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幸福呢》
写于初三暑假(2008年)
作者：时值破晓
如果你有兴趣去翻阅一下二战集中营的一些相关图片，或者去参观一下布热金卡集中营，你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在集中营的墙上有数以千计的照片，是那些囚徒们的照片。
他们都死了。
——这些面对着照相机镜头的男人和妇女，都知道死亡在等待着他们。他们表情木然。
但是，在一排照片的中间，有一张特别引人注目，发人深省。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的丰满，可爱，皮肤细白，金发碧眼。
她在温和地笑着，似乎是为着一个美好而又隐秘的梦想而微笑着……
——楔子

1.
你看，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在视野的尽头，一道橘色的暖光划破了天与地的分界。
你……在那个世界过的还好吧？说真的，我想念你。如昕。
就让我们聊聊吧，聊聊我们的相识、相爱，聊那过去，和那没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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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昕，记得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情形吗？那天，我苦苦等不到爸爸妈妈归来，你出现了，衣服破旧，明显经过了长途跋涉。你向我讨水，我问你是否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你回答说你来时遇到了一伙德军，他们杀了一男一女，好像是犹太人。
然后你盯着我看，说，那个被杀的女的，和我长得很像。
我一下子懵了。
爸爸妈妈，竟然被杀了？
你突然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往房子边的草丛里跑，我们躲在浓密的草丛之中。你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说话，有危险。
果然，有一伙德军来到这里，进了我的房子到处搜查。“就是他们，杀那两个人的德军就是他们。”你轻轻地说。
我紧紧地握住拳头，咬着嘴唇。
德军走远了，我们才敢出来。你看着我，“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我几乎疯掉地抓住你：“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在哪里？”
你带我去找爸爸妈妈。一路上，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出事的人不是爸妈……然而，当你在我面前停下时，我身子一颤，无可扭转地看到了停止呼吸的爸爸妈妈。
我飞扑过去，拼命地晃着爸爸冰冷的身体，大喊着“爸爸！爸爸！”再放下爸爸，摇摇妈妈……然而，他们却一动不动。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歇斯底里。
你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他们……已经没有心跳了。”
我跪落在地上，滞呆地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说不出话来。
你开始在我身边刨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肩膀被你轻轻拍了几下，我恍惚地看着你将爸爸妈妈的尸体掩埋。
你用大拇指与弯曲的食指夹住下巴，对我轻声说：“我们，一起去丹麦吧。”
“嗯？”我擦干泪痕，愣愣地看着你。
“丹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公开保护犹太人的国家，去了丹麦，我们就安全了。”你神情镇定。
“可是你……你看上去并不是犹太人啊。”我盯着你那双栗色的眼睛，乌黑的短发，矫健的肌肤，五一不显示着你是东方人。
“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你双手摊开，耸耸肩膀：“不如护送你去丹麦好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我像突然有了希望一样，万分感激地抓住你：“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我们备了粮食出发。
我并不知道，我们逃命一般的流浪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2.
