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伦敦刚刚进入灰色的秋天的时候发现你的异样的。
那是与往常中任何平常的一天一样平常的日子。没有案件,没有节日,没有特殊纪念意义。我下班从诊所回到家,你在家里餐桌前用各式各样的实验器材和莫名其妙的人体组织迎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吃常去的那家中国菜馆的外卖作为晚餐。那一天几乎就要这样匆匆而过,只是晚上当我开始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更新我的博客进度时,你没有照常坐在我对面思考或者做研究——顺便对我的博客发表几句毫无恶意的挖苦嘲笑,而是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可以把几年前,我从巴茨大楼上跳下来,到你摸到我停止的脉搏后之间的所有感受,告诉我吗?”
我愣住了。这是我们从未涉及过的话题。多年来我们心照不宣地尽量对这件事避而不谈,让它被年月的齑尘掩埋。那天的你如同手握一把长锄,一下把它从最深处掘了起来。我不知道你问这件事的目的,我也没有回答,只是咽下一时翻涌而起的酸苦和空虚感,把你拥入怀中,仰头给了你一个浅浅的吻,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家时,发现你外出了。等我差不多做好了饭,你才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出现在客厅里。我询问,你说是捡到的。你把它靠在墙角,和我的手杖为伍。一如既往地吃了晚餐后,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你又如昨天一般突然站起走向我,停在我身旁,我是多害怕你再次提起从前的那些事啊。可不一样的是,你开始附在我的耳边轻语。我听不清你说些什么,只记得你呼出的温热气息和唇瓣无意的碰触渐渐割断了我所有意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为何要这么做。那把黑伞倚在角落里,我的手杖已在一旁睡去,唯有它静默地看着我们从沙发,到餐桌,记录我们每一次的深吻,每一次极顶。我记不得那是我第几次占有你,却是让我最难堪的一次。就像那把黑伞真的有一双自己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一束沉重又锋利的目光,让我如芒刺在背。
新的一天是晴天。我朦胧中醒来发现你已不在床榻上,从房门外传来你熟悉的琴声。仔细听那琴声竟满满的都是失落。有些好奇为何我会听见你这样的感情,下床去客厅寻找,早起的你对着阳台外初升的太阳拉着琴。也许是昨夜那把黑伞的缘故,我不像以前一样从后面将你拥住,只是站在距你背后三步左右的地方看着你的背影。你听到我来了,停下手中的演奏。“早上好,约翰。今天是晴天,这让我很失望。”不经我张口问,你就回答了我。我点点头,才意识到你看不见,便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你的肩膀上。“还有你,今早没有给我平日我能得到的拥抱,这也让我很失望。”我滞然,回头望了一眼墙角的黑伞,它仍然用那无形的眼睛注视着我,眼神从未变过。
于是我张开手臂将你拥入怀里,你仰颈把头枕在我的锁骨和脖颈之间,用疏懒的语气和我交谈,眼睛却半翕着望着窗外金色的光线,它搅起你瞳子里灰色的海洋的波涛,你漂亮的眼睛比任何一刻都要剔透。我得以在交谈中知晓了你失落的缘由。你想要打着那把黑色的伞,在阴雨的伦敦街头散步。而今日恰好是个艳阳天。
我不由得因你这一突如其来的、在往常会被你称为“无聊又幼稚的浪费时间的所谓浪漫情调”的想法而失笑,却看见你望向远处的认真又执着的眼神。我也不多问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说,不要失落,伦敦的多雨并不是空有虚名。你笑着偏过了头,吻在我的颊边,却有一滴泪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
说来神奇的是,仿佛我的那句话是一个相反的诅咒,从那以后的伦敦再也没有了雨,要么晴空万里,要么雾笼阴云。你也奇迹般地再也没有去破案子,更没有出门。雷斯垂德的来访被你拒之门外,麦考夫的摄像头被你拆掉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装上。我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你日复一日地看我出门等我回家,我不知道你在家都干些什么。我曾询问过你,你的回答是,"我在等雨,你不记得了吗?"外加一个微微扯起嘴角的,略带疲惫的笑容。
那时候我才确确切切地意识到你与从前已不尽相同了。关于你的异常,我不知道该和谁提起,只能去了第欧根尼,坐在麦考夫办公桌对面跟他从头至尾叙说详尽。
他的反应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先是沉默,再是用左手手指按住了额头,呼吸沉重,神色黯然。当他对于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解释表示遗憾时,我便知晓自己是被隔离在了什么事实之外。我又开始有了从前你坠楼复生后那样的愤怒与恐慌,更多的还是悲哀。
我和着这情绪的阴云回到了家。你见了我的表情,关于我发生过什么就已知道个十有八九了。但你仍不露声色,坐在沙发里握着那把黑伞整理它每一个褶皱,它的眼神似乎更加灼灼,躺在你怀里望着我,像是我不可原谅似的。这样的感觉令我更费解,我也不知为何真有几丝无可觅处的愧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