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惊夜
夜凉如水，阔殿寂寥无声，窗下两行铜烛摇曳，镂空雕银熏香球轻散沉香浅浅，氤氲散开。芙蓉连枝帐内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尖叫，在沉沉静谧的夜色中愈显凄厉。
侍女画眉自困顿中醒神，上前探了身子入内，拔步床上红面百子石榴锦被中女子娇美的脸上分明蓄满恐慌，额头上生了层细密的汗珠，双瞳茫然无措，心下一叹，知自家主子定然又是梦魇了，转身自铜盆中搅湿了绢帕上前，忧道：“主子这些日子总是梦魇缠身，不若明儿奴婢往太医院传个太医来瞧瞧吧？”，此刻燕婉已然醒神大半，十指拢紧攥于胸前，抚着胸口，喘上几口气方能平静几分，摆手轻道：“不必了，心病总需心药治，太医来了又能有什么法子？馨儿呢？”
见自家主子依旧是一副斥疾避医的模样，画眉暗自揣了心底踌躇，上前摆正了一侧的花绫软枕，又掖了掖被角叫人舒坦些，斟酌了轻声回道：“二公主叫乳母带去偏殿休息了，她人小，又乍然换了住处，奴婢恐她夜里啼哭惊了您…不过方才奴婢才去瞧过了，睡的很是香甜。”话罢半晌不闻人声，一抬头却瞧人闭眼似是又睡了过去，知她心里不舒坦，也不多言，拢了纱帐悄然退下。脚步声渐远，燕婉紧闭的双眸睁的分明，梦中人影来了又去，这般想着，竟又沉沉睡去。夜风轻笼庭轩，吹开窗棂小许，守在帘后的画眉上前轻阖了窗扇，又不由凝眉，满腹愁绪，想自家主子入宫一路顺遂，偏近来如履薄冰，竟是诸事不顺，也不知是否真应了宫人所传的那般‘二公主生来克母’的闲言碎语。
迷糊间才过卯时，又隐约听得内间有悉索响动传出，进去一瞧，却是燕婉只穿了件儿杏色中衣坐在床沿，藕臂抱着双腿，下颚搭在膝头，听见动静才抬眼看来。画眉一愣，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取了檀架间的海棠织锦外衫覆人肩头，劝道：“离辰时还有些时候，您昨儿夜里睡得不安生，不若再眯一会儿吧？”燕婉摇头，只淡道不必：“早晚都要去的，何苦这节骨眼儿上再给自己寻不痛快？”画眉一愣，自知因着主子与寿康宫太后娘娘间的亲眷关系，又兼深受皇上宠爱，这宫里众人的眼睛平日里总是紧盯了永安宫的，如今主子失势，更恨不得要多寻了错处将主子打到万劫不复才好，也不敢再多嘴，恐又惹了自家主子的伤心事，上前自服侍人起身，只掐了时辰早些先往凤霞宫去。

②辰省
今日天光不甚晴好，宫巷冗长漫漫，步辇落与凤霞鎏金牌匾前，椒房华贵依旧，当今皇后娘娘本是前朝武将功臣之后，自来与皇帝相敬如宾，如今更兼有了身孕，内外侍奉的不由多添几分小心。画眉与另一侍婢珍珠侍奉燕婉来时得宫人相告皇后娘娘尚未起身，只应了自行择位相待，滚茶换了两盏才见殿外另有人来。“难得见舒嫔来的这般早，果然人都是需敲打一番才能长些记性的！”燕婉一愣，倏地抬眸与人相视，良久才道：“怜嫔说笑了，辰省本是妃妾者本分，你这话本嫔不敢受，不若一会儿你回了皇后娘娘如何？”一壁淡淡垂首，执了青花瓷纹盏撇盖儿轻呷，心下冷笑不已，不过一朝降位宫权遭褫夺，竟有人连亲女都不顾半分的公然下要咄咄逼人了。