“那两个人，给我站住！”我事后才知道，那是两个德兵，在用德语命令我们站住。
“叔叔好！”你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对那两个德兵说话：“我是一个中国男孩，从美国留学回来，遇到战争，流亡到这里。”
他们打量着你的相貌，并不怀疑你的身份，然而，我却长着一张犹太人的脸。
你看到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我，又急忙说：“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妈妈是美国人。”
“是吗？”德兵狡黠的目光如同狐狸。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们看着我。然而我听不懂德语，只能惊恐地抓住你的手。
你急忙替我回答：“她是个哑巴。”
我一头雾水地听着你们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直到一个德兵突然用希伯莱语问我：“小妹妹，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才张口说出了我的名字：
“以斯帖。”
于是，那两个德兵将抢对准我们。“小东西，还想骗我？只听得懂希伯来语，名字也是典型的犹太女性名字——不是犹太人是什么？”
我以为生命到此结束了，没想到一把刀子突然插在其中一个德兵的喉咙！然后我看到你将另一把刀子飞出，随着刀子停留在另一个德兵的喉咙处，他缓缓倒下。你立刻将刀子拔出叫我收拾起他们的枪。
你拉着我拼命地往前跑。德军的部队很快发现了我们，他们将抢头对准我们子弹像雨点一样打过来。
“不要回头看！往前跑！快跑！”你一边拽着我飞驰，一边大喊。
我们跳进了一条河，急流把我们往远处冲，我们手拉着手，身不由己。
我们摆脱了德军，却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急流将我们冲到悬崖处，我们随着飞流而下的瀑布掉了下去！
我想，我们完了，真的完了……
一股力量突然拽住我的胳膊，打断了我的绝望——我吃力地抬头，看见你一手抓住悬崖边的树枝，一手抓住悬在空中的我！
“看到下面的那个树枝了吗？”你镇定地盯着离我们大约三米处的树枝。“我用力将你甩过去，你抓住它，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向你跳去的我！”
“可是……可是我……”太难了，我如果抓不住树枝，就会掉下去摔死，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把握能承受住你的重力和冲力。
“不要怕。”你冲我点头：“我相信你可以办到的！”
我转过头，死死地盯住那个树枝，“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好，我数一二三，你就跳！”
“一”
我一定会抓住它的！
“二！”
我一定会抓住它的！
“三！”
我一定会抓住它的！
“跳！”
我奋力一跃，果然，让我抓住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激动地差点哭出来！
“好棒哦！”你冲我微笑。“我要跳过去了！”
随着你纵身一跃，一股力量重重地陈在我的胳膊下，我们成功了！
你又跃向另一个树枝。如此，我们一步一步往悬崖下“飞跃”。
可是这一次我滑了一下，没有抓住跃过来的你！
“啊！”我尖叫起来，不敢往下看。
“没事了，”突然，你的声音缓缓而至，轻而温暖。我低下头，看到你抓住悬崖石块的一角。
“乖，没事了。”你艰难地向我露出如同冬阳般温暖的笑容。
我们终于安全着地。
我踩着大地坚硬的躯体，才发现能走着是多么美好！
我突然像受惊的宠物一样扑进你的怀里，你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呢喃：“好啦，没事了。没事了。”

3.
你告诉我，你原来在贵族学校上课。你在学校学会了六国语言，还很熟悉希伯来语。你熟知当今各种先进武器。“要说语言，最博大精深的属汉语。武器，最先进高级的属美国武器。”你一边找栖身之地，一边给我讲解。
我看到地上掉了一个青涩的杏子就将她拾起，想给你吃，又不忍心打断你的话。
“我当时可是学校的最优生哦！”你得意地眨眨眼睛。“我们学功课，学功夫。呵哈，那时学校里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她们都很迷人。”
我紧紧地攥着那颗杏子，不禁心生落寞。看你的容颜，帅气得宛如天作，心地又善良，肯定是女孩子的焦点吧？
我轻轻地叹气。而我，比起你简直卑微如草芥。
“我有两对爸爸妈妈呢！”你忽然看向我，露出我看不懂含义的笑容，“怎么样，很棒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你这个问题。
直觉告诉我，你的这番话背后有着我不知道的故事。
“可是他们都……”你忽而咬紧嘴唇，原本红嫩的嘴唇此时显得苍白。“他们都死了，爸爸****了……我什么也没有了，现在。”
我望着你那双眸子，此时如同快要燃起来的火焰，布满血丝。我很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会有两对爸爸妈妈，他们又是怎么死的？但是你那欲燃的眸子让我望而止却，我怕一不小心，会惊扰你的忍耐。
你突然低下了头，恨意渐渐从你的眼睛中淡出，转而是浓稠的悲伤和无奈。
我看着你的侧脸，你悲伤的侧影使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多想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告诉你，你还有我！然而我却没有勇气。
只得紧紧、再紧紧地攥着那枚涩得发青的杏子。
你说你要去找些吃的，我们备的粮食都被水冲走了。
你走后，我突然感到无限的寂寞。突如其来的一切在此时渐渐浮上心头……爸爸妈妈，永远地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悲伤如同空旷的原野般肆意蔓延，像席卷而来的浪一样淹没了我。我无法呼吸，只能轻声啜泣。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就熟悉的一句谚语：“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注释：犹太谚语）”不禁嘴唇一阵抽搐——
爸爸妈妈曾和我一起笑过，却再也等不到我们一起哭的时光了……
在这寂寥无人的悬崖底，绝望以前所未有的浩荡阵势向我的心灵进军。我的哭声越来越大，转而成为嚎啕大哭。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只野兔、还抱着一些野果。
你看到我大哭，急忙过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
我也不回答，只是更大声地哭。
许久，你轻声叹气，“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一点。”
天旋地转。
我渐渐安静，你搭起了火堆，准备烤兔肉给我吃。
“记住，我们已经永远地告别了以前安稳的生活，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充满杀戮、死亡和血腥的荆途。我们没有时间去脆弱，要想活下去，就要比所有人更加坚强。”
火焰在你栗色的眼睛里摇曳多姿。

4.
