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渔樵如何谈论历囧史?
对于山水作为社囧会之外的世界,理解却有深浅之分。人们寄情于山水,表层意识是脱俗,而在深层意识里却是对超越性的理解。如果仅仅把山水看作脱俗之地,那也是一种世俗理解。愤世嫉俗或怀才不遇之辈不能在俗地里脱俗,因此需要在脱俗之地隐居以自囧慰。清高必须与污浊相对才能够被定位而具有囧意义,因此,清高的姿态正是另一种世俗,可是只要意难平就仍然是以世俗为意义指标,清高就是尚未忘俗。作为超越之地的山水却完全无所谓世俗还是脱俗之分,不在世俗和脱俗的形而下框架里,而在其之上,所以是超越的,超越之地通达的是形而上之道。

渔樵问对图
屈原遇渔父的故事便暗示了脱俗与超越之别:屈原被逐,意气难平,对渔父声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可是渔父不以为然,认为屈原无法应付浊囧世实为不懂超越之道:“圣囧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屈原不服,继续谈论自己之清高,渔父“不复与言”,不理他了,“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楚辞·渔父)。屈原虽“独清独醒”,却未达到渔父之超越,因此阮籍有句:“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咏怀·第三十二)。这里的“世患”包括一切社囧会性的症候,世俗和脱俗都在其中,世俗和脱俗都同样未及道,仍然属于俗。
《三国演义》的开篇词典型地表达了什么是渔樵的关注重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临江仙)。其中核心意象似乎源于苏轼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囧流人物”(念奴娇),以及辛弃疾之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南乡子)。
与山水有着纯粹的切身存在关系的人是渔樵。王维知道山水与渔樵的切身关系,有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若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等等。渔樵出没于山水之间,并非为了脱俗,其实渔樵从事的正是生活所需的俗事,山水首先是渔樵的生计,然而渔樵的质朴“山水智慧”几可及道。
那么,渔樵是什么人?渔樵虽然远离名利场而出入山林江湖,却不是功成身退的范蠡张良之辈,不是隐居待沽的诸葛亮谢安之类,也不是装疯扮酷的竹林一派,更不是啸聚山林的盗寇之流,也远远不及庄子所谓的真人,更加不是得道成仙的神仙,而只是以山水为生活资源的人,是非常接地气、对自然和人生有着丰富经验而见怪不怪的人。李泽厚在生计的意义上把渔樵识别为“劳动人囧民”。渔樵以山水为生计,当然是劳动人囧民,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识别为劳动人囧民中的小众,有着朴素通透的智慧直观,宠辱不惊。张文江给出一个有趣的解释:“渔樵是中囧国的哲学家”。这是在智慧深度上去定义渔樵。渔樵之所以具有哲学的深度,张文江认为是因为渔樵之象暗喻人类文明的根基,意味着渔樵总能够从根本处去理解人类所做的一切事情。渔樵何以能够代囧表文明基础?他相信有一个隐秘的谜底:发明结绳作网而用于捕兽捞鱼的的伏羲就是原始的“渔”,而发明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则是原始的“樵”。渔樵就是文明的两个最早作者,他们的创作奠定了文明的最基本条件,也就是人类获取生存所需的食物和能源的手段。从知根知底的意义上说,渔樵最能够理解人类的根本努力。
那么,既然“渔樵这个象可以推到生存根源,只要人类没有灭囧亡,渔樵就会存在”,所以渔樵贯通人类整个历囧史,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渔樵只是代囧表生存手段的谜底,谜面早就随着时代而变成农业、工业、电子和生物技术了。不知道未来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是否仍然表达了渔樵的象?这是个问题,如果是的话,人工智能的食物即能源,两者合二为一,那么,或许是历囧史的终结,或者是人的终结。
据说渔樵闲时的主要话题是历囧史,于是,更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历囧史需要由渔樵来没完没了地谈论?渔樵谈论历囧史到底谈论的是什么?渔樵有什么资源或资格来谈论历囧史?