众妃闲坐许久，皇后才由众仆扶着姗姗来迟，金凤绣鸾袍衬的人艳色无双，倒与发间的红翡滴珠衔金翅步摇相得益彰，诸人齐齐下礼，唱声皇后娘娘长乐未央。燕婉只瞧着，今日的皇后比之从前气色更好些，只嘴角噙了丝不易捕捉的凌厉：“宫中这些日子流言如沸，饶是本宫如今无暇宫事依旧听得脑仁疼，蕙妃主理六宫事，便是这般为皇上和本宫分忧的？皇家深苑，整日里却像戏台唱戏般咿咿呀呀的没个消停，你若做不来，本宫也不介意回了皇上换个人来帮衬你一番！”这话说的极重，燕婉分明见蕙妃神色一紧，起身敛衣告罪：“后宫不宁，是臣妾御下无方，扰了皇后娘娘安胎。”高坐凤椅上的皇后挑眉：“你既担得协理之名，皇上又指了瑛婕妤助你，就莫要辜负了皇上与本宫的信任。舒嫔瞧着脸色不怎么好，可是身体不适？”未料人话锋突转，感四下目光纷纷瞧来，燕婉撑笑：“公主这几日闹觉，夜里醒的多些，有劳皇后娘娘关怀。”广袖间玉指轻攥，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到底触了些急于看热闹人的心弦：“舒嫔如今可谓是有女万事足了，五仪之位与协理之权并失，一番慈母心怀如此用心，想来二公主这觉倒也闹不了多久了。”不施丹蔻的指甲掐入掌心，燕婉咬牙，到底凤驾在上未多言，只听皇后凛声又起：“好了，一个个儿的惯会逞口舌之快，今儿就到这吧，本宫吩咐内务府给二公主做了几件衣裳，舒嫔且给带回去试试可还喜欢。”
燕婉颔首，静等莺燕退散，广殿重还寂静，皇后轻叹声起，却是到了头顶：“你这样的性子，本宫只当你今日定要告病不出，何故一来？”垂眸睨着裙下竹纹湘绣挑边儿鞋，嘴唇动了动，不同方才语中冷然，幽道：“嫔妾不来娘娘的椒房殿，锦瑟殿的门槛儿可要被踏弯了，馨儿尚在襁褓之中，嫔妾虽不是亲娘，到底也是心疼的。”皇后一笑，着人将几件绣的精致的玲珑小衣拿上：“玉碟记的清楚不过，二公主沛馨，生母系舒嫔凌氏，你此番降位虽明为太后申斥，到底是她老人家对你一番苦心。圣心未失，你只管守好永安就是。”话中提前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燕婉抬眼，终点了点头，身处风口浪尖，协理之权被惦记许久，换几刻安宁好生韬光养晦倒无不可，心下释然，到底记挂着殿中幼女，小座片刻即辞人回转。
轿辇轻晃，青石砖块儿一寸寸移过，瞧得久了竟生出几分困顿，抬手掩了呵欠，却听见前头黄鹂似的请安声起：“妾身请舒嫔主万安。”

③初遇
眼前倩影曼立，不过二八年华，一袭夹桃粉妆缎花晕衫衬的人面若桃花般的娇俏，燕婉识得她，月前入宫的新秀里除却有“天仙”之称的美人陆氏，便是她最得圣心。抬腕轻支额角：“云才人免礼，瞧这行色匆匆的，是要往哪里去？”袖下一汪翠镯绿如春水剔透晶莹，杏眼自人身上淡淡掠过，只听她婉声又起：“回嫔主的话，妾身方才在云影湖见夏荷初露开的甚好，便折回几枝欲献了给令娘娘赏玩。”言语入耳，听得燕婉眉心一动。令贵嫔，如今有孕三月，初探得孕脉时受太后照拂得往寿康宫安胎，现下忆起来人仿佛当年宫宴上为人解围“绣花美人”之状尚在昨日，初入宫时不懂收敛，狠得罪了还尚是小仪的何氏，如今时移世易，不想却是何氏与她更亲近些。