我看着你拿着烤肉，安静地坐着，问你：“怎么不吃？”
“我怕你吃不饱。”你微笑着回答。
“放心啦，我又不是猪。你不吃会饿坏的！”
“可是，你刚刚吃东西的样子，的确很像一头饿坏了的猪。”你坏坏地冲我吐吐舌头。
“喂~！”我皱起眉头，抓起一把泥土往你身上撒去。我们打闹在一起，不知不觉，天在我们的笑声中黑了下来。
天上有好多星星，如同定格在花园里的萤火虫。
“那个就是北斗七星！”你指着七颗组在一起像个勺子的星星，对我说。“那个，下部分像个‘山’字的，看到了吗？是射手座！”我低下头看你在地上写下发音为“shan”的汉字，再抬头望向天空，渐渐绽放笑容。
“你笑起来很漂亮。”你突然低声说道，双眼闪烁。
我慌忙扭头看你，“有东方女子漂亮吗？”
“呃……啊？”你微微错愕地眨了几下眼睛。
我失落地低下了头。那些陪在你身边的女孩子们，一定比我漂亮许多。
“哎你别这个样子，我只是不习惯你们西方人如此开放的问法而已……毕竟，在我们那里，女孩子不会这么直接问的。”你看到我失落的样子，急忙解释。
是啊，东方女子的温柔婉转、礼貌细腻，我是永远都做不到吧。
“那个……你必须换一个名字。”你打破了我们尴尬的气氛。“你的名字太容易暴露目标了，不如我们给你起个汉语名字吧！起什么含义的名字好呢？”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想让你来决定。
你看着我，又看向天空的星星。“白天的时候，你说自己叫以斯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以斯帖的含义是星星，对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心想你真是个好学生呢，居然对我们的文化了解到这种地步！
“那就叫竹爻，好吗？我也有个汉语名字，叫如昕。”你将“竹爻”、“如昕”这四个字写在地上。
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取“竹爻”这个名字给我，也不明白它和星星或者说以斯帖有什么关系，只是模仿着你的笔迹试着写了一遍，却写得歪歪扭扭。
“好像很难的样子。”
“没关系，”你振奋地说，“等战争结束之后，我就教你中国文化！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看着你，“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要不，我们拉钩！”
“好！”我们小拇指勾在一起，然后大拇指按在一起，最后又击了一掌。清脆的掌声滋润着我的心灵。
我们在悬崖下的生活很幸福。你叫我一些防身功夫、我们拾一些小石子当成子弹，你教我打枪。你总夸我聪明，学得快，其实是你把你在学习过程中的小窍门都告诉了我，我才会学得这么快。
那天，你出去觅食时，一群纳粹出现了。我躲在草丛堆里，眼看他们就要朝我这个方向搜查了，突然一股力量抱起我，我翻了个滚儿，落入一个洞。我才看清楚，原来是你！
在你怀抱里我有一瞬恍惚，温暖中我忘记了我们的危险处境，失神于你拂过我脸庞的鼻息，直到看见你放飞了一只鸽子让那群德国兵误以为是鸽子造成的动静，我才如梦惊醒，意识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还好，他们中了你的计谋，并未进来搜查。
那群德过兵走后，你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没事了，竹爻，没事了。”
我一下子扑到你怀里，“我还以为你已经出事了呢！”泪珠竟滚滚而下。
我们爬出了悬崖，继续前往丹麦。
“我告诉你哈，丹麦是童话王国，因为那里有个童话大师，叫安徒生。”你对我说。我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在那里休息。我轻轻地梳理我的头发。
“你知道吗？”你神秘地把头凑过来，“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就像你这样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呐！”
我有一瞬的恍惚。
其实，如昕你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有多想成为你的公主。

5.
