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之后）

如果所有文化里的天堂和地狱神话都一样，那么洗净人类罪恶的神话应该也都相同。洪水象征众神派来根除世间腐败的使者，这个象征和水创造一切的象征一样古老。这也是最广为流传的故事之一。大洪水不像中世纪神学家描述的个人赎罪，那需要一种有意识的补偿行为，这比较像是一种无差别的普世性惩罚，由天神发起，而不是受苦者因为良心的罪恶感挑起，所以就许多方面而言，也更有吸引力。毕竟这比较不费力，一个人什么也不必做，只要等候洪水来临。尽管公元前第二个千禧年时（人们对于这些证据的时间有些正义。火山爆发毁掉了圣托里尼岛（Santorini，也就是西拉岛（Thera））一大片土地，这显然出现在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前，比米诺斯克里克特岛（Minoan Crete）的毁灭早了五十年。到底是一次火山爆发导致了一次巨大海啸，然后刚好发生了一场地震，最后摧毁了克诺索斯（Knossos）的米诺斯宫殿，还是这个地区爆发了一连串的事件，至今仍无定论。），在地中海地区发生的地震、火山爆发和海啸都有考古证据，但是出现洪水神话的国家，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巨大的天灾（针对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话，最全面广泛的研究请参阅The Flood Myth,Alan Dundes,e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这些故事总是与天神对于人类逾矩的愤怒有关。堕落的人类终有一天会受到恐怖的惩罚——这样的主题至今依然跟着我们，有时被描述成末日的宗教图像，有时表现在一种原型的焦虑中，就像我们谈到一场原子浩劫或彗星撞地球导致大地瞬间毁灭时，当下心中会出现的感受。我们也可以在洪水神话的主轴中看到这个主题：上帝或众神，或是伟大的海洋之母，一开始会原谅违抗者的罪恶，但是报复终究会到来，毁灭的恐怖及重返本源的极乐，都融合在洪水的意象之中。（P.112）

洪水的圣经故事奠基于巴比伦人，源自苏美人。第一个以欧洲语言写下的洪水故事，是由巴比伦占星师、玛杜克祭司贝罗苏斯（Berossus）以希腊文写成的。人们公认，是他把占星的艺术传授给希腊化的世界。在公元前约两百七十五年时，他还写了一本描述祖国的历史书，名为《巴比伦史》（Babyloniaca）。书一开始就提到创造的神话，描写洪水的故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西方知道贝罗苏斯的故事，直到上一个实际，才有更古老的证据出土。洪水故事有三个亚述版本。第一个是在尼尼微（Nineveh）出土的文物里，约在公元前七世纪。这变成巴比伦《吉尔伽美什史诗》（Epic of Gilgamesh）的一部分，就如《创世史诗》（Enuma Elish）一样，是由勇敢无畏的古代神话记录者——亚述巴尼拔国王（King Ashurbanipal）誊写。第二个亚述版本是在库扬吉克（Kuyunjik）出土，与第一个版本十分相似，也是亚述巴尼拔国王藏书的一部分。第三个亚述版本是来自皇家图书馆，其中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变化：在众神想出洪水这个最后解决方法之前，都是用饥荒、传染病、贫瘠不育的土地、人和牲畜来惩罚人类。（P.113）

在亚述人的石板之后，人们又发现了更古老的巴比伦版本洪水故事。一开始是在尼普尔（Nippur）发现，这可追溯至巴比伦第一个王朝（公元前一八四四年到一五零五年）。这个版本所留甚少，但已经古老到让我们知道洪水的神话早于圣托里尼（Santorini）和克里克特岛（Crete）爆发的事件。第二个巴比伦版本是在西巴尔（Sippar）出土，可追溯至巴比伦阿米萨杜卡国王（King Ammi-saduqa）统治的时期（公元前一七零二至一六八二年）。最老的版本是苏美人的版本，也是在尼普尔发现。这个版本与《苏美王表》（Sumerian King List）相互呼应，记载从公元前二一二零年至二零六五年，其中把苏美人的历史分为「大洪水前」和「大洪水后」两个时期。所有的洪水故事都有相同本质。洪水故事来自于我们最早的根源，就如水创造生命的神话传统一样古老。（P.114）