“嫔主您若是喜欢，改日妾身折两株品相好的再送去锦瑟殿给您与二公主瞧新鲜…嫔主，嫔主？”蓦然回神，迎上一双探究的美目，燕婉摇头示不必：“左右本嫔闲着，带了馨儿自去赏满池香荷也无不可，这荷离水久了瞧着倒似要蔫儿，云才人且快给令娘娘送去吧。”云袖微拢，瞧人做礼离去，才吩咐步辇续行，偏身侧珍珠嘴快，画眉要使眼色拦已来不及：“令贵嫔如今胎像稳固，又刚得吩咐由太后娘娘处搬回了棠梨宫，各宫娘娘嫔主们都去的勤，嫔主与她从前情分不浅，何不也带着公主去瞧瞧？”燕婉眉梢一挑，耷拉着眼皮不语，画眉已然瞪了过去，收了声轻道：“你可是糊涂了，才几日便忘了嫔主因何失了宫权遭了贬位？若真顾念往日情分，当日那柄描金扇不过是私下送予，又何必巴巴拿往太后娘娘处说？便是咱们嫔主一时不甚唐突了太皇太后，说到底不过顾念她孕中多有不适想用番心思叫她开怀…”这话说的直，竟没一丝隐晦，燕婉抬头，见四下空寂才蹙眉打断人忿忿之声：“是我不敬太皇太后亡灵在先，这尾巴露出来就莫嫌旁人揪的疼，此事往后莫再提，咱们出来的时候不短，馨儿也该醒了，快回去吧。”
宫巷冗长无边，红墙金瓦映着日辉熠熠灼眼，永安不比翊坤脚程近，只今日似乎比往日的路更远些，内监脚程走的稳稳，才过转角永安朱门，燕婉便见公主身侧的宫人在宫门前徘徊，待辇落扶人上前询，原是馨儿正醒了寻不得人，一歇歇的哭闹不肯吃奶，才守在门前等嫔主回来，燕婉一听，紧了紧步子径往偏殿去。

⑤柔嘉
惠风清徐，沛馨一觉大醒眨巴着滴溜溜的眼珠咿咿呀呀闹个不停，宫巷一路尽是稚童泠音。步辇再落时燕婉抱女而下，寿康宫伫立在前，这里头住着的正是燕婉的表姨母柔嘉太后，向来简居少出，轻易不涉宫事。玉臂揽紧怀中探着小身子四下瞧的沛馨，正迎殿中芙蕖姑姑托盏而出，也瞧见了她：“老奴给舒嫔主请安，方才太后还念叨着几日未见嫔主，这不便来了…”一面引人入殿，云帘后有隐隐檀香缭绕，燕婉入内即行大礼：“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公主给皇祖母请安。”凤榻间的太后慈眉善目，祥和依旧，伸手朝燕婉招了招：“来了，快坐着吧，怎得今日将沛馨也抱了来？”燕婉在人下手就近坐了，将怀中小女抱在膝上，浅笑嫣然：“嫔妾宫里的小厨房今日炖的一盏珍珠羹粥恰到火候，馨儿也想皇祖母了，知嫔妾要来竟是掐着出门儿的时辰醒了觉。”太后年事已高，向喜子孙绕膝，此刻听了燕婉一番话自然高兴的紧，抓了小几上的翠玉如意轻晃逗弄着沛馨：“瞧着倒比从前还胖了些，可见是你养的好。”身后画眉上前，自食盒中取了青花瓷福寿盖碗呈上，内有汤汁稠腻软糯，颗颗梗米似珍珠莹白剔透，零星飘几片鲜荷嫩叶，还未入口自觉香气萦鼻，叫人垂涎不已，太后接过用了两口，微微颔首：“这粥香而不腻，倒是下了番功夫，只今日瞧你这模样，分明是没将哀家的话放在心里…”燕婉心下一紧，讪讪低头：“皇上政务繁忙，妾身轻易不敢去扰，只想着您与皇上母子连心，嫔妾勤勉侍奉您能叫皇上省去许多烦忧。”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叹，太后摇头：“你是怨哀家将你贬为嫔？还是怪皇帝罢了你协理六宫之权。”
再平淡不过的声儿，却无端叫燕婉冷汗淋漓，感掌心湿滑，燕婉起身跪下：“嫔妾有错在先，此番已是您和皇上留情，怎会有丝毫怨言？况且如今嫔妾有馨儿在侧相伴开怀，更是莫大的恩赐，您一番苦心嫔妾都省得。”怀中孩童不解，正是好玩馋嘴的年纪，见太后手中碗盏，口中咿呀一声，抻了双臂便要人抱。一旁芙蕖上前将燕婉扶起，顺势接了沛馨，太后神色不变，话却柔和许多：“你是哀家亲眷，入宫来又颇受皇帝重视，这宫里难免有人眼巴巴的瞧着你，你且瞧瞧刚进宫的苏贵人也该晓得，哀家对你的期望也远非区区嫔主之位，你年少性子又强，此番之事就全当讨了教训也好。”