我们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姐姐叫做Sarah,她正跪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身边。那个男人满身是血，见到我们，就断断续续地嘱托我们要帮忙照顾Sarah。
“父亲……”Sarah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冷而悲痛直到她父亲闭上眼，她都不曾掉一滴泪。
青筋在她紧握的手臂上突兀错乱。
埋了父亲之后，Sarah兀自离开。
“哎，S, Sarah,你去哪儿？”你朝她跑去。“你父亲拜托过我们要照顾你的。”
她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你。我才看清楚，她有一双如同冰凌一样的眼睛。“就凭你们，要照顾我？”她转身走开，用足以让水都冻结的语气说：“还是想办法照顾好你们自己吧。”
“我们要去丹麦。这个女孩儿和你一样，也是犹太人——”你指着我：“据我了解尽管犹太人向国际求救，但美国、英国、法国根本没有救助犹太人的意思唯有丹麦采取了措施，收留了许多犹太人，是真正的犹太人保护国。”
Sarah停下脚步。
你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丹麦吧。”
我们的队伍从此多了一个人。
那天我们所看到的景象惨不忍睹。
地上倒了很多尸体。有的衣服因为浸泡了太多的血液而鼓起来，有的尸体没有头颅，脑浆混合着血液到处都是……有一个小孩全身是血，头颅已被石头砸得没有形状，直到死，她还紧紧抱住一个布娃娃……
这是我们自逃亡以来，我所见到的最残忍、最可怕的一幕。血腥的气息到处弥漫，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味……这，才是战争。
血淋淋的世界！

6.
我想，Sarah才是你真正的好助手吧，自从她加入我们之后，你什么事都和她商量。
你们那天备足了武器出去，我问你们去哪儿，你只说要我好好在这里呆着。
你们走后一个小时，我听到震耳欲聋的响声。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以为你们出事了。可不一会儿就看到你们回来了回来时，你对她有说有笑，煞是开心。而Sarah她居然也对你笑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炸掉了纳粹的一个武器基地！
“我们决不能永远都只安分与逃亡，”Sarah的瞳仁染上了嗜血的颜色。“我们要反抗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惊呆了地看着你们两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明明大家都还只是孩子而已，你们却能做到这种地步！
而我却游离在你们之外，在被安好地保护住的同时……也成了一种多余。
因为Sarah讨厌肉类的油腻，你专程为她去摘野果子。
我看得出你对她很好。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冰雪女神，我想Sarah一定是那个女神。她真的长得过于冰雪动人，她那双眸子如同千年寒冰，却美得让人还是忍不住接近。一头短发将她衬得干净利落，就像她冷傲的性格。
她不喜欢说话，而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重要。
她睿智敏捷，思考问题长远，洞察力强，危机感强。
她能够帮助你决策重大问题，而我不能。
我一直觉得，我在你们之间是，是种累赘。
“他叫什么名字？”Sarah突然问我。
“谁……？你是说如昕？”
“如昕，似乎是汉语名字。”
“是啊。”我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写下了“如昕”二字。
“字很漂亮。”Sarah盯着你的名字。
“谢谢。”谁会知道，在悬崖下，我几遍几遍地练习“如昕”、“竹爻”这四个汉字，每练习一遍，都会像是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
你回来时，将果子递给Sarah。她没有接，只是幽幽地问，如昕，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吗？
你惊愕住。
然后你笑了，很安静很安静。
“是的，我一直都坚信，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之后你看我迷惑的眼睛，解释说，没想到Sarah竟然对汉字有所研究。如昕的“昕”，内涵就是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7.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也渐渐长大。
