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韩东
火车从很远的地方经过
你曾是那坐在车厢里的孩子
远离我所在的城市，或者回来
在黑夜阻隔的途中
我也曾坐在床头
等待着你的归来
你也曾向你的父母告假
那假期多长多甜蜜！
有时我多想驶近你
只因受到车轮滚动的激励
一阵风在远方刮起在远方平息
猛烈的汽笛终于变成柔和的炊烟
飘向我
当火车从远处经过
因为遥远所以蜿蜒
因为黑夜所以动听
因为回忆所以正在经过
因为你，使我看见了良辰美景

我在水中等你
洛夫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咙
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条青石小径
两耳倾听裙带抚过蓟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于我胀大的体内
石柱上苍苔历历
臂上长满了牡蛎
发，在激流中盘缠如一窝水蛇
紧抱桥墩
我在千寻之下等你
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附注：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出自《庄子·盗跖》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墙上的挂钟还是那个样子
低沉的声音从里面发出
不知受着怎样一种忧郁的折磨
时间也变得空虚
像冬日的薄雾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随便翻动厚厚的书籍
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脚步
钟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倾听
想起去年你曾来过
单纯、固执，我感动得大哭
今夜我心爱的拜访还会再来吗？
我知道你总是老样子
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带来不同的欢乐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们谈了许多话，走了许多路
接着是彻夜不眠的激动
哦，太遥远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这一切全是为了另一些季节的幽独
可能某一个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时
似乎在阅读，似乎在等候
性急与难过交替
目光流露宁静的无助
许多年前的姿态又会单调地重复
我想我们的消逝一定是一样的
比如头发与日历
比如夸夸其谈与年轻时的装束
那时你一生气就撕掉我的信封
这些美丽的事迹若星星
不同，却缀满记忆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伤心，亲切而平和
望着窗外渐浓的寒霜
冷风拍打着孤独的树干
我暗自思量这勇敢的身躯
究竟是谁使它坚如石头
一到春天就枝繁叶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长成只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数不清的季节和眼泪
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们的影子和夜晚
又将在哪里逢着？
一滴泪珠坠落，打湿书页的一角
一根头发飘下来，又轻轻拂走
如果你这时来访，老朋友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风筝
骆以军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在飞翔的时候，却也不敢飞得太远
我知道你容易被瀑布间的风惊吓
为海面上整批银色的鱼的浮尸
悲恸掩面
我知道你害怕地铁里尖声哭喊的，穿得整整齐齐的美丽女人
你不喜欢人们背后无意义说他人闲话
你不喜欢看到别人羞辱难堪
你是容易害羞的小孩子
所以这么多年你
在陌生城市混在那些陌生人里过马路
你在漫长狭小的飞机舱里
歪着头安心地睡着
那些运河，安静喂食海鸟的老人，街头陶钵里零钱脆响的芭蕾鞋女孩
他们在我雾渐散去的梦中愈远愈淡
你却愈自由，轻轻跳着
我曾想过
如果你疲惫结束那蔷薇色龟裂地图的旅行
回到我们的小白屋
却发现我已离开不在
那该怎么办
我曾想过
你目睹了怎么样孤独又让你眼瞎目盲的奇景
譬如雪原上空整条无垠往地平线那端垂泻的银河
譬如彩色沙漠上空的龙卷风是什么模样
或是那些悲伤的墨西哥人，倚靠在月台梁柱吹奏萨克斯风
那个清丽的哀鸣只有弄丢孩子的老鹰
才会在高空盘旋发出同样的呜咽
譬如一整座小城的人像小说中说的全是面孔白皙的盲人
你会不会在遥远异国橱窗看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你自己
我们曾经那么伤心
年轻时的誓言竟然破碎如将废墟土墙剥落的风
但为何体会它，感激它
总必须将这样一个如书页夹住的透明叶脉
像地球仪转啊转到遥远不知名的异国
因为它终是一个
风中塑胶袋，旋转打滚的旅行
我曾经答应
如果死去
为了让你安心
那将风铃细碎哗令哗令
是我终于散溃无形
却仍守约来看你
但我喜欢哄你
两臂平展作出飞翔的姿势
我对你说“要强大”
我对你说“要耐心等候全景的浮现”
我说“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贪看美景，渴望自由，却又容易害羞的小孩子”