太后言中之意明显不过，燕婉知人一番苦心，说到底也是为了自个儿，忙点头应了，却又想起一事，顺势提起今日怜嫔到访与凤霞宫中其几番下脸：“如今衍庆宫由苏贵人打理，嫔妾想着她到底与馨儿有着这么层关系在，若不理睬终究也不是事儿，不若叫她大方的来瞧了，也省的再生出许多事端来。”太后颔首，话里透着浓浓的不喜：“楚氏刁钻，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且多留了心就是，你自来晓得利弊，当知眼下什么才最为紧要…”燕婉如何听不出？宫中女子唯有恩宠子嗣傍身，纵然眼下多了沛馨，终究圣意为大，想人一番苦心，燕婉饶是再不知事儿也红了眼眶，再三应了才罢，偏沛馨瞧着太后手中的如意有趣儿，扭着身子要去抓，太后失笑，一时也不言其他，只和燕婉齐逗着小女玩乐，倒也惬意。

⑥贵人
辞别太后归宫已是金乌西坠之时，彼时彩霞漫天绚烂，竟是难得的景致，燕婉贪恋此刻松快，特意吩咐了抬辇的内监慢行，怀中女儿依旧抓着方才太后赏的翠玉如意佩，揪着上头朱红色的流苏穗子顽，不时抬头冲燕婉露个大大的笑脸儿。“舒嫔主万安。”有娇音兀起，瞥眼扫去有玉影窈窕迎面而来，原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儿，宫里的新贵苏氏，燕婉怜爱的拭去小女嘴角一滴晶莹的口水印子，缓笑应一声：“苏贵人不必多礼，听闻你初初理宫辛苦，可还顺手？”手中绸绢轻搅，说起来这苏贵人凭将入宫的资历能得以主理衍庆一宫，倒与她还有些缘故在。
当日怜嫔不敬在前，尚在五仪之位且兼着协理之权的燕婉先后禀了圣上皇后，只衍庆一宫除却苏氏，唯有一回鹘降和来的小仪葛萨氏，旁下的小主尚且不成气候，苏氏入宫时日不长，却也稳重，因着同为宫眷一脉，燕婉也存了些拉拢的意思在里头，怎想世事难料，终究她自个儿也有如今的一天。
“妾身入宫不久，乍然得受理一宫之权甚是惶恐，只既然皇上娘娘们信任，妾身定不辜负就是了。”苏贵人笑的如沐春风，眉梢眼角却是淡然，因着一柄描金扇，宫中有关舒嫔不敬太皇太后的纷言四起，惶然许久，这苏氏本受其姑奶奶太皇太后眷顾入宫，后又得封贵人之位，眼下此景，又怎会不在意？燕婉心下了然，扫人玲珑玉面，微微颔首：“苏贵人勤勉，自然有人瞧在眼里。”旁的也不复赘言，挥袖示辇续行，面儿上神色未改，心却沉了一沉，扭头瞧人身形渐远，眉心微拢，怀中人儿鬼精，又许是玩的累神，捞了燕婉的食指便要往嘴里送，燕婉失笑，顺势戳了戳嫩粉的小包子脸：“可是出来的久饿了？也不知你父皇此刻在做什么，可有累了饿了…”珍珠听了在侧轻劝：“嫔主心挂着皇上，何不亲往承乾宫瞧瞧去？”长眉一挑，眼风斜斜扫去：“你倒惯会安排本嫔。”嘴角却扬起，拢拢小女外衫，吩咐转道承乾宫，又叫珍珠回宫另装一盏方才太后才赞过的珍珠粥来。

⑦天伦
燕婉今儿穿一袭翠绿色的宽口短衫，领口处绣着繁复的缠枝暗纹，玉色合欢裙下一双玉足落定，双环髻上的紫玉芙蓉簪熠熠夺目，低头为怀中小女理理小衣裳，只觉得现下自个儿心跳如鼓，朱门吱呀一声轻启，阔殿四下寂静，落针声亦可闻：“嫔妾给皇上请安，馨儿给父皇请安。”白颈轻垂，水眸间一抹明黄闪过，“起来吧，怎得这时候过来？”深醇之音已抵头顶，受人虚扶，皇帝神色淡淡，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接了燕婉怀中的沛馨，眼神聚在小女小掌间：“这玉佩看着熟悉，才从母后处来？”梨涡浅露，燕婉笑意轻浮，柔柔应声是：“正是手紧的年纪，抓了东西便不肯撒手，幸得太后娘娘不曾怪罪。”皇帝嘴角轻勾，随即朗笑出声：“这些日子瞅着活泛不少，这才是孩童该有的天性，想是你用了番功夫。”提帕拭了小女嘴角口水晶莹，燕婉突然觉得心平些许，也是，前时降位撤职本有因在前，如今瞧皇帝态度如此，又有何难安的？