这些年来，我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各种各样的惨死模样。惊醒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哪怕我坐得贴近火堆也总觉得背后隐隐的凉。总是会出现幻象，有好多滴血的眼睛在我的身后盯着我。
我们提着脑袋奔走也许早上能沐浴朝阳的温暖，生命却等不到夕阳的悲壮。
我总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真的，随时，无法预料得危险就能把我打得措手不及，再也站不起来。
我很怕……如昕，我一直都很怕。我不知道该怎样生存，我不知道还有怎样的灾难在等着我……
可我还是安慰自己说这么多劫难我们不都过来了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啦。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然而——这天Sarah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在原地等了她三天，三天，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为了掩护我们，让你带着我从小路逃，她说她引开敌人之后就与我们汇合。
我们躲在草堆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用枪打死了六个德兵。她腹部受伤，血流不止子弹打完了，她两脚被困，被德兵拖在地上往前滑。
那雪白雪白的衣服上沾满了血，沾满了尘埃……她一手把肠子往肚子里塞，一手拿石头砸向德兵。
我用力地咬住手，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就那样被拖行，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们自原地等了三天，三天，她还是没有回来……
你带着我离开了。
“我们不等Sarah了吗？”我看着Sarah消失的方向。
“已经没有必要了。“你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这个样子。
那个晚上，你坐在火堆前，一句话也没有说。诡异的火苗将的影子拉得那般寂寞。
我一直记得Sarah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幕——
“你们从小路逃，我引开他们，再与你们汇合！”Sarah用命令的口吻说。
“不行，太危险了！”阻止她，“让我去，我是唯一的男生，这种事由我做！”
“大男子主义！“她一巴掌扇了过来。
你怔住。
“我是年龄最大的，一切听我的。”她转过脸去。
“不行！”
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你，极其镇静地说：“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为了保护我。
“人会为了保护自己最爱的人而死——听清楚了吗？”
一层白雾泛起于她的冰眸之中。
“如昕，要记得，太阳，快要升起了。”
然后Sarah离开。

8.
我一直在看你的背影，数着你的悲伤。
你哭了出来。没有一点声音。
我跑过去抱住你：“如昕不要哭，如昕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悲伤……”
我深吸一口气，嘴唇一阵颤抖，才鼓起勇气对你说：“如昕，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如昕，我喜欢你……一直以来我都喜欢你，却没有勇气说。Sarah走了，我突然这么深刻地明白死亡是这么贴近的事情。也许我下一刻就会死去……所以，所以，我一定要你知道我的心声——我喜欢你，如昕。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说到这里，我的眼泪突然溢出来。悬了太久的巨石终于落地，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要再隐藏自己的情绪。
我哽咽出声，紧紧地抱着你。
许久，你才说，好，竹爻，只要我们活着出去，我们就在一起……我们在山林间建造一个木屋，我们以露珠为茶，以山蝶为伴，我们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只要我们活着出去。

9.
