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逃不开的，除了猫猫狗狗，还有文林。）
（虽然不像殿下那么排斥读书，可近来许是刚回宫的不适应，诸事兴致缺缺，所以当殿下早起忽悠我一起逃掉文林的课程时，虽是知道她多半又跑出宫去胡闹，可也还是答应了。只她说，今天我哪儿也不能去，会有人来看我。）
（可我不明白，我甄淳已是孑然一人了，还会有谁来看我呢？宫外的亲眷，既没这么心思，也进不来皇宫。想了诸多可能，连早先出宫的燕郎都想过，可最后，还是没想出答案。）
（愁。）

母妃说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向着阿姊的。但那一日母妃莫名叹这一句，却觉得极为合适，无从辩驳。自打甄淳回宫，自己不常见到她。每每听闻，都是她陪着阿姊去了这里到了那里。昨日，阿姊神秘兮兮的说替我留住了她，安排好了一切，只要到时我出现就好。拗不过她，到了第二日，按着说好的，去了她的宫苑。入了明珍苑，苑内有小丫头在扫洒，近前，和声问。
：你们甄娘子在里面吗？

（按说，殿下还有几个月，就将行成年礼，届时，便不再需要伴读。在这梁宫，我也住不得几日了，又何必大费周章。可殿下却不答应，总归是相携相伴生活了七年，她舍不得我，我还不是一样？可有些事情，我们也没法子改变。面对空置三年的明珍，总觉得哪里不大一样。）
（就连大门，都好像重新修葺过。被人推开的时候，声音显得有些陌生。而我如树枝上乍惊的小鸟，一下子从座位上扑腾起来，迎面跑去。）
：殿，殿下？
（这次回宫，寿殿下已经封了王位，他好像变得有些忙了，时常出宫去办些杂事，可好像身体依旧是不好，每逢回到宫中，都把自己关在朝归不出。以至于这么久了，只有几次远处的匆匆一瞥，近前来，都不敢认。）

许是她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迎了出来。即使过了这些年，我仍然觉得，她也许并不喜欢皇宫，也许宫外，其实更适合她。只是很可惜，我并不知道她在宫外生活时是何等模样，而她又似并不愿提起从前，久了，也便妥帖的有了不会再提的默契。瞧着她，弯了弯唇，不知阿姊是如何同她讲的，她似乎并不知道我会来。
：看到我，很意外？
看她来的匆匆，似身形不稳，扶了她一把，后道。
：你若未喊一声殿下，我该以为，你出宫一遭，归来忘了我。

：很意外。
（郑重点点头，殿下的心思，我一直捉摸不透，但是云里来雾里去，倒也不是无迹可寻。譬如她临走前笑嘻嘻的模样，我就该猜到的，是我迷糊了。）
：回宫以后，我同殿下问起过你，可是殿下神神秘秘不肯说，我以为...
（离开金陵的这几年，最常想起的就是殿下和他，也不停托人打听金陵的消息。可是宫里的事怎么打听得到呢，不过是害怕有什么我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发生。好在一直没有消息，就成了好消息。稍稍垂了眉睫，）
：我以为是不好的事情。

：逢冬虽多小灾，却也习惯了，不必忧心。
也许多病多灾的人，内心里多是敏感，连自己，亦难免俗。幼少之时不堪应对旁人怜悯的眼神，今虽对这些皆已和颜如常，但到底，不愿放在心上的人对自己过于担忧。
她历经父丧，心中该多有沉痛，却仍有余力想起自己，虽然感觉很歉疚，但心里，难免会有几分被想着念着的快乐。斟酌片刻，开口道。
：你……这些日子，好吗？

（好不好，节哀。这两个词反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连他也未能避免。可我知道，他问的，和别人问的不一样。我无需担心任何人指责我不孝，指责我无心，同他叙说着我最真实的感受。）
：没有好，也没有不好。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被送进宫了，算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年不曾见过他了。
（就像是在形容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一样，一字一句，如事不关己一样的平静。）
：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那时候是夏天，只停灵了三七，我又耽搁了那么久，连入葬都没赶上。

：血脉亲缘，终归是不同的。
这话，不知是说她，还是说自己。就好似，即便母妃多年来情薄诸多忽视，她在自己心中，依然是个好母亲，依然巴望着她哪怕多对自己笑一下。终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能让她多开欢颜，能有阿姊和忘忘在，真好。只少她对着她们，会很开怀。
未能得见血亲最后一面，该是遗憾的。但她似乎并不介怀的样子，我也并不在意。她的心很深，好像藏了很多事情。不如说，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她的父亲。语言在此刻显得单薄，半晌，道。
：肉身终化尘，没有见到也无妨，留着些好的念想就是了。