“夏日里燥的很，皇上虽政务辛苦，也得顾惜着身子，嫔妾的珍珠粥愧得太后娘娘一句赞，便想着也给皇上送一盏来…”仿佛从无芥蒂般，话意莞莞：“私心里也想得皇上一声赞的。”珍珠得话将食盒呈上，琉璃盏中小粥香气四溢，皇帝挑眉：“若味道好自是有赏，若不好…爱妃可要自罚。”羹匙几搅，燕婉抱过沛馨静静坐于人侧，乌睫扑闪中睨人喉头几滚一碗羹已见底，珍珠捧了清茶上前服侍人漱口，燕婉杏眸微动：“不知可合皇上口味？”见人一番意犹未尽，颇有赞许，话出口偏偏挑人心弦：“爱妃的汤朕没尝出什么味儿，不若晚些朕再尝了再定赏罚？”抱着小女的臂一紧，燕婉也笑，佯做调笑：“承乾宫脚程远，食盒装了送来不免失味，不如煮好了皇上直接用来的香。”皇帝口中一声淡哼，摆了摆手示人先回：“你这心思连馨儿都瞒不过，快回去准备着，朕晚些过来。”燕婉大喜，也未多言便拘礼抱了女儿退下。

⑧锦瑟
才回宫燕婉便吩咐小厨房紧着备膳，方才承乾宫皇帝尝过的那道珍珠碧叶粳米粥也一并叫人拣了新鲜的荷叶粳米备着小火细煨，铜盆前细细匀了手，接过画眉呈上的牛乳喂了沛馨。月中时分皎月如盘仲天，小女早已睡熟，燕婉叮嘱乳娘夜里务必仔细些才叫人抱去偏殿休憩，画眉珍珠在一侧奉了水沐浴，才换上一身儿家常的玉色烟萝云丝裙，外头便高传圣驾将至了。
遥见御辇踏夜色而来，燕婉才下石阶欲拜，便被一支强有力的臂膀扶起，犹带丝戏谑：“更深露重，爱妃何需薄衫在外等，还怕朕不来了不成？”眼前人俊朗依旧，气宇不凡，却许久不曾这般闲适逗趣，因着方才沐浴过，满头青丝尽泻腰际，鬓间一支木兰流月步摇沙沙打在耳侧，动辄生姿，笑靥如花：“皇上一言九鼎，断不会诓了嫔妾去，左不过心里想的紧，便迎出来要早一刻睇睇圣颜罢了。”柳腰受力，皇帝揽人同入，身侧随侍极有颜色的退散开去，水晶珠帘逶地，幽殿只余二人相对。燕婉拉人至八仙小桌前坐了，几样精致小菜香气四溢，叫人胃口大增，皇帝一笑，端了最近的描花白釉盖碗啜口清粥，执筷欲动：“这些日子林林总总的事儿总不算少，朕瞧着你倒是乐在其中。”燕婉正在旁为人布一道酥滑香菇蛋卷，闻言心尖一凉，略停了手，唇噙苦涩：“嫔妾从前不知事，辜负皇上和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如今后果担得本也不算亏。”
“哦？你既知辜负了朕，辜负了母后，便该有所作为，可朕瞧着，却不尽然。”燕婉听不出皇帝话中喜怒，却越来越觉得字句锥心，将方才二人间的丝丝暖意化开，抿了抿唇，只觉脑子里有什么溜过，话已出了口：“嫔妾入宫近两载，从来只为不辜负三字而活，昨日梦里嫔妾梦见故去的太皇太后，瑛嫔主未出世的孩儿，文华殿外数十缸的锦鲤，在嫔妾眼前不肯走，都在问嫔妾，如何才能不辜负旁人，又不委屈自己…”话音落了许久，燕婉抬头，方才深眸似水的皇帝面上已染了薄薄怒气：“你在怨朕？