苏美人的洪水神话所留甚少，我们只找到后段三分之一的石板，但是这个遗迹告诉我们，天神因为人类的喧闹和混乱，决定让破坏力量降临人类，尽管天神决定如此，还是选了创造第一个人类的水神恩基，化身为朱苏德拉（Ziusudra）——一位充满智慧又虔诚的过往——命令他打造一艘巨大的船来拯救人类。各种亚述-巴比伦版本的洪水传说，给了我们一个更完整的故事。现在，朱苏德拉又被成为祖德斯拉（Xiusthrus）、阿特拉哈西斯（Atrahasis，「极具智慧者」）或乌塔纳匹兹姆（Utnapishtim，「长寿」）（Daniel Hämmerly-Depuy 在 The Flood Myth (p.59) 中认为各地神话版本中的名字差异，是因为采用不同的称号及头衔，但是洪水英雄都是相同的。）乌塔纳匹兹姆用芦苇搭建了一座小屋，埃亚（Ea，巴比伦对水神恩基的称呼）在墙外低声地告诉他，在女神依希塔（我们已经从其他的名字中认识这号人物）的挑拨下，天神已经决定用一场洪水来毁灭大地。埃亚叫乌塔纳匹兹姆打造一艘船，装上「所有生物的种子」，同时告诉他船的尺寸及形状。根据指示，这会是一个完美的立方体。埃亚还给了仔细的指令，告诉他什么东西必须装上船。
“我拥有的一切都要装在穿上，我拥有的所有银子都要装在船上，我拥有的所有金子都要装在船上，我拥有的所有活物都要装在船上，我所有的家人及创造的子嗣都必须登船，原野的野兽原野的野生动物，所有我创造的工匠都得登船。”（Hooke,Middle Eastern Mythology,p.48.）
（P.115）

接着暴风雨就来临了。阿达德（Adad）轰隆隆地作响。尼尔格（Nergal）摧毁了阻挡天上的海水的大门门柱。阿努纳奇（Anunnaki）举起他们的火炬，「怒视之下放火烧了大地」。结果天神们自己都吓坏了，就像狗一样蜷缩在天国的墙边。就在此时依希塔动了慈悲之心，为了自己的行径放声痛哭，剩下的天神也与她同泣。暴风雨肆虐了六天六夜，直到第七天才平息。乌塔纳匹兹姆向外望，发现所有人类都变回泥土。《创世纪》的大洪水神话跟这个故事只有一个差异点值得一提。巴比伦天神把洪水认命为女性，但在上帝的《创世纪》中，洪水是男性。尽管巴比伦故事中的依希塔，和希伯来故事中的雅威（编按：Yahveh，基督教上帝耶和华的旧称），都忠实地承诺不会再让这种厄运降临，但我们仍心存怀疑，而这是可理解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受到海王星束缚的人，内心深处仍存在着对大洪水的恐惧；而在世界末日、千禧年和审判日的梦想中，这甚至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P.116）

埃及人也有对人类施加惩罚性报复的神话。太阳神「拉」（Ra）派他的密使，掌管牛的女神哈索尔（Hathor）杀掉所有的生物。就跟巴比伦神话一样，实际的摧毁者就是原始的造物女神。不过拉大发慈悲，想出了一个计划，制造七千坛大麦啤酒，染成红褐色，就如鲜血一样。然后把啤酒倾到在原野上，深达九公寸（二十二公分）。哈索尔看到这鲜红的洪水在晨曦中闪耀，映照出自己的美貌，她一时陶醉，开始饮用洪水，最后喝醉了，忘了对人类的愤怒。（Middle Eastern Mythology,p.74.）希腊人也有自己的洪水故事，提到由愤怒的宙斯派人去毁灭人类。在其中一个版本中，莱卡翁（Lykaon）儿子们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尼克提姆斯（Nyktimus），还将他烹煮成汤，宙斯为此亵渎行为心生愤怒。（Robert Graves,The Greek Myths(London:Penguin,1955),p.xx.）最为人所知的希腊洪水故事，则与普罗米修斯的罪恶有关，宙斯为了惩罚他盗取神圣的火，就大肆毁灭一切。显然光是潘多拉的盒子还无法平息宙斯的愤怒。希腊的洪水英雄叫做杜卡利翁（Deukalion）。他是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他受到父亲的警告，就像埃亚警告乌塔纳匹兹姆一样，要建一艘方舟。杜卡利翁将船上装满了粮食，跟他的妻子皮拉（Pyrrha）登上船。此时，南风吹起，开始下雨，河流水位急剧升高，怒吼奔流入海，将所有海岸和平原的城市都冲毁。整个世界都被淹没，杜卡利翁和皮拉保存的所有牲畜和作物都不见了。（The Flood Myth,p.127）（P.117）

最古怪的洪水神话，也许就是印度的梵文史诗《摩诃波罗多》（Mahabharata）。这讲的是摩奴（Manu）的故事，他就像印度版的诺亚。他有一天坐在森林里，溪流中跃起一只鱼。鱼要求他保护它，对抗另一只想要吞掉它的大鱼。摩奴将它安置在东方的罐子里，小心地照顾它，直到它变得非常巨大。这只鱼要求能被转送到恒河，但是当他们抵达河边时，鱼宣称它大到连圣河都无法容纳，要求能被送到大海。摩奴顺从它的意思，把它放到大海里。鱼告诉他，根据伟大宇宙的循环转折，这个宇宙即将瓦解。它指示摩奴打造一艘巨大的方舟，把婆罗门（Barhmans）统治时所提到过的各种种子都带上船。鱼还承诺当可怕的洪水肆虐奔流时，它会化身有角的海怪，从水中献身，协助摩奴度过难关。摩奴按照鱼的指示行动，在海上划着方舟。此时鱼出现了，摩奴用绳子绑住它的角。海水淹没了土地，放眼所见汪洋一片，连天国和天空都消失了。摩奴在水上漂流了好多年，直到一个新的宇宙被创造出来时，鱼就把他拉到喜玛瓦特（Himavat）的最高峰。此时鱼就揭露自己就是梵天（Brahma），赐福给摩奴，赋予他创造新人类的天赋。（Donald A.Mackenzie,India Myth and Legend(London:The Gresham Publishing Co.,n.d.),p.140）（P.118）