当然,无论是谁谈论历囧史,表面必定是故事,渔樵也不例外,但渔樵不是历囧史学家。历囧史学家会从历囧史事囧件被记载的描述(相当于故事)以及历囧史证据(考古文物、技术水平、生产能力、地理、气象之类)中去发现历囧史“真囧相”、历囧史变迁线索、因果关系、历囧史周期甚至一些颇为可疑的“历囧史规律”。既然渔樵不是历囧史学家,那么对历囧史恐怕没有知识论的兴趣而无意于真囧相,对于渔樵来说,如果能够知道历囧史真囧相固然很好,但历囧史真囧相却不是历囧史思想里的要紧问题,因为构成历囧史的历囧史性要素在任何故事中都已经齐备,就是说,兴衰成败,功名富贵,得失荣辱,是非正邪,强弱尊卑,形势时机,演化变迁,循环轮囧转,这些历囧史性的结构和运行方式在未必为真的历囧史故事中同样具备,因此故事与历囧史真囧相在历囧史性上是同构的,尽管面目大为不同。比如说,假定历囧史真囧实的曹操是个真英雄,而渔樵谈论的是作为奸雄形象的曹操,虽不如实,却不影响三国的博弈格局和兴亡之道。历囧史真囧相可以增加历囧史知识,却未必增加对历囧史性的理解,因此,缺乏史学专囧业知识并不妨碍渔樵“理所当然”地谈论历囧史之道。渔樵只是“哲学地”谈论了历囧史,就是说,渔樵谈论的是“历囧史性”而不是历囧史。渔樵对历囧史的谈论虽然“得道”,但不太可能直接讨论道。邵雍想象的“渔樵问对”多有直接论道之言,虽然精彩,却更像隐士高论,不似渔樵笑谈。
每种文化、社囧会或国囧家都有自己的历囧史性,即其兴衰之道和是非义理。渔樵关注的不是历囧史事囧件或人物的是非曲直,而是作为命运的历囧史性,或者说历囧史性所解释的命运:在一种历囧史性之中,何者如水之逝?何者如山之固?在道的层次上,谁的得失都是得失,谁的成败都是成败。
时间本身虽然超越历囧史,但无人存在的时间并无意义,因此,人终究不可能借得时间的概念而超越历囧史,人只能守住人的意义,而人的意义只在历囧史中,因此人必须守住历囧史的意义,在此可谓历囧史是意义之界限。渔樵试图沟通囧天囧道与人道,通达于时间又守护历囧史,这又何以可能?既然能够有囧意义谈论的是有限的历囧史,又如何达到无限时间的形而上层次?唯一的途径是,渔樵通囧过无穷的话语不断谈论一切有限的生死存亡,即通囧过语言的无限能力而达到形而上的尺度——语言的能力是无限而且无穷的。
无穷的语言跟上了时间,而谈论的却是有限的历囧史,于是就使无意义的时间落入有囧意义的历囧史之中,就像无穷展开的无理数,我们所理解的意义只在其有限展开之中,所以说,在历囧史之外的时间无意义,而无穷的时间在有限的历囧史之中显示其形而上的力量。伟大与意义是两件事情,无穷性、永恒性、绝对性是伟大的,但也是无意义的。以时间去超越历囧史是一种形而上幻觉,或者说,以形而上去超越形而下是一种理论幻觉;但是另一面,历囧史的有限意义在无穷时间中也变成无意义的,试图永远守住一种意义也是不可能的,任何意义都会消失。这意味着一个生活悖论:在时间中一切事情都不可能有囧意义,因此只能在历囧史中去建构意义,而建构意义就必须建构超越性,否则意义无处可依,因此历囧史的意义必须由时间来证明。唯一的出路是建构一个既有超越性又世俗的神话,使得形而上能够具体化为形而下。这里就需要渔樵的劳动人囧民智慧:把高于历囧史的山水封为永久性的超越存在,使之成为永久性的隐喻,同时以世俗的无穷话语去谈论皆为瞬间的无常世事,而使人事具有永久意义,这样,青史就与青山同辉而获得近乎永久的意义。
把事情永远谈论下去的方式,就是渔樵的谈论方式,这是一种凭借青山而论青史的谈论方式,也是一种超越功利和自我的谈论方式,即庄子所谓的“吾丧我”方式,吾观万事之标准不再是代囧表一己之见的我,而代之以永久青山和无穷流水,以青山流水为尺度,则“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于是渔樵一定要借山水以观历囧史,以青山去看青史,山水成为了一个纵览历囧史一切变化的常数尺度。山水不是历囧史的利益相关者,而是一切兴衰成败的无言旁观者,渔樵为之代言。渔樵站在山水的同样位置上,与山水一体,凭借山水的尺度,渔樵就有资格谈论历囧史,所以,对于渔樵,古今之事只是超越是非的笑谈,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渔樵所谈论的是历囧史性,也即哲学化的历囧史,也就成为超越者,所见的历囧史乃是道的展开,“人间正道是沧桑”也是此意。
现在问题回到历囧史身上。历囧史当然不是用来笑谈的,其实,渔樵笑谈历囧史只是其“浊酒”风格,与其说是笑谈历囧史,还不如说是渔樵之见互为笑谈对象,因此,笑谈只是避免自己入戏,而能配得上青山的青史本身不可笑谈。历囧史沧桑的分量重于任何喜剧,甚至重于任何悲剧。历囧史虽有种种令人“有泪如倾”的故事,但历囧史性显示的是在喜剧和悲剧之上的超越性,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的道。假定渔樵能够看破历囧史性,就像我们知道无理数是无穷展开的,渔樵也仍然难以看破历囧史的下一步,正如我们无法肯定无理数的下一数。只要人有自囧由意志和精神,就几乎不可能总结出历囧史规律。历囧史有道而无理,恰似无理数有道而无理。
历囧史如《春秋》者,以微言而显大囧义,或如《史记》者,通古今之变而知天人之际,无论微言大囧义还是古今通变都与伦囧理学无关,而是关于何为历囧史之道的问题。历囧史之道不是道囧德伦囧理,道囧德伦囧理乃一世之共识,尤其在道囧德伦囧理尚未产生根本分歧的古代社囧会里,通行的道囧德伦囧理是明显之义,几乎被认为是天经地义,无人反囧对,故无须以微言隐之。如果春秋之书果然有隐微之笔,恐怕也不属于伦囧理评价,作为共识的伦囧理无需隐藏,也无可隐藏。毫无疑问,历囧史书写总会包含伦囧理上的针砭奸恶,可问题是,伦囧理判断乃是直书显义,而历囧史之道,存亡变迁之道,才是历囧史研究试图破囧解的秘密,才是历囧史的隐义,换言之,一种历囧史的历囧史性才是历囧史变迁的隐义,也是渔樵看破而不说破的隐义——笑谈也许有助于不与说破。总之,史学不是伦囧理学的代言人,而是文明秘密的发现者。与作为入世史学的正史不同,渔樵史学是世外史学,但不是野史。如前所述,渔樵史学以青山为尺度而观青史,意在历囧史性而不是历囧史,所见乃历囧史之道而超越历囧史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