只是不知朕的舒嫔是怨朕几次三番给卿的提携之权，又或是怨朕苦心错付给的一次又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心底陡然一凉，燕婉有些楞楞，许是未曾料到倾心之言得人如此误解，清泪漱漱而落：“嫔妾有错，如何敢怨皇上？不过旧人入梦，一时惆怅罢了。”燕婉莫名有些慌乱，却知自个儿又犯了蠢，帝王。之前岂可诉真言？况且是如斯境地，有心阻下眼前这如霜气氛，却叫人拂袖离座，冷脸而去：“不是舒嫔错了，是朕错了，朕不该怜你变故下有屈难言，是朕的错。”
内监高唱皇上起驾，燕婉良久不能回神，腿一软跌坐在地，珍珠画眉惊慌而入，正待相问，却迎上燕婉婆娑的泪眼，方才殿中悄然，岂料变故生在瞬间，画眉一个眼色示意珍珠莫多言，扶了燕婉往软榻上坐。

⑨惊变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燕婉自知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已是满盘皆输之势。这些日子苦苦撑着的淡然，似乎也随着皇帝的拂袖而去分崩离析。燕婉跌坐在地，久久失神，大理石地上渗出的丝丝凉意竟叫人夏日里觉得凛寒彻骨，画眉珍珠暗自对了一眼，只默默的收拾下席上燕婉精心备了许久的珍馐佳肴。夜风乍起，透过雕花菱窗的细缝点点散进，惹得铜烛曳动，螺钿几上紫玉摆件儿还盈着无双晶亮，燕婉痴痴瞧着，又忆起当时养心殿独得紫玉的光景，只惜时光去了不返，燕婉终将自个儿困在了这锦瑟中。
阴雨连绵几日，这日午后难得放晴，珍珠瞧燕婉终日兴致恹恹，便提出往荷花池折雨后嫩荷叶再给太后做了珍珠羹去，燕婉有心推下，却想起太后当日用着极香，便留了画眉好生看顾公主，自领了珍珠前往，老远碧叶丛中有芳蕊嫩苞林立，满池生香充斥鼻尖儿，叫珍珠又折了两支清荷，只说要与馨儿瞧个新鲜，迎头却来了贵人苏氏，凝人容色，平平道声免礼便扶着珍珠欲回，不期然却晃过人发间的一支金镶玉海棠穿珠步摇。
燕婉心下一动，那正是燕婉日前从凤霞宫回来再寻不见了的。这东西燕婉识得，身边儿跟着的珍珠也识得，这本是太后赏下的好东西，阖宫上下也不见得有几支，还未得深想，珍珠已开了口：“苏小主头上带着的不是嫔主日前掉的金镶玉海棠步摇吗？这是太后娘娘独独赏于嫔主的，怎的到了苏小主一贵人头上…”杏目睇在人身，一时未语，秀眉深深笼起，不说旁的，单凭苏氏区区贵人位带着步摇已是逾矩。苏氏分明脸色微变，却仍拘着礼：“回舒嫔主，这步摇本是太后娘娘赏赐，您素日深居简出，是而不知。妾身虽知以如今位不配簪这步摇，只到底不好辜负了娘娘心意，嫔主的丫头如此知规矩，想必也是在您身侧耳濡目染，妾身今后定当以您为表率，严守宫规。”
“你…！”
“珍珠住口！你今日出言顶撞苏贵人，自掌嘴二十再来回话！”苏氏言中之意燕婉如何听不出，分明是以之前她不敬太皇太后亡灵之事作筏，袖中拳头攥的紧紧，再出口的话儿便也不再客气，“苏贵人这是什么话，莫非你今日在本嫔面前以下犯上，也是以本嫔为表率的？”玉面粹寒，冷哼一声：“本嫔的过错本嫔受罚，本嫔丫头的过错本嫔自个儿来管教，那苏贵人今日的过错…便留在这荷花池边儿跪着吹吹风吧，好好儿清醒着。”话罢再不瞧人，留了小婢在侧盯着径自回宫去了。

⑩芳逝