活在珍贵的人间
作者：海子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地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夏天还很远
柏桦
一日逝去又一日
某种东西暗中接近你
坐一坐，走一走
看树叶落了
看小雨下了
看一个人沿街而过
夏天还很远
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
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进来
太美，全不察觉
巨大的宁静如你干净的布鞋
在床边，往事依稀、温婉
如一只旧盒子
一只褪色的书签
夏天还很远
偶然遇见，可能想不起
外面有一点冷
左手也疲倦
暗地里一直往左边
偏僻又深入
那唯一痴痴的挂念
夏天还很远
再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
拾起从前的坏习惯
灰心年复一年
小竹楼、白衬衫
你是不是正当年？
难得下一次决心
夏天还很远

《取暖》
我双手掩面，
但不在哭泣。
我只是用双手掩面，
暖我的孤单－－
用这双手来保护，
来润悒，
来防止
我的这颗心
含怒远去。
作/一行禅师
译/阿九

给我的孩子
海桑
没想到你竟如此的小
简直是一条软体的虫子
当我伸出偌大的双手
却不知如何抱你
你第一次见我，
就面似老人，就满脸皱纹，
你究竟走了多长的时间多少的路
才从生命的源头
跌进我的手中
你冷不丁发出一个声音
把自己轻轻吓了一跳
你原本想笑来着
没有笑好，却哭了
全乱套了
吃饭和睡觉
白天和黑夜
生活得重新安排
现在几点了
满月了
给你剃个光头
留下第一缕头发
用一根红线系好
放进你的相册
等哪一天你也老了
还能看看它
你走姥姥家去了
你妈妈抱着你走姥姥家去了
你可真狠心
你一走就走了
一二三四五六天
我跟你说吧
我是忍着才没有去看你
并且告诉自己
每天只想你一次
你知道吗，我的孩子
不管你哪一天回来
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
就跟谈恋爱时一样
我又开始说些可笑的话
比如说大高楼很高
比如说大苹果很大
上一回是你妈妈笑了
这一回是我笑了
你只是瞪着两只大眼
仿佛看我
你叽里咕噜的言语
都是生命的密码吧
你对我说了那么多
我一听，傻了
我三十岁了，你三个月了
我抱着你，你也抱着我
身后那个偷偷爬上来的孩子
是叫个月亮吧
我仿佛也是第一次看见它
把整齐的都弄乱了
把站着的都打翻了
把干净的都玩脏了
你便快乐地笑了
你病了，等于是天塌了
我们都成了没主意的人
我们对医生微笑
我们对护士微笑
我们不停地点头
恨自己和他们攀不上亲戚
跌倒了
你趴在地上不起来
左瞧右瞧，你看见了我
于是，你哭了
跌倒了
你趴在地上不起来
左瞧右瞧，你没有看见我
于是，你自己爬起来
突然间有个想法
想自己一夜间变老
这样就能看见
你长大后的样子了
你不是我的希望，不是的
你是你自己的希望
我那些没能实现的梦想还是我的
与你无关，就让它们与你无关吧
你何妨做一个全新的梦
那梦里，不必有我
我是一件正在老去的事物
却仍不准备献给你我的一生
这是我的固执
然而我爱你，我的孩子
我爱你，仅此而已
你不是我的财富，不是的
如果你一定是财富
那你是时间的财富，是未来的财富
你如此宝贵，我怎能占为己有
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承认
其实在生命的意义上我们都是奇迹
就像未来不会比现在更重要
你我也只能是对方人生的某个部分
然而我爱你，我的孩子
我爱你，仅此而已
你甚至不是我的孩子，我是说
当神明通过我将一口生气传递给你
我想我愿我又怎能做你一生的保护神
总有一天，我将成为一种无用的东西
我看着你看着你，却无能为力
然而我爱你，我的孩子
我爱你，仅此而已
我爱你，仅此而已
然而我爱你多些
就像我父亲爱我多些
事情只能如此

我知道，我孤独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知道，惟有我知道，
这颗没有信仰，没有
法律，没有音乐又没有思想
的心灵，受到了多少伤害。
除了我自己，我自己，
对此我无话可说
因为感觉就像天空----
被看见，但里边又无物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