：好的念想。很难啊。
（时隔多年，我不知道那个人临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府衙内横死，不算善终。生来死往，有关他的所有记忆，竟也找不出一丝温情。）
：殿下可知父亲在世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让我莫要忘了东海甄氏，莫要忘了他要我做的事。倘或我做不到的话，便不要回东海去。
（我不该说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不好，更不该说我死去的父亲的不好，可是有些事在我心里埋了许多年，若一直埋下去，总有一日会生出恶毒的藤蔓，开出黑暗的花。）
：他和你以为的父亲不一样，严父，慈父，他都不是。他心中只有贪婪。

：他……想要你做什么……
终于明白她为何总是担惊受怕着，也许是她的亲人，本该是屏障倚靠的亲人，却只想让她可以带给家族更多的荣光。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待她是好。或许其实她早已习惯，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开解安慰。可我，不希望她习惯，她不该习惯。
：如果他在你心里如此不堪，那么，忘了他。

：殿下可还记得，我以前问过殿下的一个问题，问殿下是否相信命运？
（小时候的事情，我大多已经不记得了。可唯独那个相士来的那日所发生的一切，铭肌镂骨，始终不忘。或许是因为我本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富家女，不说无忧无虑，至少不需要愧对任何人，不需要面对任何人的接近都退避三舍。可我一辈子，就被一句轻飘飘的话，改写了命途。）
：他信。我小的时候，他找了个相士为我批命，说我命中注定贵极，能配王侯，能为天子媳。可笑吧，那相士不过为了二十金的卦酬，编些好听的话来哄他，我甄家居东海，早就不在金陵活动了，这些疯话蠢话，谁信呢？可他就信，想尽了法子贿赂人托关系把我送到金陵，送入宫中伴读，就指望我有朝一日成为萧门甄氏，让东海甄家鸡犬升天。
（事已至此，我再不怕任何人异样看我，甚至他也会觉得我从一开始接近殿下，接近他，都是心怀鬼胎的吧。可是没关系，殿下眼看着就要成年辟府了，我也很快就要离开这梁宫了，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可是我还没及笄，他就死了，他小半辈子心心念念的成为皇族亲家，都是镜花水月。我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有没有醒悟，执念至此，难道不是一场笑话吗？

：记得。
提起她愤懑不堪的过去，她总是话会格外多些。我看的出来，身为人女，她对这个狠心送走她的父亲未必全无一点感情。但父辈的欲望太过沉重，压得她无法呼吸，以至于天人永隔的时候，反而会生出解脱的快意。
：其实你不必如此挂怀，令尊未必不爱你，只是他也只是大千世界的一个普通人，爱里掺杂着许多其他东西。人人都有野心，有欲望。也许有一天你会发觉，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包括你我在内，都像你的父亲一样，为了一些旁人看来虚无缥缈可笑至极的事情，愿意孤注一掷。
她憎恨那个毫无根据的相士妄言，因为那搞乱了她的人生。不过，我倒觉得，那人不错，当奖。不由，心情甚悦。
：我倒是，还很感激那位相士。再说，那相士的话，也不尽然皆是谬误。

：我不是挂怀，只是这件事情驱使了我十年，突然就断了。我有点...我不知道我以后该做什么。
（还记得离宫之前，同陆郎君说的那些话，可陆郎君为男儿身，他可以迷惘一时，但总还有乔家为他谋划将来，他总还会步入仕途，成为大梁朝堂上的某个人。可我能去哪里呢？与人说起，梁国殿下的伴读常羲被选入尚宫做女官，或许也是一条出路，可我却不想再面对梁宫的这一切了。）
（人总是矛盾的，一面舍不得殿下和他，一面又逼自己离开殿下和他。我被人安排操纵了十年，第一次自己做决定，却这般尤为艰难。以至于，我一时间，都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啊？什么...什么不尽然？

：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就，看着我吧。
如果自我高看一些想，如果，我能相信前尘盟誓相信命中注定，那么也许，造成她这些年来痛苦的那个相士，也许不过是为了将她带到我的身边。如果说，这就叫做命运，那么这一次，我姑且愿意相信，哪怕短暂。她的眼里写着茫然，似还不太明白，耐心，道。
：我出宫立府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到时候，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到我的王府去，在我的心里去，做我……此生唯一的王妃。
她的人如同她的名字，虽非不谙世事的天真纯粹，却由心里期盼无愧于人的简单生活。但我知道，我不一定能给她。也许她会拒绝，去过她想要的平静生活，但只这一次，我想告诉她。自嘲的笑了笑，继续道。
：当然，我的身边，我的王族，永远都会充满了争夺。你也许总会遇上你所不齿的人，或许就连我，有一天你也会觉得，“原来寿王殿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愿意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想你永远可以记得，一切都会是假的，但唯独我钟情你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绝无半句虚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