许久未曾出永安，燕婉整日闭门只安心在锦瑟殿中逗弄小女为乐，沛馨这丫头来的久了，竟与燕婉多了丝亲近在，整日里只缠着燕婉抱，乳母都不太寻。画眉来道宫巷流言再起舒嫔诬陷苏贵人当众发作罚跪仪容全失之时，燕婉手中的小琉璃匙舀了牛乳正往女儿嘴里送，一时竟笑出了声，提帕细细的给女儿擦了嘴，出口的话也含了浓浓讽意：“如今我都这般模样了，依旧不遂她们的愿，这如沸流言算得什么？且瞧着后头有的不安生吧…”画眉张嘴欲言，却明眼下境地辩解也是无用，便上前同燕婉共逗公主玩乐闹趣儿。
转眼又到落叶辗转的季节，这日午后哄睡沛馨，燕婉留了乳母在殿中看顾，携珍珠画眉二人往太后处请安，归来经御园，见月季开的娇人，便驻足叫二人折几支放于殿中叫沛馨瞧着顽，忽闻身后有呼声，回身竟是锦瑟的粗使兰心，想是她一路跑来，发髻微乱，气息也是不匀，燕婉颦了秀眉，轻斥：“什么事这般急，也不怕失了体面！”只听人急声中已带了哭腔，道宫中四下不见乳母与沛馨。闻来大惊，手中花枝登时掉落一地，身形险些不稳，好在珍珠及时扶住。不知为何，从心底涌上一股冷意，一边死死攥着画眉的手也不受控制的轻抖，贝齿咬唇，冲人喝道：“还不快去找！让锦瑟殿的宫人都去给本嫔找，整个皇宫，一处也不许放过！”
不知是如何由人扶着回了永安，圣驾凤驾已落在永安门外，袖中掌心已沁满细汗，画眉不忘给燕婉理了发丝，正了仪容，殿内气氛沉抑，无端叫燕婉有些喘不过气儿来，还未来得及请安，一盏滚茶已当头盖脸的朝燕婉摔来，燕婉愣愣抬头，迎上的却是盛怒的他，不由心凉了半截。
“恶妇还有什么要说？你入门前乳母已经寻到，亲口指认是你气朕多时不来，指使她藏起馨儿，闹的一出人仰马翻，为的便是来朕这邀宠？朕恩赏你做公主生母，你便这般回报？愚不可耐！”听人道尽，燕婉脚下一软，险些跌倒，玉容尽是错愕：“馨儿养在嫔妾膝下，本就是嫔妾的孩子，嫔妾何故借自己的骨肉来做这等下作之事？嫔妾冤枉…还望皇上明查，嫔妾愿与那乳母对峙！”
皇帝嘴角笑意淡薄，扬手遣了众人，雕花椅上深吸一口气，冷眉瞧向她：“今日咱们不提冤枉与否，朕只与你论论近来之事。朕私心疼你，指你协理六宫，你不闻不问。后何氏有孕，朕指你看护，小产也不曾怪罪在你。你呢？送鲤至凤霞，孝期描金扇，借由头当众罚跪苏氏。这桩桩件件，你可知下的谁的脸？丢的谁的面？”听他恨声燕婉哑然，垂眸掩去眼底湿润，惴惴的心蓦地平静，一字一句，清晰诉来：“事到如今皇上说的不假，这从头到尾又有哪件嫔妾能独善其身。瑛婕妤有胎六月，嫔妾日夜惶恐，每日里在菩萨前求她母子俱安，观海的宫人嫔妾不放心，文华的宫人一拨又一拨调往观海，皇后娘娘孕中烦闷，千鲤池新引的红鲤也能成嫔妾居心叵测的缘由。苏氏挑衅在前，临了却又成了嫔妾跋扈，这一桩一件，嫔妾倒想问问，又是什么道理？”
鼻头的哽意浓重，今日种种无非逃不过一个斗字，何氏失子在前，馨儿去了想必能得善待，这红墙深巷，都道泼天富贵，又是如何？吸了吸鼻子，燕婉正了身形，朝身前慕到骨子里的轩影叩头：“嫔妾自知罪孽深重，恐累了公主名声，不配再养公主，还望您与馨…公主再寻养母，余生嫔妾愿往青灯佛前忏悔己过，望皇上成全。”良久静默，才感身前人影离去，萧索中之余一句：“如你所愿，安平宫内朕会叫人给你寻个干净的去处，你的两个贴身丫头随你同去，朕的女儿，朕自会用心。”
燕婉再抬首时人已远去不见，珍珠画眉二人哭成泪人，恨道哪个杀千刀的这般陷害嫔主，心下寂然，只叫二人赶紧拾掇了东西天黑前往安平宫安顿下，落日余晖下的永安似镀了金，燕婉最后望一眼永安匾额，永安永安，哪里会安？

第④章有毒