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额娘走的那日，落了去岁寒冬里的第一场雪。闭门数月，再来御花园时，已是乱花撩目的景象。）
（ 从永寿搬至景仁的第二天，我的新额娘，要带我来赴这样一场不合时宜的宴。却之不能，刻意姗姗来迟，仍是不情不愿，故而坐得极偏，穿的是素净的衣裳，坐的是偏僻的位置，较之这场阔宴里的每寸升平景致，多少显得有些违和。宴酣过半，左右少人，兀自将腿从几案下伸出，试图活络一番筋骨。）
@易云凉

（宴席过半，酒盏横斜，众人皆去谨娘娘与宁瑞姐姐那里贺酒，我得了空，飞快的四处走，只想将偌大的一个殿瞧遍。）
“诶！”
（尚未来得及反应，不知是谁蓦地伸足，我一个趔趄，猝不及防的摔在地上。）
（疼……）
（螓首忽抬，乌瞳微微湿的生涩，抬眸人影熟识，该是宜鉴姐姐。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其实心下尚无气闷，只撒娇要她哄我。）
“宜鉴姐姐，娇娇疼……”

（ 腿将将伸直，脚上蓦地传来一阵钝痛，心头火起，张口正要斥责，却在抬首时，看清了来人面目。）
（ 若搁在从前，我大抵会将她扶起来，揽在怀里，温声软语地哄一哄，再将我最喜欢的糕点喂给她，殷切而小心地，捧出我的满腔热忱，就像曾待她的额娘那样。然而这样的热忱，被她的亲额娘浇上了一盆冷水，在我额娘离去的那个数九寒天里，很快就结成了冰。）
是你先踩着我的。
（ 冷眼看她自己站起来，并不理会她的撒娇。垂眼抽出被她攥住的袖，语调也像被冰凝住一样。）
疼就忍着。

（手中衣袖被蓦地抽走，扑面而来的是她沉声冷语，寒气重的是我一个激灵，愣愣的将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从来不曾料想，这样的一番遭遇。）
（心头委屈与无措积满，几乎直要溢出来，乌瞳蓄积的泪水一颗颗涌出眼眶，我用尽力气看着她，不知是身上痛还是心里痛，使我快要哭不出声。）
“姐姐坏……”
（衣袖上沾了些许水痕，蕴湿一朵朵袖口的梅花。）
“娇娇又不是故意的，宜鉴姐姐还这么凶……”

（ 袖口被她攥得有些褶皱，雪缎上细密的芙蕖绣纹，是额娘生前最喜的花式，一时看入了神，直到她的声音递入耳中。）
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你分得清么？
（ 眉心一拧，是个不成形的川字。眼前是梨花带雨的宜娇，脑中萦绕的，仍是懋妃昔年言语，字字恳切，但她的不期而至，让她额娘所承诺过的一切，连带着显观三年的我，全数成了脆弱的笑话。）
你不是故意的——
（ 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仿佛下一瞬安慰的话就要脱口。）
无妨，我是。

（我以为她要抚过我的脸颊，像我印象中的姐姐一样将我揽进怀里，怎知入耳四字，将我的期冀如数打破。）
（存满的委屈转作愤意，强自撑起身子站起来，仰首于她面前，抬袖拼命擦干脸上的泪。）
“我怎么分不清？”
（咬了咬唇，直直对上她姣好的面容，是了，我从前眼中姣好的面容，而今在我眼里，无端的失了色。）
“你是？”
（稳了稳心绪。）
“我知道。”
（努力不带上哭腔，去看她冷漠的双眼。）
“我头一回见你这样蛮横的人。”

你当然分不清。在这里，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 扯了扯嘴角，对她的后话不置可否，眼风如刀刃。）
我是做了坏事的人，可是娇娇，你额娘也是。
（ 字字笃定，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我甚至想说，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本身，然而终究没能出口，为她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孔，以及我对她亲额娘尚存的最后一息顾念。）

（初愣愣的听着，试图去理解其中的意味。待到提及额娘，又再不能安静听她如数道来。）
（顾不上身为妹妹该有的几分敬，她波澜不惊一句，愈发激起我的义愤填膺，急急辩来。）
“额娘才不是！额娘与我提及你时说你是天仙似的温柔姐姐，谁知，谁知你——”
（努力搜寻着我听来的字句，哪管听者是什么味道。）
“恩将仇报！”

（ 即便时过至此，听她提及懋妃，心头仍像被针扎了下似的，仿佛一个挥之不去古怪的梦魇，日夜作祟。不理会她幼稚的情绪激昂，面上一贯的不动声色。）
眼见为实，现在你知道了？你额娘骗你呢。
（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扬一扬脸，与她平视，压低了声儿，云淡风轻地笑。）
她惯会骗人的。

（耳畔是她沉沉的声调，我别过脸，不愿再听这些无端无由的话。似一声声奇异而幽古的咒语，将我尚幼的心扉生生扯开。）
（我一分也不信她对额娘的评判，可我对她的眼神，无端生畏。）
“我额娘不会骗我。”
（笃定的咬住下唇，我无意掠过袖口水痕，只觉得紫禁城头一回如此空旷而深邃。）
“而你，才枉我信。”

（ 方才加诸于脚上的痛楚已隐隐散去，闷声一笑，眼波在她身上逡巡，年幼的面容上堆满稚气。）
不信也罢，毕竟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
（ 枉她信任？头一次听人说这样的话，觉得很是新鲜。侧目看她一眼，勉力做出不以为意的姿态，将唇角弯了弯，笑得愈发简慢。）
信也由你，怨也由你，你的心思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乌瞳里最后的波澜渐渐消弥无形， 我不知道额娘与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她孰是孰非，又何故扯到我身上去。或者说，只因我是额娘的女儿，这于我而言却是幸事。）
（不愿再于她口舌，金花姐上的兴致被破了一盆冷水，早已消了大半。相干也好，不干也罢，于我而言，亦不相干。）
（再一次对上她的眸子，沉默片刻，提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