在诺沃格罗代镇，德军先求犹太人派50名志愿者到新设立的“犹太委员会”工作，像所有被骗了的、想活命的人们一样，我们争先恐后地报名。你以为这样我便安全了，不必再前往丹麦。你决心向我告别。
我没有立场挽留你。
你原本就是从天而降的奇迹，于我浅草一般的人生涂抹上一笔明亮，我又能多奢望些什么呢？
我想起两年前Sarah离开后我向你表白，你曾答应过我的幸福……你说，好，竹爻，只要我们活着出去，我们就在一起……我们在山林间建造一个木屋，我们以露珠为茶，以山蝶为伴，我们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只要我们活着出去。
那个时候我何尝不明白，这个幸福的约定根本无关爱情，只不过是你善良而已。
只是不管以怎样的名义都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我是这样希望着的，却没预料到，离别会来得么快……
然而，离别的悲伤还没来得及掩盖，我便发现，还有更悲哀的事情。
这是一个骗局！
——你走之后，我才发现。
然后，我的世界骤变。
昨天，已经有很多女人被纳粹强奸，然后击毙。
我也没有逃脱这种命运。
他们撕破我的衣服他们扑我他们像野狗一样舔着我，他们肮脏而沾满鲜血的手触碰我最神圣的地方……
在一阵又一阵的昏弱无力和狂热紧张之后被轮奸的事实像火烙的印记一样镌刻在我的身体内。
我看到了身下的血。罪恶的世界！
他们玩弄满意之后，将枪对准我。
我不想逃，不想挣扎。我想该结束了。该离开这个没有人性的地狱了……
“啪！”然而，开花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期待已久的疼痛始终没有在我身上产生，我睁开眼，疑惑地向眼前望去，却一瞬间瞳孔放大！
——你栗色的眼睛出现我面前，华光灿然得一如天上的星星！
我却只觉得冷。
你收起手里的枪，抱起还没有来得及遮住身体的我往森林里跑……泪水顺着我的脸滑落。
你将我放在地上，弄来衣服给我穿好。你说，没事了竹爻，好了没事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趁你不在，我来到悬崖。咫尺的距离，却可以使我与这个世界相隔天涯——多好！
如昕，我好累。
这么多年来，每天都在惊恐中入眠，再在噩梦中醒来，我已经累了。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苟喘残延有什么意义……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明明已经在拼命活下去了，为什么还要一次次被打入绝望的谷底？
如昕，以前每次我都咬着牙撑过来，是因为我还有你。
是因为无论多惊恐，在入睡前我能看到你的笑脸；无论噩梦多可怕，睁开眼后有你温暖的拥抱。
可是……现在，我真的什么求生的愿望都没有了。
在你决定离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想逃了。被他们蹂躏的时候，我觉得无所谓了……如果我的第一次不是给你，那么被谁拿去都无所谓了……对不起，这样自暴自弃的我……一定恶心透了吧。
我回头看一眼你所在的方向，看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留恋，然后双膝弯曲身体前倾……
“你要是跳下去的话，”我没有弹跳，“我如昕一辈子都不原谅自己！”
——隔着风的弧度，我居然听到你的声音！
我错乱地看着你出现在夜幕里，像以往我一次次陷入危险时你奇迹般出现的那样！
我傻在那里，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瘫坐在悬崖边。
你把我拉过去，将我塞进怀里。“对不起……”你呼出的气息沿着我的脖颈散开，“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危险，”你抱住我的手臂加紧了力度，你轻轻地对我说：“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眼泪一下子惊扰了这数日的忍耐，我失声哭出来。
我被你抱了回去，下体的疼痛让我无法走路。我突然想起你是东方人，在你的国度里，女子失去贞洁是很难以接受的事情吧……我开始变得惊慌，连心脏的跳动都伴随着透风的疼，我不禁在你怀里哆嗦起来。
“冷？”你俯头轻声问我。
我本想摇头，却哆嗦的更厉害了。
我抬头你看，难以想象你此刻关切的目光背后，是在用怎样的忍耐来克制着不嫌弃我。
我低下头去，感到胸口突发堵……你加紧力气抱住我，我贴在你的胸口，却觉得与你的心的距离一下子拉的好远。
天涯远么。
我在你怀里，却再也走不进关于你的幸福里。
这才是最远的距离啊！
如昕，你我之间，咫尺，却天涯。
不如一死。
晚上深夜，我趁着你熟睡，拿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啪！”一阵剧痛没有在太阳穴升起，倒是我的右脸一阵火辣。
“我说过你再这么任性我就会生气的。我从来没有对你发怒不代表我永远不会生气！”我抬起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的你，你的眼睛冰冷而淡倦，令人生畏。
我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唉……”你跪下来，把右手放在我的头上：“孩子，身体只是已给躯壳而已，它无以承载幸福才含量……爱，是灵魂发出的。
“竹爻，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你把下颚扣在我的头顶，我看不到你的表情。
而我，早已又一次潸然泣下。

10.
