这。
“你怎么还坐在地上...？”
柳惜音低着头蹭地一下站起来。
叶昭赶紧跨了几大步过去扶住开始摇摇晃晃的人：“腿发麻就别那么快站起来”
“你动一动脚”
各种发麻的问题解决的差不多之后，叶昭站在洗脸台前，看着一枝独秀的杯子和牙刷发愁。
她家里可没准备多余的洗漱用品。
“....你先用漱口水多漱几遍将就将就？”
多了个人真是顿时感觉什么都缺。
叶昭拧开漱口水的瓶盖，倒了一点出来，然后递给柳惜音。
柳惜音捧着那一瓶盖漱口水，眼神又是犹豫又是迷茫：“这蓝蓝的水...是何物？”
“....反正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