就像诸多的创造神话一样，人们还有许多的洪水神话。这些故事提供一个清楚的命运原型，意即当天神愤怒至极时，堕落的人类将会面临何种命运。在这种令人害怕的天惩中，我们将会面临什么？洪水的神话里包含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感，还有被愤怒的父母天神消灭的恐惧。罪恶（sin）这个字来自于拉丁文sons，意指「有罪的」。有罪（guilt）这个字则是源自于安格鲁撒克逊语的gieldan，意指「回报」或「偿债」。罪恶和有罪都与欠造物主的债有关，这是生命本身的债，需要透过顺从和牺牲来偿还。当我们将造物之神的形象以及对生育之母的个人经验放在一起讨论时，就无须在此详述这种债务的心理暗示了。任何关于独立个体性的证据，都可能会引起恐怖的惩罚。我曾经在许多海王星特质很强的人身上，见识过这种深刻又无法解释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一个人若胆敢为了获得快乐和成就感，走上「非法」或「不顺从」的生命路径，一切都难免会恐怖地出错——大洪水终究会来，这个人将会被彻底毁灭。我们是带有原罪的生物，生命债务是既原始又不可饶恕的，如果背弃，我们会感到罪恶。这种罪恶感源于我们原始的天堂之家，也会让我们不断处于沉沦的危险之中，甚至更严重地堕落——一旦堕落，我们始终会遭到报复，所有带罪的生命形式将被完全抹去，为一个新宇宙、新的伊甸园和新的人类铺出一条道路。（P.119）

这当中总会有幸存者，相较于大多数的人，他免于罪恶，而且总会有一位天父，会警告这位被选中的人去打造一艘船。无论我们把这个男性天神拯救生命的介入，诠释成婴儿期父亲保护角色的意象，或是视为个人本身守护灵的意象，这都是大洪水神话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苏美人、巴比伦人和亚述人的故事中，救赎天神是水神恩基或埃亚。在贝罗苏斯人的故事中，则是救赎天神克洛诺斯（土星）。）这也是海王星整体的一部分，反映出小公鱼的救赎者角色：这与我们和海洋来源的认同感分离，也可以拯救我们免于在原始的情绪洪水中灭顶。当我们在假想这位神秘的内在灵性保护者时，可以开始有点头绪，知道如何理解海王星——它本身就像恩基或埃亚，是原始海洋的后代。方舟就像是一种自我容器，一艘由木头和沥青制成的船。就作用而言，它就像肉体自我的净化器，透过凡人的努力、谦卑和朴实辛苦地打造而成，坚固到可以抵抗原始之水的暴怒。我们内心所有的海王星面向——最初来源，保护的天神，被挑选到的幸存者和大洪水带来的浩大情绪淹没——也就是这艘方舟，描述了我们如何能在海上漂浮时，保持干燥、隔离和从容自若，直到洪水的必然消退之时，把我们留在一个净化过的世界里。方舟既不是象征压抑（因为它随波而流，而非试图堵住洪水），也不是意味着溺死（因为它在水上仍很安全）。这是一种矛盾，我们之后还会看到更多类似的意象。（P.120）

在大洪水神话的威胁中有绝对的巨大恐惧，也有巨大的渴望，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也许最后一切都会更好，也许我们值得这一切。至少这种罪恶感、痛苦、寂寞和与本源的分离都会结束。这同时有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和期待。海王星对于死亡的矛盾，与分离感所滋生的罪恶感和肉体堕落，两者之间有直接关联。亚当和夏娃都曾经犯下罪恶，全人类都染上了他们的污点，随之而来的就是向下沉沦，这只能靠费力的个人牺牲及赎罪来避免，或是借由以为救赎者的降临，或是透过一次伟大的集体净化，能永远地摆脱所有人。我们会在下一章时讨论救赎者，稍后再讨论个人赎罪的主题。但是我们现在最适合探讨的主题，是我们为何会乐于把对大洪水的恐惧变成对世界末日的希望，因为这具有暴力意象，但也承诺——至少是对虔诚的人而言——能再次重返那座流动着永恒生命之水的高墙乐园。（P.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