我始终觉得，有你的地方，必然有奇迹。
比如说这一次，我们居然潜入了雷神号辅助巡洋舰！（注释：雷神号辅助巡洋舰，原为奥尔登堡-葡萄牙海运公司的货船圣克鲁斯号——Santa Cruz，1937年建于汉堡的德意志船厂，在1942年10月19日结束于日本横滨）由于该巡洋舰刚刚完成了321天任务——这是你事后告诉我的，虽然我也没听太懂——它的管理有所松懈，于是我们顺利地搭载它去了日本横滨！
“我们横跨了我难以想象的距离啊！”从巡洋舰下来后，我兴奋地对你说。
“哈哈，比起上次，这次轻松多了！”你狡黠地一笑：“你猜我是怎么到你所居住的地方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中国广东生活，后来我溜进了一艘叫日本巡洋舰……让我想想它叫什么，哦，叫多摩号巡洋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它便载着我这个偷渡者横跨了半球！那个时候我没什么经验，舰员查的也严，我都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有可能被扔下去喂鱼了，哈哈哈……”你爽朗地笑出声，我却只觉得不可思议！（注释：多摩号巡洋舰的建造所是三菱长崎造船厂，昭和十二年，中日战争爆发，多摩号先是出动支持伤害的登录任务，后来也陆续参加了杭州湾及广东的上陆作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改舰岁北方部队参加了中途岛会战中的阿留申攻略作战。在昭和十八年三月的阿图岛海战中舰队的战列击破了美军驱逐舰一只）
这是东半球的国家，身为东方人的你在这里，显然很振奋。
但我总觉得，那振奋里面，有某种被隐藏了的危险。
有一天，你突然对我说，说你想回中国。
“当然好啊，”我点点头，“你本来就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嘛！”由于你教给我许多中国文化，我一直都对你中国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可是，你却摇头苦笑了。“我的国家，就在这里，就在日本。”
“诶？”我睁大了眼睛。
你告诉我，你是军官的儿子，你的爸爸是正旅团级以上的军官，有资格携带家属到驻地，但是仓皇行军中你和爸爸失散了，被广东的一家农民抚养，“他们是很善良的人，虽然和我的国家有仇，却愿意抚养大我这样的一个孩子。”你抿着嘴唇，笑的很苍白。（注释：官到了一定级别——一般是正旅团级以上，是允许带家属到驻地的，部队给予一定的保障和待遇）
“后来爸爸的军队打回来，我与爸爸重聚了，可是养父母却被爸爸手下的兵杀掉了。”笑容在你脸上突兀结冰，僵硬成寒冷的弧度，“不久后，在另一场战役中，爸爸被中国军人杀掉了。然后，我就从有两对爸爸妈妈，变成了……孤儿。”你的声音很轻，我却觉得疼痛很沉。
“你说，我该恨谁？是我的民族，日本，侵略了中国。他们发动了南京大屠杀、旅顺大屠杀……中国人恨我们入骨……他们杀了我的爸爸，可是死的毕竟是我的亲爸爸啊……”泪水隐忍在那紧皱的眉宇之下。“我的养父母那么善良，他们没想过害任何人，却死在我爸爸部下的手里……我该为他们报仇吗？竹爻，你说，我该向谁复仇？”
我抓住你的胳膊，想安慰你，却先于你流下泪来。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把完美的尺子去衡量对与错。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都是无奈的……一个人的存在，注定伤害另一个人。”你苦涩地笑了笑，拍拍我的脑袋。“不要恨……永远保持住善念……”
我一直很愿意信仰你的这番话，如果不是几个月后那个万劫不复的清晨——
我们回到了广东，回到了那个养你的小镇，然而，那里的人们得知你爸爸就是当年那个横扫这里的军官时，他们发了疯一样要杀了你报仇……
尽管你只是个孩子，尽管你不曾伤害过一个中国人——
尽管，你回到这个地方，只是为了祭拜你的养父母……
他们向你我逼近，杀气重重。
我准备好手榴弹，想要炸死他们。什么善念，去死吧善念……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伤害别人，就会被伤害……我已经失去了爸爸妈妈，失去了并肩作战的Sarah——我怎么可以再容许你被夺走？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你，不能让你受伤害！
而你用尽最大力气将我推向远方：“快逃，竹爻快逃！我……已经不想再杀戮了……不想再延续罪行了……好好活下去……”
你的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我歇斯底里地冲你大喊！泪水汹涌而下。
我不明白啊！如昕，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杀掉他们！为什么不逃开！你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仇恨要无辜的你承担！
你的回答很短，声线轻缓，却一下子让我安静下来。
“这里……有我养父母的魂魄……”
你说。

11.
就在此时，一个人把枪对准你的脑袋，“啪——”你的头如同炸开的西红柿一样……
我打了个寒颤，却无论如何不肯闭上眼。
我要看他们接下来还会对你做什么——我要把这一幕幕，死死地钉在我的记忆里！
他们拿起锄头、石头砸向你的身体……
我紧咬嘴唇，泪无声落下。
他们连你的尸体都不放过……
如昕……如昕。

12.
如昕，我看见血从你身上溢出我打了一个冷颤。如昕，我冷，来，抱紧我……可是，你听不到我内心对你无声的呼唤。那些人的身体遮住了你的脸，我看不见你的表情……那时，你一定很痛吧……有多痛呢？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一样痛吧……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你是在看我吗？你……在走之前，闭上眼睛了吗？我抓不到你啊……如昕，我们一起逃吧！我想和你一起逃走。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昕，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有多少次，我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一定会死掉，却总被你的身影换出了希望？你抱起我，跑到安全的地方……你笑着对我说，没事了竹爻，没事了。
然后，我们再次陷入危险再次逃出去……
我们不断地担心着急陷入危险，但每一次都又挺了过去。所以，所以……所以，我天真地以为，不管怎样，发生什么，命运再怎么险恶，我们都会熬过去的。
而这一次，我们……我们怎么了？如昕，你怎么了？为什么你没有再站起来？如昕，告诉我，没事了竹爻，没事了。快点告诉我啊！快点快点啊！告诉我啊！我等不及了……如昕，我们会没事的……
而这一次不一样了……你再也没有回来……永远没有回来。
如昕呐，你真的离开了，彻底地离开了，不管竹爻了……
如昕，真的不懂。我们，都是被命运诅咒的孩子。在我们还不清楚曾经做错了什么时就不得不走上逃命的亡途。就因为我是犹太人你是个日本男孩儿……这个世界里，我们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了我们，那么如昕，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还要保留自己的善呢？为什么要选择消失呢，如昕？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的选择。
你那么善良，那么干净，你要怎么在这样的命运中生存呢？
我们只是命运手中的玩偶。机械地去杀戮，让罪孽加重，就是我们应有的举动。你难道不懂吗？
你阻止我扔炸弹，你救了他们，而那些被你拯救了的人们，却将愤恨的利器插入你的身体……扰乱你最后的宁静。
这就是善的种子所结下的果？
如昕？
……
那么，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吧？
还是，是我不懂？
是我应该放弃杀戮，哪怕以灰飞烟灭为代价，也要保持心中的善念？
如昕，告诉我，究竟应该怎样走下去？
怎样在恶土上，种下善的种子，并迎来它的果实？
如昕，我两次想自杀，你打了我，要我不这么任性要我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
如昕，你怎么这么任性，连给我阻止你的机会都不给，就消失了呢？
如昕，该挨打的人是你呀。
如昕，还是你比较聪明。
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之后你就叫我中国文化：你说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我们在山林间建造一个木屋，以露珠为茶，以山蝶为伴，我们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你还说，我们去了丹麦，你为我建一座大城堡，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城堡那样……我们还打过钩的。
那么，如昕，告诉我：
说好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